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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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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林修贤心中咯噔一跳,手心捏出了汗。
门帘掀处,林修贤眼前陡然一亮,险些惊呼出声,一个俏生生的绝色少女姗姗走进。只见她身着一件鹅黄色衣衫,明眸皓齿,身形婀娜,娇美妩媚,容色照人。林修贤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心中赞道:“果然名不虚传!孟家小姐当真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自知不能多看,却舍不得就此收回目光。
在他目光直视之下,那少女有些羞涩了,低着头上前向孟士元行过礼,轻声道:“老爷,小姐正在后花园练剑,说换过衣衫就来,还请贵客稍候。”说到“贵客”二字,向林修贤瞥了一眼。孟士元点点头,道:“烦劳贤侄稍候。”那少女回过话,就垂手立在孟士元身后。
林修贤不禁又羞又愧,然而更多的却是惊诧。他素来自认眼光颇高,不想竟把人家丫鬟当成小姐,日后传扬出去,岂不教人笑坏了大牙?他又向那少女望了一眼,尤自不敢相信这天仙一般容颜的少女竟只是个丫鬟身份。一时间,脑中众念纷纭:“听她口气,明明不是孟府小姐,可瞧她衣衫装饰、神采气度,怎会只是个丫鬟身份?莫非她就是小姐自己,却故意装扮成丫鬟的模样来戏弄于我?难道孟家小姐并无十分美貌,真正国色天香的只是这个丫鬟?又难道小姐自己还要更加美貌?但……世间岂能有这般的人物?”
正自揣测间,门外又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林修贤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门帘掀处,一道月白色身影飘然而入,盈盈的眼波在他身上略略一转,径直来到孟士元身前。一个清柔的声音响起:“爹爹,我来得晚了,你的贵客见怪了没?”林修贤一直凝望着这道身影,却始终没能瞧清她的容貌,自从她进了这间精舍,舍中便洋溢着生机和活力。
孟士元瞧着这爱若性命的掌上明珠,脸上满是慈意,握着她手来到林修贤身前,道:“君儿,为父给你引见一位世兄。他名叫林修贤,是大前年从京里来的那位林伯父的侄儿,前几日才从京城回转昆明。”又向林修贤道:“这是小女丽君,小字君玉。”
林修贤终于瞧清那小姐孟丽君的容貌,胸口宛如被一柄大锤重重击了一记,他平素能言善道,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勉强拱了拱手。反倒是那小姐孟丽君竟也学着他的样子抱拳为礼,微笑道:“林世兄好。大胡子伯伯好么?”林修贤一呆,道:“甚么?”终于吐出两个字。
孟士元叱道:“君儿,别没大没小的。”嘴角边却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解释道:“那年兆雪兄在此间小住时,君儿便称他作大胡子伯伯,他倒不以为意。”林修贤想起叔父颌下一大撮半灰半白的胡子,不由好笑,随即想起还没答复小姐的问话,忙道:“家……家叔身子安好……只是头痛的老毛……毛……毛病又犯……犯……”心中紧张,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孟士元道:“十六年前,我在京城初次和兆雪兄相见时,他正犯头痛。那时先室为他开了一剂药方,据说服后颇有成效。君儿,你在你娘从前的药囊里找一找,倘若还能找到这付药方,便着人带去京城罢。”提及故世的妻子,不由黯然神伤,手心更紧紧握住那柄碧玉如意。孟丽君知爹爹待娘情深一片,娘虽故去了七年,他始终不能忘情,此刻提起,心中必定难受,忙拉他坐下,道:“今日怕是不得空闲了。明日我细细地找,若找到,便着人送到林世兄府上。”
林修贤这才明白先前孟士元话中含意,不禁为自己最初的想法感到惭愧,连忙道谢。
孟丽君见自从提及娘之后,爹便神情黯然、郁郁不乐,急欲转换话头,一瞥眼间,见他手中紧紧握住一柄碧玉如意,当下笑道:“爹爹,这柄玉如意好美啊,是大胡子伯伯送你的么?你给了女儿罢?”果然孟士元精神一振,见林修贤正要说话,忙使眼色止住他,道:“这是你皇甫伯父托林贤侄送给我的礼物,你若喜欢就给了你。这物事甚是名贵,你可要好生收起来,别弄丢了。”
林修贤暗觉奇怪,心想:“这柄如意分明是叔父谴我送来的,孟提督为甚么要说是皇甫伯父的礼物?难道它真是皇甫伯父之物么?”但乍见孟丽君,惊若天人,一双目光、全付心思都在她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细思其中缘由。
孟丽君从孟士元手中接过如意,但觉触手一片冰凉,见那如意通体碧绿,竟没半点瑕疵,便知是上好碧玉,价值连城。向先前进来那娇俏少女招手道:“雪妹,你来看。”
