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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通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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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拂岸,风和日丽。临河县的早春,寒意已经褪去了大半。
正值州学休沐,因林家母父向来心疼林守真读书辛苦,每逢州学休沐,便会早早打发车马到学院门上接她回府。
州学里吃住自然不比家中安逸,难得放松,林守真起得比平日晚不少。纵然如此,功课也不敢懈怠了,睡醒照常在书房里记诵《礼记》墨义,一晃就到了用饭的时辰。
黄柏来提醒,林守真放下经卷,借她打来的清水洗手,随口问道:“方才听外头有动静,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么?”
黄柏递上皂角、巾帕,忍着笑道:“是大夫郎见咱们院儿里一直不传饭,怕您忘了饿,才屡次遣人过来问。叫我们千万劝着您,先紧着身子。”后宅里的男人家就这么些见识,纵是一片爱子之心,也只知道在吃喝上仔细打点。且不说她们这么多仆从都在旁伺候着,不会轻易怠慢。何况小姐已经十七岁了,难道还像个顽童似的,分不清腹中饥饱?
男人一向是不许靠近书房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并非林守真自己或是林家一家的规矩。《男诫》明训:“阴阳殊性,女男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①书房乃女子养浩然正气、研圣贤大道之处。男子属阴,气浊而下沉,随意出入清气汇聚之地,早晚祸乱族里,冲文脉、乱纲常。
是以即便是大夫郎亲自派来关心女儿的僮仆,也只是远远地在书房门口请她们这些小姐的侍从传话。
林守真有时也免不了会有些头疼父亲对她过度的、无用的关切,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够体谅他这一片慈父之心的。只是见黄柏一脸忍笑的神色,到底有几分糗。忍不住白她一眼,“真是给你们惯得,几时还打趣上我了?”
林家大大小小的主子里,林守真是最好性儿的,不止待她们这些身边人没什么架子,就是些最下等的粗使杂役,也从来是一副笑脸。黄柏、白敛都是家生子,七岁时就跟在林守真身边,进出吃住都在一处,眼下更是陪着林守真一道进学,情分非同一般,有时玩笑起来,便不大讲究。
纵使知道小姐不会计较这个,黄柏也连道,“哪敢呢,大夫郎也是一片爱子之心。我们哪里不知晓?”
“眼下哥哥们都嫁出门了,也就七郎子还未定下亲事,尚且能常伴父亲膝下。我一个月也就能得这么几日休沐,的确该多陪陪父亲。一会儿待用过饭,我便去陪他说会儿话。”
黄柏忙垂头应是。
大夫郎赵氏虽是正头夫郎,但自他嫁入林家后,先头先接连生出了四个祸根。是求神拜佛,盼星星盼月亮,方才盼来林守真这么个宝贝女儿。其中辛酸苦楚,旁人冷眼闲话,不必仔细分说,也足教人品得出。
是以自打林守真出生,赵氏便爱若珍宝,万分疼溺。事事亲为,唯恐下人哪里照顾不周。
只一点,赵氏虽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男人,却知道不好教女儿长于男人手的道理。因此到了林守真四五岁,他便忍痛不再轻易插手做主女儿身边事,撒手任她母亲来管教读书做人,只照料她穿衣吃饭这类庞杂的小事。
许是老天奶也怜他命苦,知道他有多重视这孩子,不忍教他失望——林守真自幼便得母亲林清知血脉真传,酷爱读书,十分聪颖。她性子诙谐,偶有招猫逗狗的调皮之举,却因灵慧不显得顽劣。
正因此,家中三位小姐中,偏林守真最得母亲林清知青眼。难得她又十分谦逊,并不恃宠生骄,与两位姐妹间相处得都很好。去岁,林守真以头名自县学考入州学,姐妹间俱是叹服不提,对于母亲待她的偏爱,自来也没有什么忮忌的。
微风拂过,檐角老柳飘下轻絮。
一室墨香与书香暂且关住,绕过影壁,正屋里已经摆上了饭。
将用罢,忽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从穿堂那边过来。林守真抬眼一瞧,是弟弟林燕房里伺候的杏子。手里空着,不像是送东西。
林守真不知为何心下一恍,想起前几个月休沐,弟弟也是叫杏子来传话,是为了——
未及回忆,便听得杏子见过礼,脆生生笑道:“我们郎子使我来同您说一声,今儿上午,柳家三郎子过府来寻他说话,眼下正在西厢小花园的凉亭里吃茶点、看花儿呢。郎子说,若是二小姐午后得闲,书房看书闷了,不妨……也过去坐坐,解解乏。”
话说完,杏子垂手立着,唇角却抿着一点灵巧的笑纹,眼风悄悄往她这儿一扫,又收回去。
林守真屋里伺候的薄荷与连翘露出几分了然的笑意,二人对视一眼,还是白敛接过话道:“七郎子向来会体贴小姐,依我看,您去松散松散也好。正好,您不是还从州府里给他们带了两本话本集子?”
