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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哎,都快四年了,按理说,她这个下堂妇应立刻搬出唐府,可老太太依旧不放人,她只能在饱受争议与白眼下和父母依旧住在唐府北边的小院子里。

      从后门溜回家中,思巧刚将油伞置于门后,小丫头,红鞠冒冒失失闯进来,“巧姐儿,你可回来了,方才老祖宗找不着你,正训斥你父亲呢。”

      思巧无声叹息着。
      唐老太太对她有恩,记得年幼时,父亲被其兄弟骗去了祖业,还欠下一屁股债,颠沛流离到了风城。是老太太替她家还了钱,让她父亲做了三少的私塾夫子,十几年来风雨不济,保她们一家三口吃穿用度。
      刚被休掉的那些日子里,她想办个专收穷人家的孩子的小学堂。也是唐老太太向钱庄做的担保,才能贷到笔款子。
      罢了,罢了。思巧无奈地向红鞠摆摆手,示意她先回去,自己随后就到。
      她利索地将湿衣服换成了绣着青花纹的肥大袄裙,掬水洗脸后坐回梳妆台,打开面下的白玉盒子,剜了一点,用点水花开,抹在手心,搓匀,拍在脸上。照了照镜子,很好,原本一个黛眉朱唇的清秀女子已变成了个面色苍白的深闺怨妇,再戴上银锁璎珞圈,活动下面部筋骨,将小脸扭得憔悴,方踌躇地走向大厅。

      今天唐府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堂中央架起了座钢琴,如此中西合并的设计,讨好留洋回来的主人的功力可见一斑。那头门口,老管家连连叠声对风城的政商要员和宾客们答谢道:“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思巧左顾右盼了一会,没瞧见唐三少,才放心地穿过人群,走向和众女眷闲聊的唐老太太,素手轻抬矮身施礼道:“恭喜,老祖宗,少爷终于荣归故里了。”
      端座在黄花梨的玫瑰椅上的唐老太太微微倾身,拉着她的手,大力地抚摸着,笑嘻嘻道:“同喜,同喜,巧姐儿。”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心痛道:“前些日子,真苦了你了。”
      万般郁闷淤积在胸口,思巧垂目不语,气氛降至冰点,大家你一眼我一眼,相互看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平常不多话的娘亲恰如其分的在此时打开话匣子,岔开话题道:“思巧你来评评,刚才是那个谁说,风城千百年来,没出过名留青史的人物。”
      思巧微微笑着没搭话。她人瘦,衬不起韵味十足的袄裙,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红鞠截道:“怎么没有,咱们三少就算个当当响的风流人物!”
      唐老太太朗朗大笑,抓了一把茶几上的松子仁,塞进了红鞠的小嘴,满眼纵容,道:“你们的根基都不在风城,所以不晓得,说到这风城的名人,还数换骨崖的木道人。”
      众人侧耳倾听,唐老太太续饶有兴趣道:“前朝皇帝,喜下江南,一次途径风城,遭遇剪径,那木道人骑驴而来,以一杀白,解救其于危急之中。皇帝见他如此神通,便与他八拜之交,结为兄弟。后来,木道人在风城东边的山崖上换骨后羽化登仙,换骨崖也因此得的名。”
      红鞠撑头问道:“那道士当真升天了?”
      唐老太太恨刮她一鼻子,道:“那时自然,当年在崖上皇帝屏退众人,后独身一人下山,对文武百官说他亲眼目睹木道人成仙过程,并笃信仙人可保他的江山千秋万载。遂将那山崖赐名为换骨崖,又认她的女儿为义女,接进宫中,特地命人仿江南风情造了个公主楼,万千宠爱于一身。”

      大家正全神贯注听着唐老太太说故事,忽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唐老慈目延移,众人皆屏气敛声,整个大厅全安静下来,尔后优雅而沉静的嗓音飘来:“老祖宗……”
      暌暌数载,她还是能芸芸众声中分辨出他的声音,那声音如一袭清风,每每吹入她的梦中。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曾多么扰乱了她的灵魂。

