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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原来……你是真的 ...

  •   云岫以前,是绝不会做这等毫无意义,近乎浪费时间的事情的。

      从他归于赤霄魔尊麾下那天起,他就是赤霄手里最酷烈的一把刀。

      早年间魔境动荡不安,各方势力翻涌不息,他忙着替赤霄扫平障碍,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魔物与叛徒。

      久而久之,云岫的声名便带上了血色。他对敌人狠,对自己也近乎严苛,修炼,杀伐,处理堆积如山的魔务,容不下半点柔软或无用的间隙。

      如今,在人间的这些日子,竟成了他有生以来最为闲暇,也最为……无所事事的时光。

      没有必须立刻完成的任务,没有需要时刻提防的阴谋暗算,甚至连修炼都因这具被强行重塑的,与凡人无异的躯壳而变得滞涩缓慢。

      所以,当他如今竟会为了安慰一个哭得眼眶鼻尖通红,抽抽噎噎的男人,而选择躺在对方身边,甚至笨拙地伸出手,一下下拍着对方因啜泣而颤抖的脊背时。

      这种情景若是放在以前,他自己都会觉得荒谬绝伦。

      从前,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吵闹,流露出这般软弱不堪的模样,他多半会觉得聒噪烦心,嫌恶都来不及,更遑论安抚,最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或许就是直接让人闭嘴,永远地闭嘴。

      清净,省事。

      可如今,他没有。

      他只是躺在那里,感受着身侧另一个躯体传来的,温热的,带着泪意的颤抖,听着那些含糊的,充满委屈与伤痛的呓语。

      云岫做得生疏,但已经背离了他过往数百年构建起的生存法则。

      云岫想起前几日,他走在街市上,周遭是熙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见到插在草垛上,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

      比这还要喧闹的街,是灯会,流光溢彩,人潮如织。这个如今在他怀里哭得狼狈的男人,那时还穿着矜贵的锦袍,指着糖葫芦问他要吗?

      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不要。

      鬼使神差地,云岫停下脚步,走到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摸出几枚铜钱,买下一串。他吃了一颗,太甜了,回到栖身之处,他将那串糖葫芦递给白童。

      小蛇是妖,修炼多年,早已辟谷,哪里真的吃得惯这些人界的烟火食物。它歪着头,用那双竖瞳好奇地打量着红彤彤的果子,伸出分叉的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外面包裹的冰糖。

      冰凉,硬,然后是迅速化开的,几乎有些齁嗓子的甜。

      它皱了皱小小的鼻子,但甜味对于任何生灵,尤其是心性仍带着孩童般好奇的白童来说,总归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它迟疑地咬下一小口山楂,酸味立刻冲淡了甜腻,古怪的滋味让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咝咝地吐着气,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去舔那亮晶晶的糖壳。

      云岫觉得有些好笑。

      对待陈青宵,云岫能怎么办?

      放在以往,陈青宵的话就是多,说个没完没了。从朝堂上的钩心斗角,到府里的大大小小事,市井听来的荒唐趣闻,他都能兴致勃勃地讲上半天。

      云岫那时多半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干脆走神,觉得他有些聒噪,却也习惯了那声音成为背景里的一部分。

      如今陈青宵只觉自己在梦里,哽咽,委屈,还有那些绝不可能在清醒时宣之于口的脆弱言语,全部脱口而出。

      听着抽噎和颠三倒四的呓语,云岫说:“你别哭了。”

      云岫哪里会安慰人,

      陈青宵却好像从这几个干硬的字眼里咂摸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爱妃你现在,对我好温柔。”

      “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来找你,永远陪着你,不过现在不行,还得等等……等我手刃了陈青云那个狗贼!把他挫骨扬灰了再说!”

      云岫听着这些话,不说话。是因为心虚。

      偏偏陈青宵丝毫没有这个觉悟,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不过爱妃,你下次来,能不能少吸点我的精气?我最近总觉得精神短,容易乏,我倒不是舍不得,就是怕我死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替你报仇雪恨,那我到了下面,都没脸见你。”

      吸他精气?

      云岫被他这话说得一怔,随即一股荒谬感夹杂着隐隐的怒气升腾起来。他哪里吸过陈青宵什么精气?

