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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十六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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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棱旁的桌台上燃着点点烛光,温着一丝暖意和明亮,窗纸破碎得仅剩下窗棱边上的纸絮,却也恰好无遮无拦地将皎洁的月光迎进了屋内。
背着光的门扉后面倚着一道人影,墨色的衣裾随风轻摆,在月色里显露出一丝丝痕迹,显然隐藏得十分放松随意,并没有刻意为之。
“薛大哥,你是说冷兄见过黎家少夫人之后还独自闯了一回黎家的主屋,威胁黎老爷不可再造杀孽,否则他会将他的秘密公告天下?”
看着薛祈剑舞一般的笔触下细细道来的调查结果,北堂朔慢慢地蹙紧了眉宇,薛祈轻功精妙,跟着萧倾禹一路都未曾被人发觉,冷莫晨更是一无所查,故而,冷莫晨在黎家所见所闻所做,薛祈也一并一清二楚了。
“哼,真没想到一届地方富豪也干这种滥杀无辜的事,果然有钱人没一个干净的。”陌风看完薛祈的转述,愤愤然摩拳擦掌起来,只等这边话说完便杀到黎家去抓个现行。
一切证据都指向黎家买凶灭口,然而北堂朔却不知为何还是固守沉默,眉宇低拧着,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谜题即将揭开,只是,还是缺了一环。
“小月,官府那边的情况怎样?”
“他们现在被死者的亲眷扰得分身乏术。这次大部分的死者都是些达官显贵的亲眷,所以这次官府压力很大。现在他们只是根据当时我们提供的线索在全城追捕渔夫这个杀手组织,不过凭他们的身手,估计找到了也抓不住只能白白送命。锋凛那边据说是会过来帮忙,按照行程最快也要3天后到。哦,对了……”
从腰带里抽出那条被萧倾禹从酒瓶里捞出来的红布条,柴月认真地展开,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这是萧倾禹在云雨楼酒窖的一瓶竹叶青里找到的,那地方布满了渔夫的铁线银丝,初步断定是渔夫原先的藏匿之所,现在已由官府接手看管。我用锋凛的腰牌换了这东西过来给你看看,如果没啥玄机,我明天就还回去。”
“这是什么?”
陌风拈着红布条的一角凑到烛光下,上下晃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而此时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便从旁探了过来,指尖触过那湿泞泞的布条,顿了顿,沾着桌上北堂朔茶杯里的清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契约?”陌风茫然地对上薛祈静寂如莲的神色,有些不知所以。“你什么意思啊?”
北堂朔闻言,也将手将抚上布条,部分褪去湿迹的地方,却是隐约有浮起的感觉,像是沾染了什么,横竖分明,仿若字画。“薛大哥,凭你的眼力,现在可以知道完整的内容么?”
几乎只是一瞬,北堂朔便断定眼前的是一份缚书。暗桩交易里常用的契约,用特殊的手法和药剂书写下契约双方应当履行的约定和交易内容,然后一方保存契约文书内容,视为“书”;一方保留专用于显影的药剂,视为“缚”。只有两者同时使用,才能让契约的内容真正重现于世,若非薛祈眼力过人,只怕一时半会还确实发现不了这看似平凡的红布条里的真章。
薛祈淡淡地点了点头,接过柴月递过来的纸笔,挥笔急书。落笔之快,竟是让人只看到一道凝定的残影,在第一个字的墨迹刚刚干的时候已到落款。
“鱼临渊受雇,寻青阳之寄书,得之还予黎潭才处,得银八千两。取之不得,毁之亦可。残灰为证,得五千两。见书者,视为玄门之罪,必除之。约立之日既付鱼一万两为定,鱼之自由,不受任何拘限,过程勿论,但得结果,必毁此约,不留遗证。”
看着薛祈写出的契约内容,陌风怒笑一声,捏着薛祈那一纸白字黑字,便欲往外大步走去。
“风兄,等一下!”死死抓住陌风的手臂,北堂朔只觉得有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逝,让他莫名地紧张慌恐起来。
“干嘛?冷莫晨还说是空口无凭,最多当个人证,这回连物证也有了,证据确凿,你还犹豫什么?”触及北堂朔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陌风原本不管不顾的煞气不由得弱了下来。“你……放心啦。我会把他们交给官府,不会自己动手的。”
“不对!太明显了!不是黎潭才做的!这事有问题!”