      她只觉得双脚发怵,双耳嗡响。陈年旧事蜂拥沓来。

      坐在太师椅上玉雕的小人儿,扇了扇如蝶翅的睫毛,不温不火地问十一岁的思巧:“你之前都念些什么书?”
      一副小大人模样,半点不滑稽,可爱得想让人揉进心窝里疼爱。
      他话语中隐约渗着些许威严,思巧如驯服的猫咪,乖乖答道:“《四书》。”
      玉人儿抬高小脑袋,很是傲气地说:“我三岁读《昭明文选》,五岁阅《资治通鉴》,你认为你有资格当我的小夫子吗?”
      思巧被他的话呛懵了,她只是看多了周星星的唐伯虎点秋香,又仗着前世是大学生,便觉得唬一个孩子还不手到擒来。
      今时今日今刻,她才恍然,很多年前,会做三角函数,背化学元素表的她;再往前,知道弱酸制强酸,看懂个电路图,知道小孔成像,能背很多文言文,英语语法也挺熟的她,现在,是的,是个文盲,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文盲。
      只一会儿,她强大的脑袋自动删除了所有负面信息,又嬉皮笑脸道:“那,不做小夫子,也行,咱们就做朋友吧。”思巧舔着脸讨价还价。
      小人儿垂下星眸,低声呓语着:“朋友,朋友……”像是揣摩词的含义,又像是给自己下决心,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不需要朋友。”
      思巧惊愕,先前不信七岁的娃娃能看得懂《资治通鉴》,只当是个孩子的胡言,如今想来,不由暗骂自己,“思巧啊思巧,他虽年幼,却是你的主子,怎可肯能和下人做朋友。这么一说,便是打个幌子罢了。”
      直到爹爹正式教书,思巧才知他没有说谎,那小娃娃的智商委实让她这个伴读瞠目结舌。
      就拿背书来说,下根的人大概每天可以背二、三百字,中等天赋的大概是四、五百字,天赋高的,根利的思巧,大概是六、七百字。
      可三少通篇只读个二三遍,便背得八九不离十。再看看古人注解,就能够领悟更深的道理。父亲啧啧称赞,说他是百年一遇的奇才。

      残缺的往事,影影绰绰,暮色倾辉下伫立着一位英挺的少年,清爽刚劲的寸头,配上那套质地上乘手工考究的驼色中山装,气血方刚又不失儒雅之风。
      瞬间,思巧觉得自己,满是尘土,满是疲惫。
      他就那样走过来,笑着走过来,停在唐老太太面前。刀削斧凿般的五官褪去了稚嫩,笑起来像是夕阳的碎影拼凑起来般,不太真实。

      思巧屏息凝视着他,他的俊脸冷漠而倨傲,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她的视线,只是专注地看着唐老太太。她的目光在他的面上贪婪着,他明明知道,却只作未察。
      她苦笑,识相的后退,一个劲地往后退,一直退,退到无路可退,让人群彻底将她掩埋。方紧张地用手抓了抓刘海,喘了一口气。窘迫地微微抬头,隔着一群乌压压的后脑勺,窥视着他。

      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响起。欢快明朗的音符在空气中跳动起来,似一片阳光洒落心尖。
      唐三少凝神注思了会儿,对唐老太太说道:“老祖宗,我给你介绍个妙人儿。”
      他拍了拍手,乐停,从钢琴后面走出个十七八岁,妹妹头的女孩子,微笑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欠了欠身,“老祖宗安福。”
      唐老太太眉开眼笑问:“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水灵?”
      少女酒窝深深,抿嘴笑道:“老祖宗不认识我了?”
      唐老太太仔细端详起少女,旁边的红鞠笑着提醒道:“这眼角眉梢道有几分和老祖宗相似样。”
      唐老太太才恍然,“难道是林长明的小女儿,林桑?”