那娇俏少女名唤苏映雪,是孟丽君乳母叶蓉娘之女。叶蓉娘本是孟丽君母亲郦明珠的贴身侍女,自幼随她一同长大,份属主仆,情谊实同姐妹一般。郦明珠和孟士元成婚后,将叶蓉娘嫁给城东一个姓苏的小商人,那人忠厚老实,家境还算殷实,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不料新婚才只半年,丈夫外出经商,竟突发疾病、客死他乡。其时叶蓉娘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独自一人,倍受族人欺凌。孟士元仗义执言,为她讨还公道,又派人将她丈夫的灵柩运回安葬。孟氏夫妇怜她孤苦,依旧接回府中。苏映雪生于腊月二十,只小孟丽君两天,只因出生那日大雪纷飞、遍地洁白,孟士元给她取名作“映雪”。
苏映雪自出生起就同孟丽君在一处,因相貌温婉端丽,兼又性情柔顺,甚得孟氏夫妇欢心,几次欲收为义女,但叶蓉娘恪守主仆之份,执意不从,只得作罢。然而全府上下,人人都拿她当二小姐看待,孟丽君更待她有如亲生姐妹,两人起居饮食、衣衫装饰,全无分别,私下里总以姐妹相称,只在叶蓉娘面前才略显疏远。
叶蓉娘自回归孟府,先是作孟丽君的乳娘,其后总管全府内务,自孟丽君母亲郦明珠故世之后,更相当于孟府的半个女主人。她对孟氏一家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待孟丽君更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苏映雪接过玉如意,赞道:“果然是一件希罕的珍物。”孟丽君笑道:“你且替我收着罢。”这柄碧玉如意虽然珍稀,她素来不喜好这些玩物,却也不放在心上,适才故意提及,原是为了转移爹爹的幽思。
孟士元见自从女儿进厅之后,林修贤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神情恍惚、言语讷讷,更无半分儒雅潇洒之态,心中不悦,暗想:“我见他是兆雪兄的侄儿,对他另眼相看,再者今日那物事终于来了,明珠的遗愿可了,原是大喜之事,是以才破例让君儿出来相见。不想此人竟如此不堪,见不得女色,终是碌碌之辈,枉费我如此抬举。”当下向林修贤道:“有劳贤侄万里迢迢送来此物,改日我当登门拜谢。回去见了令尊,就说我公务繁忙,未能及早拜访,还请他见谅。”
林修贤一脸惶恐,连道:“不敢,不敢。”见孟士元端起茶碗,当是送客之意。心中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告谢出来。临了还偷眼向孟丽君望去,见她正和苏映雪低声说话,正眼也不瞧自己一眼,浑似毫不在意。长叹一声,跟着前头引路家人郁郁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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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丽君见林修贤已走,上前倚在孟士元身旁,娇嗔道:“爹爹,这人一双眼睛贼忒溜溜的!你巴巴地叫女儿出来见甚么‘贵客’,就是说他么?难道就只因他是大胡子伯伯的侄儿?”孟士元握住女儿的手,心道:“如意之事,该当选个合适的时机单独告诉君儿,此刻还是不说的好。”叹道:“我原看他知书达理,人品还算不错,又是你林伯父的侄儿,你们是世兄妹,见见面也好。谁料此人竟……唉,也罢!君儿,你早起又在后花园里练剑了?女孩儿家,会些针线女红便好了,舞刀弄剑地做甚么?”
孟丽君抿嘴笑道:“不过瞎玩儿罢了,谁又舞刀弄剑的了?但爹爹既是武将出身,女儿自然也该会一些儿,要不岂非堕了爹爹的名头?”孟士元笑道:“依你这么说,倒好似我的名头全靠你撑着了?”孟丽君学着林修贤方才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连声道:“不敢,不敢。”苏映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孟丽君跟着笑道:“不是女儿夸口,我若穿了男装,只怕比爹爹更像‘儒衣神将’呢!”孟士元也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玩笑归玩笑,你可千万别穿了男装私自溜出府去。给我知道,定不饶过!”语气神色甚是严厉。
苏映雪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目光不由朝孟丽君望去,幸好她站在二人身后,孟士元瞧不见她神色目光,否则定会起疑。孟丽君也大吃一惊,神情却是泰然自若,笑嘻嘻地道:“女儿怎敢私自溜出府去?爹爹,你别这么凶巴巴的,女儿犯了甚么过错,你要责罚我?”说着小嘴微微嘟起,倒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孟士元忙道:“我不过叮嘱一句罢了。你也知道,现下外面仗打得厉害,到处乱得紧,昆明城此刻虽还没置身战事,但云、贵相接,说不准哪一日便打过来了。好女儿,爹爹担心你,一时说话急了些,也是有的。你想,爹爹怎舍得责罚你?”说着轻拍她手背。孟丽君和苏映雪相视一笑。
孟丽君心头暗忖:“听爹爹口风,怕还不知道我和兰儿出府之事。他素日里从不许我踏出家门半步,那事虽关系重大,只怕我纵然苦苦求肯,他亦定不会答允。但如私自出去,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回转的,终究还是瞒不住,那便如何是好?”一面暗自盘算,一面口中问道:“爹爹,依你看,朝廷甚么时候能平定这次叛乱?”