“证据确凿,你还……”
“等等!小月,冷兄呢?”北堂朔只觉得似乎自己之前缺的那一环在看到那封契约的那一瞬间就被串了起来了,然而诡异的是自己的脑海里现在却莫名其妙地乱成一团糊,各种思绪胡乱地冲撞着,似乎不自觉地回避着某个东西,非把已经理顺的思路打乱才可以隐藏起来似的。
“我没看见……”柴月这厢还没答完,那边萧倾禹便逗着自己怀里的小孩子,闲若赏花看戏地走了进来。
“怎么,人家给你住给你吃,你还要管到他去哪?来,小鱼乖。饭后水果,尝尝。”似乎和云雨楼这个让樾然避之不及的小孩特别有缘,萧倾禹很喜欢逗着他玩,挂着怕樾然他们暗地杀人毁尸的名号,一得空,他便抱着小鱼四处晃荡。
“萧少爷,冷兄和黎夫人是什么关系?”脑海里隐隐的抽痛,让北堂朔浑身僵直,犹如一条绷紧的弦,眼里的认真和犀利犹如迸出的星芒,直射入心。
“哎哟,我都不知道你还是这么个爱嚼舌根的人。小鱼,我跟你说啊,这种烦人精我们都不该……”
“萧少爷,冷兄和黎夫人到底什么关系?”有个大胆的假定让他急于即刻得到否认。
“我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是情人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还是说……连你都看上那黎家少奶奶?想从我这里打探点……”
“所以,冷兄他现在又出去了?一个人?” 身体莫名其妙地叫嚣着抗议,冷汗从掌心冒出,有些已经有定论的只缺了一句肯定。
“啊……呜出、出去……姐……姐……出……”
似乎是感觉到身边气氛的不对劲,窝在萧倾禹怀里的小鱼怯生生地吐了几个字。
“冷兄和青阳姑娘单独出去了?”心里一紧,似乎漏跳了一拍,北堂朔只觉得眼前一暗,几乎忍不住栽倒。
“朔,你怎么了?”
“拦住他,必须拦住他!冷莫晨打算杀了袁青阳给黎家的人顶罪!”
“你们快去拦住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北堂朔抓紧陌风伸过来扶住的手臂,摇摇欲坠。
萧倾禹闻言一震,眉间怒气腾升,把小鱼往柴月怀里一塞,人已消失了踪影。陌风看着薛祈尾随而去,本想也跟着,但手被北堂朔抓了个牢,且看他身子微微颤抖着,面白如霜,隐约是发病的前兆,倒径自忧心了起来。
“北堂,你冷静点。冷莫晨怎么看也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他无缘无故怎么会去做这种蠢事呢?”
“我也希望是我料错了。但是薛大哥刚刚说过,冷兄是去而复返的。既然冷兄先有了猜测,且当时他在拐角处也已听到黎老爷和渔夫之间确有交易,心中疑虑已被证实,为何他不是选择公告天下或者通知官府,反尔去而复返,重入庙堂,独自一人去出言威胁黎老爷呢?而且,他刚刚回来也对此事避而不谈,只是径自寻了青阳姑娘外出夜游,这意味着什么?仅仅只是觉得证据不足,或者不信任我们?不是!这意味着冷兄相信了此次云雨楼血案,梨老爷是主谋,但他决定原谅他这一次,只是下不为例!”
“这、这怎么可能。?冷莫晨他又没疯,他得了什么好处才要帮黎老头顶罪啊?脑壳坏了不是?更何况他一个厨子,凭什么让这场血债累累的命案因为他一句饶恕和原谅就结束?”陌风只觉得自己在听一个天大奇闻,整个都迷糊了。
“冷兄这么做,只怕是为了黎夫人。”北堂朔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奈地摇了摇头。“更何况换作平时,他怎么做很难不被人起疑,但是现在官府正因为追捕不到犯人而头疼不已,若是有人在他们面前上演一场杀人案,更坦诚自己便是之前血案的凶手,那么……”
“朔,你的意思是,官府可能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有人自承是凶手,官府就会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迅速结案?”
“哼,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府中人就没一个信得过的。”陌风冷哼了几声,思绪一理清,倒也不急了。“既然官府信不过、冷莫晨又发神经。那这案子索性我们自己办了算了,反正证据齐全,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陌风,你还嫌不够乱么!私设刑堂也是犯法的!”柴月看着北堂朔疲惫地揉着发疼的眉心,心里不由得酸酸地发涩,本就怕他卷入江湖纷争劳心劳力,却终究拗不过他那爱操心的性子,所以每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别人的事着急,为别人的事耗尽自己最后一分精力,却无能为力。
“朔,你也别担心了。就算薛祈他们没拦住冷莫晨胡闹,我们这里不是有物证了么,只要把薛祈写的这张缚书交上去,就算不能赦冷莫晨无罪,至少也不能武断他是主犯,官府不会草率结案的。”
“怕只怕,为了赶在锋凛他们到来之前结案,李大人他可能会视若无睹。毕竟杀一个平民和得罪一个富商,哪个更容易简单行事是一目了然的。再者,若冷兄真的动手,即便袁姑娘无伤,他还是犯了伤人罪,在这关卡,李大人不会轻饶他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北堂朔微微合上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方道。“小月,你拿着这布条和这文书去官府那边,不管冷兄如何,这总是呈堂证供,只要我们让李大人先入为主相信了我们的说辞,后面总会好办很多。”
“好,我现在去。”迅速将那红布条和纸卷收入怀中,柴月定定地看了北堂朔一眼,便跃出屋外直奔城内的官府府衙而去。
顾不上理会柴月那一眼深情一腔关切,北堂朔只是晃了晃脑袋,指尖在椅背上无意识地来回轻扣,试图撇去脑海里泛起的疲倦和刺痛,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绪。
“风兄,江湖上的事你见多识广,你可知现今传得沸沸扬扬的玄门案具体是一个什么案子么?我想缚书里面提及的‘玄门’一词应该和那个有关。”
“蛤?”陌风有种今晚听到太多奇闻,谁都开始犯迷糊的感觉。在他印象里北堂朔是连赵王隐秘的杀手组织凤涅都能知晓个七八分的人,没想到他竟然反对五年前人尽皆知的玄门案一无所知?