是了,上回一样是林燕邀了隔壁柳家的三郎子来家里做客,便打发杏子来请林守真过去作陪。那两本话本集子便是林守真上回答应与他们带的。
林守真并未多想,顺着话笑道:“行,你同燕哥儿回一声,我一会儿要先到父亲跟前请安,晚些便去陪他们小坐。”杏子正要退下,林守真又想起一句,格外嘱咐道,“早春不好贪凉,男孩儿家身子弱,禁不住寒。你叫他两个别在园子里多等,一会儿我得空了,园子里没见人,自会去燕哥儿院子里寻他们。”
杏子应声,自下去回话了。
林家的宅子是典型的江南样式,曲折的回廊,精致的水榭。用过饭,林守真打院子穿廊过去,穿过两道月洞门,便是林家家主林清知与大夫郎赵氏的主院。眼下家主林清知还在县衙里,只有大夫郎在家中。
院里迎春开得正盛,花瓣满阶,屋外侍奉的小僮正在打盹。
林守真失笑,轻手轻脚地走近,正要叫他起来去通传,却听见屋内传来父亲与人影影绰绰的说话声。
“……这回总不能再由着她推托。”是父亲赵氏的声音,带着些许倦意,“上回说李教谕家的次郎,她只道‘年纪尚小,功名未立’;再上回说黄税课吏家的郎子,她又称‘潜心读书,不欲分心’。话都在理,可这婚事,哪能真等到金榜题名那日?你说说,这哪里成?”
接着是赵氏跟前大僮仆韩阳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含着笑,又带着几分过来人的笃定:“夫郎莫急,小姐是正派读书人,脸皮薄些也是有的。依我看,小姐就并非那等古板不解风情的——家里模样周正些的僮子,都爱凑到小姐跟前侍奉,小姐待他们也和气,会说笑,还有那隔壁柳家的三郎子……”
听出韩阳话音外的调侃,林守真怔在原地,一时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她待僮子们宽和,偶尔说笑,是真觉着他们鲜活有趣。至于柳家三郎子——絮哥儿,她同他六岁便相识了,不过拿他跟燕哥儿一般的弟弟看待。他脸红躲闪的模样,真格格外有趣。但在林守真看来,这不过是少年人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至于韩阳暗示的“别样心思”,她尚未触及,也从未刻意去想。
“和气说笑顶什么用?”赵氏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仿佛能穿过棂窗,拂到林守真面上,“我冷眼瞧着,她对那几个模样整齐的僮仆,不过是主子对下人的宽厚。柳家那个絮哥儿,生得那般如花似玉的样貌,真宝儿也跟逗弄小猫小狗似的,未见真有什么别样心思。这才叫人悬心……外头的姐儿们这个年纪,多少也有些……她倒好,清清静静一门心思只扑在书本上。”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思忖着,”赵氏的声音清晰起来,“索性外头寻访着,买一两个根基干净、模样性情都好的男孩儿进来,教好规矩,不拘是先教她晓事,开开窍,或是……干脆明了身份,收作通房,都好过眼下这般。”
林守真皱了皱眉。
“她若再拿读书的由头推拒,便说不耽误她,只让身边有个知冷知热、妥帖服侍的人,我们也放心。”赵氏的话音里带上了些许无奈的疼惜,“天菩萨,这孩子不是早早开了慧根?怎的偏在这女男之事上如此不上道。我原也有些揣度——真宝儿素来单纯心善,直接定了亲,恐怕她是怕耽搁人家小郎子。可这通房么……总归是家里人,没那么些牵扯。且外头买的,身契在手,人也本分,便是她一时不热衷,先放着也无妨。慢慢儿地,知晓了其中好处,后面的事儿也就好办了。”