      纯粹是陈青宵自己心神损耗过度,又不好好将养,才弄得这般形销骨立,精神萎靡。

      云岫一时语塞,看着陈青宵那副认真担忧又委委屈屈的模样,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是你自己不睡觉,不好好吃饭,胡思乱想,损耗了心神,才这样的,与我何干?”

      “你再这样下去,胡言乱语,糟践自己……我就不来了。”

      这话一出口,陈青宵的反应远比云岫预料的要激烈得多,方才那点撒娇依赖的神色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猛地抱紧云岫:“别不来。我好好吃,我好好睡,我一定听你的话,求你了,你别不来看我……”

      “你这么说,你这么说不是要我的命吗?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听话,我真的听话。”

      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几乎灼伤了云岫。

      让云岫原本冷硬的语气再也维持不住。

      他僵在那里,任由陈青宵抱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基于某种目的而存在的身份,对这个活生生的,沉浸在巨大悲痛与执念中的凡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梁松清与青谣长公主的大婚,开始筹办起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道道繁琐而庄重的皇室礼仪流程,被内务府和礼部的官员们昼夜赶工,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京城内外,都沉浸在盛大而喜庆的忙碌氛围中,仿佛那日猎场上的剑拔弩张和帝王盛怒,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被这喜事迅速覆盖,冲淡。

      陈青宵被罚了半月的禁足。

      旨意下得干脆,没有理由,只有冰冷的“闭门思过”四个字。

      靖王府的大门暂时对外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探视。

      青谣公主心里记挂着这个为自己冒险出头的弟弟,虽在备嫁的忙碌中,仍特意挑选了上好的老参,燕窝等滋补之物,命贴身可靠的宫女悄悄送去靖王府。

      不知怎么,靖王时常独自一人,在书房或寝殿内喃喃自语的消息,流传开来,添油加醋,越传越玄,说他对着空气说话,状若疯癫。

      说他这是思念先靖王妃过度。

      渐渐地,私下里便有人开始唤他疯王。

      陈国皇帝在赏罚与制衡上,似乎的确做到了不厚此薄彼。猎场风波过后,他并未进一步严惩陈青宵,禁足半月后便解了。

      甚至,或许是为了安抚,或许是为了别的考量,他给了陈青宵一部分兵权。

      不多,不足以威胁朝廷,却也是实打实的,可以调动部分边军与京畿卫戍力量的权力。

      与之相对的,户部这掌管天下钱粮的肥差,落入了二皇子陈青湛手中。

      三皇子陈青云,则得了刑部。

      一时间,朝堂之上看似波澜不惊,暗地里几位成年皇子手中的权柄与背后的势力,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动与牵制。。

      梁松清大婚那日,盛况空前。

      十里红妆,仪仗煊赫,公主的鸾驾在万众瞩目与欢呼声中,缓缓驶向修缮一新的公主府。

      云岫也送上了贺礼。

      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匣精心调配的香料。

      香料装在素雅的青瓷盒中,打开时,香气并不浓烈扑鼻,而是幽幽的,清冷的,初闻似雪后松针,细品又有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暖意,像冬日阳光融化冰棱的刹那气息。

      这香气奇特而珍贵,懂行的人认出是早已失传的古方所制,有宁神静心,驱邪避秽之效,那继续附上了一张素笺,上书“贺梁将军青谣公主百年之好”寥寥数字,字迹清逸出尘。

      青谣长公主的公主府是早就修建好的,就在皇城西侧,规制宏大,亭台楼阁无不精巧。

      大婚后,按照惯例,公主与驸马将主要居住在公主府。

      这意味着,梁松清算是尚了公主。

      那日猎场上,梁松清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跪地求娶公主时,站在武将队列前列的梁老将军,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沉下去,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儿子这一跪,求的不仅是姻缘,更可能是将整个梁家置于烈火之上炙烤。

      可是,箭已离弦,覆水难收。儿子已经做下,梁老将军与夫人再如何心惊肉跳,无奈叹息,此刻也只得将所有的担忧与不安压回心底,打起精神,全力配合筹办这场充满变数的婚事。

      梁老将军在书房里沉默地坐了一夜又一夜。

      梁老将军找到儿子,书房里没有旁人,只有父子二人。

      老将军看着儿子,没有责骂,没有叹息,只是用异常平静,甚至透着一丝苍凉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松清,为父打算等你大婚后,过些时日,就向陛下上表,将梁家手中的兵权,陆续交出去。一部分给你,名正言顺,另一部分交还朝廷。”