厄,当然这种江湖传闻什么的,也没要求谁都要知晓啦。
看着北堂朔投过来真切询问的眼神,陌风也不好意思糗他孤陋寡闻什么的,只能讪讪地把自己知道的那段过往讲述出来。
“玄门案是指一个名为斐昌镖局的灭门之案。这个镖局在五年前曾经盛名一时,据说里面的镖师个个身怀绝技,且都是江湖上情义两重天的英雄人物。五年前,他们受雇于瑀王宫绰邵护送十箱金矿去给他的生辰贺寿。然而途中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镖的镖师全部死于非命,且十箱金矿全部失踪。本来单单如此,也不过是一个劫杀案。然而这里面古怪的就是当时他们走的那条山路竟然连当地人都无人知晓,而尸首更是死者的亲眷在等了3个多月后一路搜山寻过来时,才在山上的坟墓里找着的。据传,那些个坟堆虽然做得仓促,但是却十分细致,墓碑上也都端端正正地刻着死去的镖师们的真名。”
“真名的意思是……”默默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北堂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破壳而出似的,胀痛难耐。
“哦,那也是那家镖局的古怪之处,普通人行走江湖谁不想让自己名声嘹亮,偏偏那个镖局里的人通通用的是化名,按入行照年龄用代号代称。虽说走镖重诚信,但是斐昌镖局护镖能力确实有目共睹,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忌讳这个了。”
“斐昌……镖局里排行最末的……那个化名是什么……”北堂朔只觉得一字一顿说得万分艰难,胸腔里的空气似乎被榨干了,脑海里嗡嗡作响,然而他只是睁红着眼,紧紧地握住扶手,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着,似乎这样便能快上一秒知道答案一般。
“最末的那个?恩……啊,叫朔十三!和你的名字倒有一个字相……”
“啪”地一声,北堂朔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吓得陌风一时失了神,待他伸手握住北堂朔的手臂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却反被北堂朔浑身剧烈的颤抖所惊摄住。
“北堂,你怎么了?”
“呵呵……呵呵呵……”伏低着身子,北堂朔将脸埋在双臂之间,不停地颤抖着,喉间断断续续地漏出几声低哑的笑声,似癫如狂。
“北堂,你清醒一点,到底怎么了!”
“哈哈,这么重要的事我居然也能忘得一干二净。难道不可笑么?”北堂朔抬起头,笑呵呵地看着陌风,然而那满面清泪却是止也止不住。“樾然想告诉我,我却堵了她的嘴,告诉她过去的事不该回首。樾然一次次地暗示镖局这样的字眼、和五年前的过往,我却就当作听故事,说说笑笑。”
“北堂……”
“就在刚刚!”猛地站起身,北堂朔胡乱地指着自己刚刚坐过的位子,笑得如泣如诉。“我明知道黎家和渔夫的交易有问题,动机便是线索,可我偏偏不去想,不敢想,死命地把注意力放在冷兄身上,试着说服自己先处理当下的情况才是对的!”
“我在逃,我居然在逃。我不仅把他们的血债冤屈忘得一干二净,我居然还在逃避!呵呵,这难道不可笑么……”仿若这一瞬的挣扎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北堂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瞬间被炸出了体外,软绵绵地连呼吸都失去了力气,“咚”地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连带打翻了桌上的青瓷杯盏,划破了掌心。
“北堂,到底怎么了!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陌风早被惊飞了魂,奈何身边一个帮得上忙的都没有,只有一个话都说不顺溜的小孩子,慌乱地扯了衣布想要裹住伤口,却哪知北堂朔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袖,怎么掰都不松手。
“北堂,你到底在慌什么,那捞什子镖局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激动什么!”
“对……是没关系了……五年前就……咳咳……朔十三早就忘了他们了……忘记了,还有什么资格给他们报仇……什么血债恩仇也都……没关系了……”怔怔地望着屋顶,意识却连着那片黑暗重重地压了下来。
“北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喂,北堂!”
“他的意思是说他就是朔十三。有那么难懂么?” 陌生的声音响在耳畔,陌风一转头恰见一堆白色的粉末扑在自己脸上,刺激的香味带着天旋地转的昏眩从鼻腔里灌入四肢百骸,沉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