      思巧上下打量这唐老太太内侄子的女儿,手不由自主地捏起肥大的裙畔,搓揉绞碾,反复蹂躏,仿佛那不是裙摆,而是自己的心。
      众人哗然,思巧的焦点被前头一小丫环吸引过去,她怯怯提问道:“表小姐不是当初因为咱们三少悔婚而远赴西洋的吗?怎么……?”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瞄着思巧,三分怯懦,七分同情,答得也小心翼翼:“兴许,这就叫缘分。”
      缘分是个很玄的东西,有的人得到过,又失去了。有的人失去过,却又得到了。辛辛苦苦转了好大个圈,最终却发现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思巧干干一笑,别过视眼,却睨见林桑含笑颔首,三少附耳于唐老太太道:“桑儿可是汉斯.艾斯勒音乐学院赫赫有名的才女。”
      唐老太太呵呵笑道:“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来,快到老祖宗这边儿来。”
      她恬静得走到唐老太太身边,半蹲下来,撒娇地将头枕到老太太的膝盖上。老太太摸着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可有些年岁没见了。”
      “回老祖宗的话,4年了。”
      红鞠很是适宜地赞道:“林小姐和咱们三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儿。”
      众人都在用羡慕和祝福的眼光注视着堂上的那对人儿,思巧的心如针刺般微痛,却无端端,想到那个传言中的珍妮,是否如她这般,同是他绚丽人生中的一现昙花?
      思巧垂下头,努力抚平了罗裙上被自己捏出来的褶皱。
      曾经捧着手心里呵护的小玉人儿,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那她又该以什么姿态面对他呢?

      思巧丹脸酒醺,碎步逃离了大堂,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后厅花园,却发现冷月残风中早有一人影,
      背着她坐在秋千上,也不荡漾,只将半身重量倚在一边的缰绳上,低低沉吟:“感月吟风多少事,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赏花没心情。”
      思巧连忙矮身福礼道:“大嫂。”
      那人听见了声响,转头望来,凤眼俏媚间竟是清冷,横斜地上的疏影,似乎随时会消散不见。
      唐家宅院里的女人,都有个悲惨的故事。
      大嫂名唤婉清,是风城城主的私生女。
      思巧记得,唐老爷在世时有一妻一妾,而唐老爷最为疼爱之人便是那出生楼兰的小妾云氏,颇为冷落大房太太。当年的云氏肚皮倒也争气,先后为唐家生下庶长子和二女儿。可惜长子从小体弱多病,壮年时得了痨病,而婉清就在他久病不治时嫁了进来,集中国妇女所有美德于一身的她将大好的青春浪费在病篓子身上,空寄桕恩直至他去世,从无怨辩。花季的年华,却要守寡至死,不得不叫人唏嘘。

      婉清见来人是她,敛了清冷,一脸诧异道:“思巧,你怎么出来了。”
      然后拉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回走,“快回去,去和三少好好谈谈。”
      思巧右脚向后迈出一步,稳住下盘,一时间两人僵持在原地。
      婉清更加的错愕,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婉言相劝道:“三少的秉性我最为了解,他和我哥百里洵不一样,绝迹不会是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
      思巧心中冷笑,百里洵,城主独子,风流倜傥,是个寡情薄义的浪荡子没错。可婉清又哪里了解三少。她所了解的都只是三少想让她了解的部分,而另一部分,真实的部分,是属于黑暗的,无人可窥探。

      前厅大院,鸣枪三声,宴席正式开始。点亮的礼花,照亮了后院的天空。
      思巧将手攀在强拉着自己的胳膊上,抬头望向绚烂的烟花,淡淡道:“烟花易冷,人心易老。我只愿自己成为这样的女子:荣时,不炫耀,辱时,不争吵。做一个博学的女子;穷时,不空洞,富时,不浮躁。做一个自尊的女子;即便爱已枯竭,亦在优雅中转身。”

      婉清的眼睛闪着花火,比碧落还璀璨。
      她穷深骛远地看了思巧好一会儿,情深意切道:“昔日,陈阿娇皇后,抛千金,向大文士司马相如求得代做一篇长门赋。今日,你为了幸福,小小的抛弃一下优雅又有何妨?”
      几颗火星落在她俩脚边,微弱的亮闪了几下瞬间熄灭了。
      思巧不置可否,但笑还颦。
      一阵微风拂过,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乱红飞过秋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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