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11、第十一节

　　花明红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这里？”
　　宁无剑答道：“你当我是神仙么？我当然不知道你会来这里。”顿了顿，微微一笑，“我只是打算先将书僮寄养在驿站中，然后再步行去你家。”
　　书僮是宁无剑的坐骑。
　　花明红恍然大悟：“上次我便觉得有些奇怪，从城里到花溪村三十里路，你为何竟要步行来去。”
　　宁无剑笑道：“那时你一定在想，宁三这个人，怎么会有这种怪毛病。”
　　花明红道：“我只是奇怪了一下，便没有多想了，”她抿嘴一笑，“你这次找我是为何事呢？正好我们也遇上了，就在此处说吧。”
　　宁无剑道：“可是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花明红抬头看了看天，道：“刚巧天也放晴了，我们便在周围走走吧。只是要麻烦你跟那位做驿官的朋友说一声，允许我把青骢也拴在里面。”
　　宁无剑轻笑道：“诺。”

　　驿站周围是连绵的丘陵，山路有些泥泞，两人的鞋上都沾了一层红泥。
　　“我有个朋友，可以在一帆的事上帮上忙，”宁无剑道，“不过他说想了解一些更详细的情形。”
　　花明红心头狂喜：“他想问什么？明红一定知无不言。”
　　红土坡上映山红恣意怒放，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上次你说你遇到一帆是在十年前的金陵紫金山顶，一场比武结束之后，”宁无剑在脑中快速地回忆了一下那天花明红说的话，“据我所知，紫金山每年的大小比试不下数十场，你能记得那场是谁与谁的比试吗？”
　　她当然记得。非但她记得，恐怕武林中人在数十年之间也不会轻易淡忘那场比试，血腥诡异的比试。

　　那场比试，由剑客柳春愁挑战明月剑贺定风。
　　当年的《江湖快报》上对两个人的介绍是这样的：柳春愁，男子，二十一岁，使剑，参加赛事两场，一胜一负；贺定风，男子，四十三岁，剑术高手榜排名第三，参加大小赛事一百五十场，皆胜，成名绝技“明月照九州”。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柳春愁是个过于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他是毫无胜算的。各大赌局开出的盘口，甚至只赌他在贺定风手下能走上几招。
　　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柳春愁与贺定风连过二十招，毫无落败的迹象。
　　比武场四周不时有人发出沮丧的叹气声，那些是输了赌局的人。当场中大半人都叹过气，贺定风微微着急起来。
　　说实话，一开始他是轻视了柳春愁的。柳春愁的挑战，以他贺定风的身份，完全是可以拒绝的。江湖中有太多渴望成名的年轻人，倘若他们一个一个都来与他过招，那他岂不要累死？江湖中有江湖中的规矩，无名的剑客，只有与同样无名的剑客相互比试，用胜绩慢慢积累起声名后，才能与成名的剑客过招。成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想当年，他贺定风便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当然江湖中也不乏敢于挑战规矩的少年人。他们或自信过头，或好高骛远，或不堪漫长的比武之路，总之，他们选择了直接到成名剑客门上求战。
　　他们中的大部分被毫无疑问地拒之门外，有一小部分在某些机缘下得到了机会，却惨败而归，但是，不管怎样，有人成功了。
　　有成功，便有希望。于是柳春愁选择了贺定风。
　　贺定风居然接受了。他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勇气可嘉，我就给你这个机会罢。”其实真正的理由只有他的几个至交得知，这个理由有些可笑：他不喜欢柳春愁的名字。
　　柳春愁，是个太过娘娘腔的名字，贺定风讨厌娘娘腔，更何况这个娘娘腔居然敢来挑战他。贺定风决定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在出战前，贺定风想：想不到我贺某不惑之年，居然也能像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样为了一时的好恶去做一件事情。想到这里，他很是得意，这说明，他还没开始变老。
　　但是与柳春愁交上手之后，他就得意不起来了。
　　一开始，他有心轻视，没有出全力，倒叫对方占了先机去。十招之后，他敛气凝神，开始仔细应对。
　　然后他便发现，对手的剑术，是不容小觑的。
　　柳春愁的剑招，连绵不绝，防守严密，他握剑的手，沉稳坚定，贺定风始终挑不掉他的剑，也找不到破绽打倒他。
　　过了二十招之后，贺定风微急。他很讨厌这种粘不啦叽的打法，正如他讨厌柳春愁的名字。
　　春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愁这种存在，最是磨人，缠缠绵绵，恰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三十招之后，贺定风烦躁起来。他在犹豫，该不该使出他的绝技“明月照九州”来对付这个无名小辈。
　　三十五招之后，贺定风说服自己，使出了“明月照九州”。他的原因有两点。第一，在比武场地的外围，新一轮的赌局已经开始，赌的是谁输谁赢。他听见，不时有人大声叫着买柳春愁赢，他当然不能叫他们如愿；第二，他也不能再拖了。柳春愁的优势，便是年轻。年轻，代表着他精力旺盛，更有体力。这场比试，拖得越久，于自己越没有好处。