韩阳附和道:“夫郎思虑得是。小姐这般品貌才学,而今又在州学书院里与那些官宦子妹一处,年纪渐长,若是一时不察,被引着去了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或是叫些不干净的人近了身……那才真是悔之晚矣。外头的粉头戏子,哪有什么好根基?缠上了,便是甩不脱的麻烦,伤身败德不说,若闹将起来,咱们这等人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还是赵氏的声音:“正是这话。大娘子也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几分与妻主商议过后的笃定,“前儿个夜里,我同大娘子提了。大娘子起先也觉着她课业为重,不必急在一时。我便把这层担忧说了——外头开窍,不如家里引导。大娘子沉吟了半晌,才叹道:‘书香门第的体面要紧。她既不愿早娶,房里放个晓事知礼的,总好过在外头胡闹,沾染了腌臜习气。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到了年纪,安排个把屋里人,本就是常例。你看着办罢,只是人要本分,不可骚气,免得惹出是非,反耽误她读书。’”
“既有了大娘子这句话,我心里才算踏实些。毕竟我们男人家家,思虑到底不如女人周全。你道我为何非要张罗?便是要赶在她被外头花花世界迷了眼之前,把这道门槛,在家里给她妥妥当当地过了。家里安排的,知根知底,干干净净,便是将来……也好处置。总强过她在外头陡然尝了腥,乱了心性,或是被不省油的灯赖上,那才是泼天的大祸。”
听着韩阳连声称是,二人又低声商议起托哪个牙郎,要何等样人,是北地来的清白还是南边水秀的温柔……
眼下显然不是进屋同父亲说话的好时候,林守真怠于再听下去,思忖片刻,已决定晚些时候再来。
林守真无声地退下台阶,偏头一瞧,这守门的小僮仍在梦中,不由得哑然失笑。只是她一时顾不上替父亲想如何惩治他院里这尖懒馋滑的风气,只沿着青石路往回走,适才那点子轻松心情,已荡然无存。
诚然,她眼下的确不想谈婚论嫁。
真心话也好,借口也罢,于林守真看来,婚事是盟约,是责任,是两家之好,是她内心深处举案齐眉的期许,也是她眼下不想去费心应付的麻烦。
或许就顺着父亲的意思,先在屋里放个通房?
如此一来,倒是既能免得父亲一味地担心她'不通女男之事'、'轻易叫外头不三不四的骗了去',又能暂缓亲事,替她挡去不少烦恼。
但不知为何,林守真想到此处,心下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反而愈发烦躁了。
今日之事,林守真跟前两个仆从多少也听见了一耳朵。见小姐鲜见得有些心乱,黄柏与白蔹对视一眼,都不敢贸然插话。只安静地随在她身后。
那两本要给弟弟与柳家三郎的话本集子,用过饭时便已叫白蔹寻出来,搁在了正屋的桌案上。林守真独自进了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光滑的蓝布封面。
赵氏和韩阳的对话,在林守真脑子里反复回响。那份带着防范意味的“好意”,像一层看不见的软绸,温柔地裹上来,却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林守真莫名想起书院里那些年长几岁的同窗,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态,那些私下传阅的被翻得卷了边的粗劣画册……
心底那丝被安排的不适仍在林守真心头凉津津地盘桓着。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却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好奇与叛逆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沫,悄悄浮起。
这念头像一尾狡猾的鱼,在林守真心湖最平静的角落轻轻一摆尾,荡开一圈连她自己都未及分辨的涟漪。
她短暂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那纷乱的的思绪压下去。
父亲可以晚些时候再去探望,答应弟弟燕哥儿他们那边儿的约却不好拖到太晚。林守真倏地收回抚在书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垂,竟有些微麻。像是被自己适才刹那间,未曾约束的心猿意马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