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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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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不太平,马二很潦倒。
不是东边打枪就是西边放炮,早有人断言安化城熬不过这个冬天,天下迟早改了姓。整日人心惶惶,有钱人早就拎箱子跑路,马二也想跑,可他那卤味摊子不争气,一天卖不了几个小钱,砸锅卖铁凑不出盘缠。
小本生意难做,心情自然不好。路费没有,酒倒喝得起。马二酒量不错,半斤下肚走路只是打晃而已,摇啊摇晃啊晃,不知不觉走到城郊,天上一轮明月,照得世间万物一片银白。如果不是传来几阵异响,他早就掉头回城了。
“埋在这里容易暴露。”
“这种东西,放在家里才会暴露!”
大半夜的埋什么宝贝?马二兴奋地浑身一抖,老天开眼啊,咱出人头地的时候到啦,准是哪个大户人家收藏的稀世珍宝,逃难时节不好带,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坑埋了。
一老一少走出荒地,还在不停抬杠。呵,衣裳够讲究,这种养尊处优的人费劲巴拉地藏的东西能不价值连城?
等他回家扛来铁锹,大汗淋漓地挖出两个红木箱子,东方已翻出鱼肚白。箱子有锁,一时半会儿撬不开,连拖带拽弄回家,差点儿要了半条命。
当马二满怀期待地砸开铜锁,打开箱盖,仅剩的半条命又没了!
整整一箱子书……
谁能猜到那俩熊货埋的是书!个破书你埋什么埋,埋你祖宗啊!
马二泪流满面,瘫坐在地,想起自己可怜的身世,想起城破时小命不保,他这辈子还没成过亲,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不是还有一只箱子吗?突然,他不哭了。
突然,他又哭了,
肯定还是书,倒霉人喝凉水都塞牙。
话虽如此,不看一眼还是不甘心,很快马二就知道了什么叫不看后悔,看了更后悔。
一块铁疙瘩,缠满了线,还不如书呢。
第二天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城里有名的富户,书香门第的王家被抄了!
这年头发生什么都不稀罕,前些日子李家人不也进了局子,再没出来。大战在即草木皆兵啊,当官的恨不得把全城百姓当匪党抓。
王家的财产装满几大箱,当兵的从府里抬出来,用卡车运走。把马二看的,肚里委屈直冒酸水,凭什么人家的箱子是宝贝,我却是一堆废纸?
“人心已死,国亡无日。”有人低声道。
马二回头,见是赵大小姐,忙打招呼:“有日子没见您了,怎么气色不大好?”
“哦,是你。”
“小姐没离城么,快打仗了。”
“人心已死,国亡无日。” 赵小姐沉默片刻,还是那句话。
马二听不懂,只觉得今天的她格外憔悴,看起来挺伤心的。
要说赵小姐,大家闺秀,法国留学回来,要不是在赵家当过短工,也没机会认识人家。说到留学,突然想起家里那件洋玩意儿,死沉死沉的,别是自己不识货,回头当废铁卖了。
犹豫一下,还是把昨晚的经过告诉她:“您见多识广,给瞧瞧什么物件。”
赵大小姐听完皱了皱眉。
怕她不耐烦,马二声称立马取来,果然没一会儿,气喘吁吁地提来木箱,里头的东西看得赵小姐一脸惊诧。
这是宝贝。
马二从她脸上看出一夜暴富的可能,早已心花怒放。只见赵小姐收敛神色,迅速将箱子合上,避开路人,拐进一处幽静的小院。
马二傻乎乎跟着,直到大门砰一声关上,回身一瞧,哪儿冒出这么些人?我的咣当,打劫啊?
“电台找到了!”赵大小姐情绪忽然变得高涨:“王仑没有白白牺牲,他拼死保住仅有一台电台,用自己的生命转移敌人的视线!”
众人热泪盈眶。
有人去马二家取回密码本,线装书一本本躺在木箱里,纹丝未动。
似乎没人提钱的事儿。
怎么着,生意做不做啦?马二开始咋呼:“大小姐,您不会蒙我,给开个价呗。”
电台已经使用,密码正在研究,赵大小姐回眸一笑:“马二,你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人民感谢你。”
“一百块大洋总少不了吧?”
赵小姐专心投入工作。
“五十,五十好了,不讲价。”
恍若未闻。
“十块钱,我亏本卖,再少出人命了。”
毫无反应。
“一顿饭!有肉有菜,老子还英雄呢,饭总管饱的吧?!”