      梁松清闻言,眼中瞬间充满了痛苦与愧疚:“父亲!是儿子不孝!连累家门,让您……”

      他声音哽住,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他知道父亲一生戎马,那些兵权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和梁家几代人的心血。如今却要因为他的婚事,被迫交出。

      梁老将军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老人的目光深沉,带着历经风霜后的透彻:“不是的,儿子,你听我说。”

      他走到梁松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选择了要娶公主,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公主身份带来的权势。那你就得拿出十足的诚意,给陛下看,给天下人看。”

      “陛下本来就对咱们梁家不满,忌惮。这门亲事,在陛下眼里,恐怕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上加霜。我们若再紧抓着兵权不放,那就是拥兵自重,尚主谋私,是取死之道。”

      “交出去,是表态,是退让,也是保全家门,保全你和公主日后安稳的唯一法子。你是我的儿子,也是陛下的臣子,更是公主的驸马。这其中的分寸,你要比谁都清楚。兵权可以交,但梁家的风骨,你身为将军的担当,不能丢。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稳了。”

      梁松清听着父亲这番肺腑之言,看着父亲鬓边愈发明显的白发,喉头哽得厉害,眼眶发热。

      他缓缓地,对着父亲,深深一揖到底。

      神仙渡劫,渡的似乎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雷火天灾,而是这红尘俗世里,最寻常也最磨人的凡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念。

      云岫站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看着梁松清穿着大红吉服,骑在那匹同样披红挂彩的骏马上。

      云岫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而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抬了抬眼,望向那一片澄澈无云的天空。

      凡人看不见的层面,那里影影绰绰,起码有数位仙家的神念或化身,正俯瞰着这场人间盛大的婚仪。

      陈青宵也来了。他送上了符合亲王身份的,丰厚却不逾矩的贺礼。

      公主大婚,他这个曾经搅黄了皇帝最初赐婚计划的弟弟,自然需要避嫌,没有出现在前头热闹的接亲队伍里,只是远远地站在宾客之中,看着那一派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大婚的时候。也是这般热闹,这般按部就班的礼仪,红烛高烧,锦帐流苏。

      回府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云记的老板。那人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衫,似乎也是来观礼的。

      怎么会有人……这般像?

      不是五官细节的酷似,而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神韵。

      只是巧合,或许是自己又魔怔了。

      公主大婚后,一日,青谣特意遣了贴身宫女来请陈青宵过府用膳。

      新修缮的公主府花木扶疏,显得有些空旷。

      青谣如今已把未嫁时的少女发式改梳成了端庄繁复的妇人髻,珠钗步摇,华贵雍容。

      席间并无外人,菜肴精致却不算奢侈。

      青谣亲自给陈青宵布了菜,看着他:“今日叫你来,没别的,就是为了好好谢谢你。那日猎场,若不是你……”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青谣又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着的一个紫檀木匣子:“前些日子不知是谁,托人送了些极其难得的温补药材到我这里,我想着,这些我用不着,你都拿回去。之前松清跟我提过,说你在北境战场上受过几次很重的伤,留下了病根,自己又总不放在心上,不好好将养。”

      陈青宵正低头喝着汤,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瞪着梁松清:“我哪有?皇姐你别听梁松清瞎说,他那是夸大其词,想在你面前卖好罢了。”

      梁松清哪敢说话。

      “你怎么没有?” 青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徐氏去了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以前虽说不沉稳,但好歹有些活气。如今把自己关在府里,谁也不见,朝也不好好上,身子骨更是肉眼可见地垮下去。以前你就爱跟在我和灵羽身后跑,像只皮猴子,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说着,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我这件事,满朝文武,宗室亲眷,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张嘴说着,可最后,只有你,愿意站出来,用那种……那种近乎冒险的方式帮我。”

      梁松清安慰着自己妻子。

      陈青宵放下汤匙,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当初皇姐和灵羽,也很照顾我。”

      “还说呢?” 青谣拿起自己的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将那点湿意揩去,勉强笑了笑,“你以前淘气起来,上树掏鸟窝,下湖摸鲤鱼,哪次不是我们帮你打掩护?父皇责罚起来,还抢着替你顶罪。”

