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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所谓缘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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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惊醒。
立刻有一双手拍拍自己的头,嗓音带着倦意的哑:“别怕。我在这里。”
扭过头,榻边一张躺椅,其上曲腿侧卧着一人,借月光看清,宁静坦荡的眉目,秦少言。
屋中摆设并不熟悉,眨眨眼,问:“这是哪里?”
“临风院,我的卧房。”说着安抚地,“睡吧,我守着你。”
应了声,心里泛起暖热的流,并劫中偷生的庆幸。
他的尊神就在身边,一手放在他的被缘,微微歪着头,静静闭着眼睛,让人安心的呼吸轻而稳,一声一声,如生命的礼颂。
不自觉盯着看了好一阵。
他的尊神忽然勾起唇角来,溢一声轻叹,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睡不着吗?”
脸颊一烫:“好像是……”
拥着膝上薄毯坐起来,笑容浅淡,些许纵容:“那就说说话吧。”
话虽如此,可两人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还是秦少逢殷殷地问了一句:“二弟……你可有消气?”
秦少言往后靠在椅背上,答:“叫我少言。”随即笑笑,“消气么,远远不够。”
“那……”咬咬嘴唇,豁出去的样子,“你揍我吧!”
秦少言啼笑皆非,他气的是卓承,这人又理解成什么了:“我为什么要对你动手?”
“因为我意图抢你的家主之位,因为我让你丢脸了!”急切地半撑起身,语速极快,“我知道我性子懦弱,惹你讨厌,但我不想让你生气,所以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能……你能……”
伸手把他按回去,对他的误解想法感到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弯起眼睛:“我能什么?”
咬着嘴唇,垂着眸,笑得像哭:“能……开心就好。”
你顺心如意的话,我做什么都可以。
“看着我。”
耳边沉默片刻,传来坚定的声音,于是顺从地看过去,月光勾勒出秦少言笑意盎然,难得景色。
“我想你是误会。我并不气你要当族长,也没有讨厌你。虽然你的确懦弱,让人着急,明明是容易招惹麻烦的容貌,却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三番两次把自己弄得狼狈。而且与我相处这些日子,竟也看不出我实在不在乎那些名利的东西,而是在乎你是否对我坦诚,这才令我寒心。”顿了顿,“只是后来想想,何必呢?你若不愿说,我不问就好了;你若看不透,我告诉你就好了;你若是不会保护自己,我来保护你就好了。”
“现在,玉卿,你听懂了吗?”
迷蒙中自己好像是点了头,只是思绪还沉浸在那句“我保护你”,回不了神。
“不过,”秦少言靠近一点,饶有兴味地,“你要是愿意为我唱一段,倒是不错。”
一愣:“你不是反感么?”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你可以唱。”
秦少峰立刻坐起来,就要下榻:“那你等等我!我回去换衣裳,很快!”
“不必。”说着指了指角落处的几口木箱,“都在这里。你的东西全搬来了,从今起你与我住同一间院。”却还是止住他,“只是不急于今晚,来日方长。”
“不,就今晚。”秦少峰少见地固执,“我不想拖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
少言顿了顿,收回手去:“那好。我在外面等你。”
言罢自己点了盏青灯,提着走到屋外。
风露微湿,中宵月隐,院中泼洒的蔷薇也开败了,只剩下绿色的叶子。入秋时派人移植了小片金菊,却也没能活下几株,稀稀拉拉地散着,开几朵颓唐的花,没精打采的。
好像一夜之间,原本平常的景色突然多出许多深意似的。
那些不详的深意。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喃喃低声念罢,突兀地自嘲一声,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学那些文人骚客,感春伤秋的,胡乱联想了这么多?
正抬手盖住眼睛,身后门开,赶紧放下手来,转过身去。
秦少逢换上一身赤红女花帔,浅描眉,淡染唇,青丝三千,一根发带挽在脑后。简简单单的模样,却是有别于他从前在台上十足的女气,位于两/性之间的别样风华。
是以他踩着小步到秦少言面前时,后者有片刻的愣神。
好像那晚在合欢树下撞见他抬手拈花,也是有这样无声的惊艳。
秦少逢有些羞赧地解释:“我从前唱的是青衣,闺门旦,这是第一次。若是不好,你莫笑我。”
秦少言点头,为他举着灯笼照亮。
夜深,四下静谧。中庭中他红衣如焰,炽烈地又温和地燃烧成廊上人眸中点蔟的星火。
水袖一抖,腰肢款摆。没有丝竹锣板,一把清丽缠绵的嗓子,一个含情脉脉的戏者,一位专注安静的看客,似乎就足够演一个悱恻深情的场景。
“风雨凄凄------”
声起。秦少言微微一震。眼神几经变换,最终化一抹浅笑。
原来,他要唱的竟是“风雨”。
“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四目相接,秦少言动了动嘴唇,与他同时,念出最后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呢?