饭还真管饱,还有汤呢,吃得马二满嘴流油。
有人看不下去了,啧啧称奇:“我的老天爷和马克思啊,你都快撑吐了,至于么?”
“你不懂。”马二翻来覆去地说:“你们都不懂。”
一百块大洋连本带利吃进肚里,压力是很大的!
这顿饭吃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捧着沉甸甸的肚子,以至于回家的步伐类似于失传已久的醉拳。
马二愣是打了三天饱嗝。
“嗝——”这天赵大小姐坐着黄包车路过,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响亮的嗝,立马扭过头装没瞧见。
这坑人娘们儿。
“马二啊,好久不见,生意好么?”
“好着呐。”马二心说惹不起躲得起:“您看我忙的,太忙了。”
鸡爪鸭舌什么的本来堆得整整齐齐,被他推倒,重新码了一遍。
“别忙了。”赵大小姐手绢捂嘴,笑得花枝乱颤:“今儿的东西我包了,十块钱,够不够?”
“嗝——”
十块银元握在手里,马二激动得管她叫奶奶。
奶奶说她一人提不动,得他帮忙送到地方。那还有二话?哼哧哼哧地跟着黄包车后头跑了半条街,总算到了。
哪户人家?宅子真气派,马二抬头看匾,不识字。低头看守门的打扮,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
“大小姐,我一见官老爷腿就哆嗦,还是不去了吧。”
“哪有官老爷。”
马二眼珠一转:“我眼拙,是军爷,军爷的地盘更不能随便进了。咱一见穿制服手里端家伙的就肝颤啊。”
赵大小姐站住了,压低声音:“就因为你会害怕,才是最好的掩护。你最大的优势就是这一身卤菜味,我们的人大多是读书人,形势所逼,实在没有适合的人选。”
“赵大奶奶!我跟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
赵大小姐面色淡然,说你喊吧,再喊我们都玩完儿。
马二立马闭嘴,委屈地抚摸项上人头。
“当此时,我区区妇孺放下针线孤身犯险,倒有七尺男儿丢下尊严逃之夭夭。”她冷哼道:“怂货。”
前半句一个字没听懂,后半句把马二魂都气炸。
只有娘们儿会保家卫国?
不就是送死么,马二豪气干云,恰似喝了两斤烧酒,脖子一横:“你说,怎么整!”
原来警备司令部的头头是赵小姐远方伯父,这天奉家父之命送上六十大寿的请帖。有过留洋资历的赵小姐是新派女性,不愿长处深闺,此行顺便谋求机要处女秘书一职,自然是依仗伯父天大的面子。赵小姐第一次来,客气得很,带了个大食盒,请众位同僚吃喝一顿,婷婷袅袅地来,风姿绰约地去。
今后和这么一位美人共事,大家心里都美滋滋的。
没人注意到那个跟班手里的食盒是不是有夹层,里头是不是多了一沓手抄的机要文件。
后来部里出了内奸,逮捕的命令总是晚一步,每次查抄都是人去楼空的盛况,上头大怒,下令彻查。查来查去,情报处副处长嫌疑最大,可他受限制令不得外出,情报是怎么传出去的?
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城破了,冷不丁地破了。
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马二的生意照样不死不活,官老爷坐的澄明瓦亮的小轿车开过大街,一声哨响,卖梨的张三,卖麻花的李四,卖窝窝头的王麻子,忽然掀摊子窜了出去,手里拿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准小车一阵乱砰,火花四溅啊,街上的人都疯了,有叫的,有哭的,有蹲地上筛糠的,马二吓得钻摊子底下,捂眼不敢看。
放枪的人跑了,车里那位不用想也知道成了蜂窝。几个时辰之后安化解放,据说这叫里应外合。
老天爷啊,他打过张三,被李四欺负过,偷吃过王麻子的窝头,做梦也没想过平日里的熟人都是地下党啊。小小县城卧虎藏龙,搞不好连掏粪的傻六都是胜负重任的潜伏者。
他甚至觉得没当成有钱人挺好的,否则哪天坐在小汽车里,怎么死的都不清不楚。
自从城破的消息传来,马二的卤味生意彻底不做了,成日在家等死。
奇怪的是没死。
是嘛,甭管啥军爷进城,总要吃吃喝喝,俺马二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做事,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有错吗?当个怂人有错吗?没有气概有错吗?
谁也别想抢走俺的安稳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