      回忆让气氛轻松了些,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那笑容淡去,染上一丝疲惫与怅惘。

      “父皇短时间里,怕是不会再想见我了,他心里有气,有芥蒂,真难啊,青宵。我想听父皇的话,想像寻常女儿家一样承欢膝下,尽点孝心,可是,我一想到要嫁给方南箫,往后几十年对着一个全然无感,甚至可能心思深沉的人,我就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该怎么过下去。”

      像是被活活钉进一个华美的棺材里,看着光一点点暗下去。

      饭后,青谣说要去整理一下库房,看看还有哪些适合给陈青宵带走的补品药材。

      陈青宵便跟着去了。

      库房里东西不少,大多是新婚时各方送的贺礼,琳琅满目。

      青谣在一个多宝架前停下,拿起一个素雅的青瓷盒,又拿起压在盒底的那张素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了看,随口感叹道:“这云老板,人长得好,这字写得是真不错,清逸又不失筋骨,不像寻常商贾的手笔。”

      陈青宵原本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

      只一眼,他整个人就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骤然击中。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素笺,盯着上面那寥寥数行。

      青谣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还在低头翻找别的。

      陈青宵从青谣手中将那张素笺抽了过来?

      青谣疑惑地问:“怎么了?这纸……有什么不对吗?”

      陈青宵的手指用力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几乎要将纸页捏碎。

      “没怎么。” 他极力控制着,“字的确好看,我多看看。”

      青谣觉得他这反应古怪极了,但她此刻心思更多在寻找药材上,见他不再多说,也就没再深究,转过身,继续在堆积的礼盒间翻找起来。

      库房里光线半明半暗。陈青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着素笺的那只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无法抑制地,细微地颤抖着。

      “徐氏”的字没多少人看过,他是其一。

      从前云岫写字的时候,陈青宵在一旁要么睡觉,要么看兵书。

      所以云岫没觉得陈青宵在意过他的字。

      所有的巧合,所有的眼熟,此刻都凝聚成这张轻飘飘的纸。

      如果一切的巧合都是故意的呢?

      陈青宵从公主府回来,那张素笺被他贴身藏在内衫的暗袋里,薄薄的纸张隔着几层布料,依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口。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神比往日更加幽深,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底下却有暗流在疯狂涌动。

      回到靖王府,他没有回书房,也没有去寝殿,径直找到了最得力的,也是自他开府起便跟在身边的贴身内侍。

      内侍见他面色不同寻常,连忙躬身听命。

      陈青宵:“去找几个人,要嘴巴绝对严实,手底下利索的,要精通盗墓掘坟,开棺验尸的手艺,还有,懂些岐黄之术,最好本身就是仵作出身,能看懂骨头和尸身状况的。”

      内侍闻言,心头猛地一跳,骇然抬头:“王爷……这是要?”

      陈青宵没有回答内侍的疑问,:“去找,越快越好。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宫里。”

      内侍不敢再多问一句,连忙应下。

      靖王妃徐氏的墓,坐落在京城郊外,专门为皇室宗亲划定的陵园区。那里松柏森森,平日有专人看守洒扫,寻常人不得靠近。

      徐氏葬礼虽不算极尽哀荣,但也按亲王侧妃的规格下葬,墓穴修得并不寒酸。

      这等事,自然只能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做。

      选了个没有月亮的阴晦夜晚,事先打点好陵园的守卫,几个人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陵园深处,来到了靖王妃徐氏的墓碑前。

      火把被小心地蒙着,只透出一点昏暗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铁锹和撬棍与泥土,石头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压到最低,却依旧显得格外刺耳。

      棺木并不算特别厚重,但在寂静中发出的“嘎吱”声,仍让在场的几个人心头都是一凛。

      棺盖被撬开,一股混合着泥土潮气,木料腐朽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微腥气味,猛地涌了出来。

      火把的光颤抖着照进去。

      里面并非完整的尸身,甚至谈不上是一具骸骨。那是一堆焦黑,破碎,混杂着灰烬的骨头,大小不一,凌乱地堆在棺底,有些已经碳化酥脆,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显然是经历了极其猛烈的焚烧,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有几块稍大些的,骨盆和腿骨的残片,还能勉强看出属于人体的形状。