　　贺定风使出“明月照九州”，一时间但见剑光大盛，一团明晃晃的光影便如中秋时节，夜空晴朗，万里无云时的明月跟着柳春愁,如影随形。众人齐声喝彩。
　　“明月照九州”一共三招十八式。三招之后，柳春愁肩头中剑，但他神情安然，手上仍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长剑。他没有破解贺定风的剑招，却承受住了他的攻击。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贺定风看住柳春愁，一脸的难以置信。
　　便在此时，柳春愁开始了进攻，剑招依稀之间竟仿佛当年巴山顾道人的回风舞柳剑。
　　贺定风大愕。招架之间心中涌起的是一种绝望的情绪：柳春愁未必胜得了他，但是他竟然胜不了柳春愁。于他来说，胜不了，便是败了，败了，便失却了名声。
　　三十功名尘与土。从他十三岁时，便为了这功名打拼，倘若有朝一日真的化为尘土……
　　贺定风在绝望中想，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研习那石壁上的剑招。
　　他早年曾于无意间进入魔教密窟，见到石壁上刻了一幅剑术分解图，共三招，招招凌厉狠毒。当年他是一名热血青年，正气凛然，自然不齿于这种武功，于是看了几眼便作罢了。他离开密窟后，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如今想起，石壁上那三招剑术，居然历历在目。
　　柳春愁一招攻过来，贺定风却没有防守，而是抬手凌厉地击出一剑。柳春愁始料未及，下腰堪堪地避过这一剑，却不想贺定风已经击出了第二剑。
　　这第二剑却更加莫测，更加凌厉，这一剑，夹着风声，将尚未来得及起身的柳春愁截成了六块。
　　场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剑击声和破风声，而场外的围观者也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便是一直在吆喝的赌坊伙计也叫这突然的安静压得止了声，张着嘴巴左顾右盼。
　　就在人们尚未消化第一个变故的时候，马上又发生了第二个变故。
　　贺定风使出了第三剑。第三剑击向自己，将自己削成两截。
　　转眼之间，场中鲜活跳跃的两个人成了地上的一堆淋漓的血肉和破碎的肢体。
　　场外众人被惊得呆了许久，大部分人在反应过来之后却选择了沉默不言，有个别想惊叫的也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些人选择默默离开，一些人在犹豫要不要走，也有一些人在盯着比武场看，还是不相信那两个人就这样死掉了。
　　便在这时却有一人跳入比武场中。那个人不是贺定风的亲人朋友，也不是柳春愁的亲人朋友，当然，他也不是去收尸或哭丧的。
　　他挥舞长剑，大喊大叫。他发了疯，狂叫着又从场内冲向场外。
　　人们惊慌失措，纷纷作鸟兽散。
　　那天其实是个艳阳天，可是在在场的所有人记忆中，却是阴沉诡异的一天，很多人发誓说，那天，肯定是乌云滚滚的。
　　之后，《江湖快报》、《江湖风云报》等都派了人去追踪调查此事的始末。

　　这件事，当时在江湖中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十年后，花明红一提起柳春愁和贺定风的名字，宁无剑便记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