信步下阶。中庭那人含笑收起长长水袖,正要问一句“如何”。
他伸手扶住那人脑后,手中提灯也被扔在一边。靠近,额前相触,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玉卿,我要吻你了。”
尾音便消失在唇边。
长长的水袖震惊地垂落扫地,下一刻,又被提了起来。
原来是,那上面的手臂紧密地,狂喜地,却不知为何又近乎绝望地,回拥。
次日,秦少言醒地极早。
严格说来,他其实一夜未能成眠。
身旁玉卿甜香好梦,即使睡着,眼角眉梢也绽着收不住的笑意,很能感染人的模样。
秦少言看了半晌,刚刚要翘起嘴角,却又想到什么,眼神寂静下来。
轻手起身,穿上衣服,出门,去找父亲。
闲话没有多说,他直接问了:“到底大哥还有多久好活?”
父亲一惊,神色僵硬,似乎要否认。
秦少言抬手制止:“您不必再瞒。昨日在外找大夫替他看诊时,我已得到确认。”喉头忽然有些发涩,“儿子只要一个时间。究竟还有多久?”
秦老爷终是没忍住,老泪纵横:“大夫说……怕是随时都有可能……毕竟他那个病,是心上的痼疾,加上这些年一直调养不足……”
脚下一晃,差点软下去。
“这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早点找到他,哪怕就早个两三年,好好养着,也能活得久一些……”
秦老爷还在呜咽,秦少言闭了闭眼睛,声音绷地死紧:“为何不早告诉我?明知他有心疾,为何要让他操劳?”
秦老爷擦一把涕泪:“这都是,他的意思。”
秦少言撩起袍摆,突然双膝跪地。
“父亲,儿子不孝。儿子要带大哥走。”
秦老爷骇了一跳:“言儿!你在说什么?你要带他去哪里?”
“哪里有名医,我就带他去哪里。我不信,我留不下他的命。”
身后忽然有人咳了一声。
秦少言脊背一僵。
那人走进来,轻声说:“父亲,您能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吗?”
秦老爷点头,颤颤巍巍地走了。
他于是绕到秦少言面前,也跪下来,面对着面,微笑的表情太打眼。
“够了,少言。我知足的。只用这么些年就能遇到你,还这么好运能与你相处,我知足的。”
秦少言摇头,严肃固执地:“你还有更好的日子。跟我走,我带你去找医生,一定医好你。”
“要是医不好呢?”秦少逢笑道,只是眼里水色泛起,汇成一滴,滴落,砸在少言手背,像烫凝的腊。
“胡说!”秦少言吼他,“我不信!”
秦少逢摇着头,伸出手臂,亲亲热热地抱住他,泪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去,刀刮一样疼。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软糯的:“我渴望的,你都给我了。我没奢求过的,你也给我了。我不再缺什么,真的。”
秦少言嘴角止不住地抖,忍得喉头被勒死一般,心口被挖空一般,却终于没能忍住夺眶的泪意。
从那之后,心照不宣地,再也不提起少逢的病。
有时两人会并辔四处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时秦少言会教他种植各种香料花草,沉他不注意在他脸上抹一指泥;有时他会在睡不着时握着少言的手,把自己会的曲子一首首唱与他听。
更多时候,两人一人捧一本书,坐在窗前各自读着。倦了时侧过脸,就能看见对方视线,会微微笑起来。
冬天转眼到了。屋外下了茫茫的雪,两人歪在一起,披着厚厚的毛毡,炉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开着窗户赏雪。
秦少逢说:“今年雪如此厚,明年春天,大约花也格外艳吧?”
秦少言就笑:“那我们春天就去踏青。城郊杏花坡很美的。”
“好啊。”语音欢快地,“那我们约好了。”
“恩,约好了。”
说着,突然往少逢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不大,但硬邦邦的。
摊开手掌来看,原来是颗骰子,几面镶上了红色的珠粒,是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
秦少逢笑了,往后缩了缩,懒懒地躺在少言怀里,一字一顿地念。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啊,我知道。
你的心意,如我,彼此相同。
慢慢闭上眼睛,似乎暖和地要睡着了。
“少言,好好活着……”细细如蚊蚋般的自白,也不知对方听到没有,“忘了我,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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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秦府很多仆人都说,那一年的雪下了好多天,积了及腰那么深,像是要挽留谁的脚步似的。
他们也说,那年冬天二少爷从没笑得那么久,那么温柔过。
甚至大少爷已经安静地躺在棺木里了,他还是一味地笑,旁若无人的,魔怔一般。
他们说,守夜时二少爷赶跑了所有人,独自在靠着棺木坐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骰子什么豆的。
他们还一惊一乍地说,半夜里没走太远的仆人们听到砰的一声,冲进去看时,二少爷满头满脸的血,倒在地上死了。
哦不是死了。只是晕过去,又被救了回来。
只是再醒来之后的二少爷,再也不记得秦少逢这么个人。
好像他谁都记得,唯独忘了,谁是秦少逢。
谁是秦少逢?
二少爷冷冷淡淡地问。
枕边一个镶着红豆的骰子,安安静静地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