孟士元摇了摇头,面色甚是凝重。孟丽君惊道:“难道朝廷便没了胜望?”孟士元道:“自然不是。但决计不会如有些人料想之中的那般容易。李延亭那厮早在十数年前就有反意,只是那时当今皇上虽然刚登基不久,但太师辅国,朝政清明、上下归心,老贼也知事无可成,竟一直隐忍到如今。现下他已经准备了十几年,此番蓄势而发,实力不容小觑,而朝廷一直无甚防备,此消彼长……唉!”说罢长叹一声。
孟丽君问道:“女儿有一事不明:听爹爹适才话中之意,那李延亭似乎对太师甚是忌惮。如今太师依然在朝,声名威望较之十年前只高不低,何以此刻李延亭竟胆敢起兵作乱呢?”孟士元看了女儿一眼,柔声道:“君儿,这些朝政大事是男人们的事情,你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问这些做甚么?”孟丽君笑道:“从小起爹爹就甚么都教我,我知爹爹没有儿子,是把我当儿子一般看待的。”孟士元叹道:“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儿,日后……日后终归是要成亲嫁人的。你懂得越多,只怕夫家会越不喜欢呢!”
孟丽君吃了一惊,奇道:“那又是为甚么?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圣人云:‘学无止境’。爹爹不是一直勉励我博学多思、不懂就问么?怎么懂得越多,还有人会越不喜欢呢?”孟士元无言以对,心道:“明珠遗言,不让我教君儿所谓夫妇伦常之礼,也不让她看<<烈女传>>、<<女戒>>之类的书,不知对她日后究竟是好是坏?”
苏映雪插口道:“君姐,娘常对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这个道理了。”孟丽君秀眉微蹙,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荒唐!我怎从来没听蓉姨说起过?”苏映雪道:“娘从不当你面说这些话。娘说,这个世界原是男人们的世界,女人不过是陪衬之物,须以贞静贤淑为要,次则针线女红,这才是身为女子的本份。娘说,我们都是碌碌平庸之人,自然要遵从先贤教诲。但小姐你和我们不同,你的才情,原是老天爷额外赐下的,倘若不加以施展,就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的这番心血。”孟丽君想了想,道:“不对。上天造就男女不同,几时说过女子就比男子低一等?再说,谁的才情不是上天所赐,难道就该白白辜负了不成?”苏映雪从不与她争辩,微微一笑,便即住口。
孟丽君倚在孟士元怀里,撒娇道:“爹爹,你就跟我说了罢。”孟士元瞧女儿娇憨的模样甚是可喜,心中暗忖:“十五年都是这样过来了,我妄想能在一朝之内,扭转君儿的脾性,那原是不可能之事。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只好慢慢来。其实君儿天性淳善,聪慧过人,又何必要强自压抑她的本性呢?如她此刻这般活泼机灵、天真无邪,着实令人疼爱,想来不致会因此而令人不喜罢?或许是我过虑了。”当下细细解说道:“如今朝中情形,已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了。那时皇上年幼,还没亲政,朝政大事都由太师全权做主。太师为人耿介刚正,对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使得朝政清明、上下一心,李延亭自然无隙可乘。但如今……”
孟丽君抢着说道:“如今皇上自己亲政了,却是一个昏君,亲小人、远贤臣,致使太师大权旁落,朝政大权都落在国丈手中。这位国丈大人不学无术,只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朝廷上下弄得一团糟,才使得李延亭有机可乘,是也不是?”孟士元脸色大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手指着孟丽君,半晌才骇然道:“这话……这话如何说得?你……你又怎……怎会知道这些?”
孟丽君早料到自己这番话一说,爹爹必会大惊失色,也必然有此一问,笑道:“有时候爹爹在前厅或是书房里待客,女儿闲着无事,便藏在帘幕后面听一会儿。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孟士元脸色又是一变,待要斥责,孟丽君已抢先一步笑道:“爹爹只管放心,女儿就算知道了这些,自然明白事关重大,决计不会在人前瞎说的。至于藏在帘幕后面,自女儿七岁时起爹爹就知道了,也不曾为此责骂过女儿,我只当不妨事呢。”
听她这么一说,孟士元登时想起八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孟丽君才只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