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水粉》柳轻寒

1、第 1 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房间里到处都是他们昨晚欢爱过的痕迹。
　　他揉揉眼睛，摸到床边的怀表打开看了，就坐起身来穿衣服。
　　身边的男人半梦半醒，眯起眼睛看看他，然后用脸去蹭他头颈里的那片雪白肌肤，“要走了？”
　　“恩。”
　　“留下好不好？”
　　他不回答，不做声。他对着那面落地的镜子打他那条深色的领带。
　　男人凶狠起来，好像一肚皮都是火气，“你走，就永远也别回来！”

　　这句话戚少商已经说过很多遍。
　　他每一次说，他每一次还是会走，然后又回来。他不回来，他就去找他。
　　“怎么不来找我。”他只好低声下气的赔罪。
　　“我有事。”
　　他知道他的事情没有其他。
　　戚少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坐在仙乐斯舞厅昏暗的角落里。看不清楚他的脸，人却坐过去搭讪，“一个人？”
　　他不理。
　　戚少商坐一会，就站起来找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跳舞。一曲终了，再回头，他已经不在。
　　后来戚少商索性不再跳舞。
　　戚少商看他，看他目不转睛得看黑白照片里的那个漂亮女人。然后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忧郁，忧郁里夹杂破碎的裂痕。
　　戚少商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裂开了。

　　那天晚上他们疯狂的□□。
　　他高潮时候声音嘶哑而破碎的哭叫，戚少商以后再没有听过。
　　温湿的液体落到唇边，咸咸的，有点苦。

　　顾惜朝路过龙江路的时候，马路对面立着个烫了大波浪卷的时髦女人。
　　他认得她。
　　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两条辫子搭在胸前，脸上的笑容很淡很温柔。
　　顾惜朝看着她，感觉就不怎么真实起来。
　　明明在眼前。
　　后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跑过来，拉了她手，两个人就说说笑笑，一起转身走了。
　　顾惜朝不说话。
　　他赶到北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
　　他坐在候车厢里，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人。
　　有的要走，有的来送。
　　他一个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张八点二十七分的火车票。
　　早已经错过了时间。
　　他就突然想起贴身衣袋里的那张黑白照片，拿出来看，是和车票一样四方的形状，上面的女人青涩而腼腆。
　　他觉得遥远。
　　黑黑白白的相片碎在风里，一片片扬起来四处飘散，他就蹲下身子拼了命的去捡。
　　捡到一片是一片。
　　风太大。他来不及，就站起来。
　　有一个人在另一头帮他捡。
　　“戚少商！”
　　那个人奔过来，一手碎照片。
　　“你看看有没有少……”
　　他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戚少商起床下楼的时候，二小姐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对着一面小镜子擦粉。看到他头也不回，“又困到这么晚，也不晓得昨晚到哪里去花天酒地！”
　　“有事情回来晚了。”
　　“又有事情？我看你！不是想着白相就是什么主义！这么大的人了！家里的生意也不晓得管管！”
　　戚少商“嗯”了一声，“二姐，我晓得的！”
　　“晓得？你晓得什么？”二小姐丢了手里的脂粉盒过来，“你晓不晓得这个月卖掉多少？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去喝西北风！”
　　“二姐，现在世道不好！等以后，大家都吃好穿好，我们的生意自然就好了！”他穿衣服，对着镜子看自己。
　　“小鬼！你晓得什么！又要出去！”
　　“二姐！我晚上就回来的！”他笑，跑过去讨好般的抱抱二小姐。

　　你到上海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我？
　　以前是她。
　　现在呢？
　　还是她。
　　顾惜朝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怒气冲冲。
　　你走，永远也别回来。
　　然而没有永远。
　　顾惜朝是第一次对着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想起另一个人。
　　照片是拼贴起来的，一片一片。

　　“我是来找你的！”他歪着脑袋，眼睛里笑意浅浅。
　　戚少商看见他，看很久，就忍不住跑过来抱住他吻他。
　　那时候风很大，天空的颜色很暗很黑，差一点就破晓。
　　“我不想走的。”他后来说，“可是……现在不行。”
　　“我明白。”
　　“我会回来的。”
　　“我等你。”他想了想又加一句，“一定要回来的。”
　　那一天，他没有说平时一贯说的那一句话。
　　他只是说。
　　你走，要记得回来的。

　　然而他再也等不到。

　　欢天喜地的气氛蔓延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戚少商就接到上头的指示，让他调到外交部去工作。
　　他的一口英文向来是流利。
　　戚少商却突然舍不得起来，甚至还有点惆怅。
　　有些东西叫做理想。实现的时候，却未必能有当初的喜悦。
　　他一个人叉着口袋四处游荡，梧桐树叶子飘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
　　他路过白赛仲路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理着整整齐齐短发的女人，脸上没有颜色，穿得也朴素。
　　他想起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说过的以后，又是多久以后？
　　他想起她。
　　黑白碎片里，是他一片一片把她拼回原来的样子。
　　但是因为谁，他却突然忘记了。
　　他看着那个女人，就想走上去打个招呼，却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跑过来拉她袖子。
　　“小娘娘！小姑父叫你！”
　　女人“嗯”了一下，拉着她手往家走。
　　戚少商不走。
　　小姑娘很漂亮，像极了他见过的那个照片上的女人。
　　一双眼睛大而温柔。

　　戚少商没有耽误火车。
　　人来人往的候车厢里，他一个人拎个大箱子上火车。坐好位子、放好行李，就随便买一份报纸来看。
　　他看到报纸上面，有个特务被枪毙了。年纪轻轻的，是从台湾回来，回来上海。
　　他看那个名字，却看不清了。

　　你走，要记得回来的。
　　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戚少商觉得冷。
　　风从上面的窗子里钻进来，钻进厚厚的衣袖里。
　　火车开得很快。
　　戚少商看外面，外面的景色一晃而逝。
　　不知道谁“嘭”的一下关了窗。
　　风停了。
　　他惊醒，再聚焦视线，刚才的风景却早已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