      陈青宵就站在棺椁旁几步远的地方。

      火把的光晕跳跃着,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王爷……” 旁边一个被他找来的,经验最老道的仵作,被带来的路上他都是被蒙着面的,此刻才得以看见。

      仵作硬着头皮上前,轻轻拨弄,查看着那些焦黑的骨殖。

      火光照着他苍老而紧张的脸,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过了好一阵,他才哆哆嗦嗦地退后两步,朝着陈青宵的方向跪下:“回禀大人,这这棺内尸骨,依小的多年经验查验,应是一具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尸骨。”

      陈青宵:“你确定?从何处看出?”

      那仵作伏得更低:“回王爷,人骨尤其是盆骨,颅骨,四肢长骨,其形态,大小,骨缝愈合程度,都与年龄密切相关,这棺中残骨,虽经大火焚毁,但几块主要的如这块髋骨残片,”

      他不敢指,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棺内某处:“其大小,轮廓,还有耻骨联合面的形态,都指向成年妇人,且约在三十岁左右。”

      “而且……而且,从盆骨,特别是耻骨弓的弧度,宽度,以及骶骨的变化来看,这妇人极大可能,是生育过的。”

      “生育过?”

      仵作继续道:“女子生育时,胎儿需经产道娩出,骨盆,尤其是下口,需要扩张。这会在耻骨联合处,骶骨边缘等位置,留下一些永久性的,细微的形态改变。比如耻骨弓的角度会变得更宽,骶骨可能……可能会有极轻微的倾斜或磨损痕迹。这些改变,即使皮肉不存,仅剩骨骼,有经验的仵作也能分辨一二。这棺中残存的盆骨碎片,其耻骨弓的弧度远超未生育之女子应有的窄小,故而……故而小的推断,此妇人生育过的可能性,极大。”

      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还生育过。

      徐氏嫁给他时,不过二八年华,死时充其量也才十八岁。

      他们之间,何来生育?棺中这堆焦骨,所属之人,年龄,经历,与徐氏没有一处对得上。

      夜风呜咽着穿过陵园的松柏。

      火把的光在陈青宵骤然变得一片死寂的脸上跳跃,那双眼睛深处,原本翻涌的惊涛骇浪,此刻却仿佛被极致的冰冷冻结,只剩下平静。

      云岫原本昨日便想来寻陈青宵。

      入夜后,穿过靖王府森严的守卫与结界。殿内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床铺整齐,没有睡过的痕迹。

      今夜,他再次前来。

      烛火未熄,光线昏黄,陈青宵静静地仰面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眼睛睁着,直直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云纹。

      云岫如往常一般,凑近床边,

      陈青宵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竭力压抑却依旧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与某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危险感。

      “你昨夜去哪里了?” 云岫开口。

      按照以往,陈青宵或是会立刻委屈地诉说,或是会含糊带过,绝不会是这般死寂。

      陈青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动眼珠看过来。

      云岫微微蹙眉:“你怎么了?”

      就在云岫的话音刚落,几乎是他靠近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陈青宵动了。

      他借着扣住云岫手腕的力道,将云岫的身影猛地一带,一压。

      天旋地转间,云岫甚至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死死地,以绝对占有的,充满压迫感的姿态,抵在了身下。

      锦被皱成一团,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闷响。

      陈青宵撑在云岫身体两侧,两人的脸离得极近,呼吸可闻。烛火的光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大半,阴影笼罩下来,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切割得深刻而凌厉。

      “你到底是谁?”

      云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钳制和咄咄逼问弄得彻底怔住了。

      “……我是谁?” 云岫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陈青宵今夜是疯了不成?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没等他做出更多的反应或思考,陈青宵的下一波进攻已然到来。

      陈青宵猛地低下头,带着一股近乎毁灭般的气力,狠狠地,准确地,撞上了云岫的嘴唇。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野兽的撕咬。他用自己的牙齿,蛮横地碾磨,啃噬着云岫冰凉的唇瓣,力道之大,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股浓郁的铁锈腥甜,是血的味道。

      云岫吃痛,闷哼一声,瞳孔骤然收缩。

      他从未在陈青宵身上感受过如此暴烈,如此具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气息。

      而陈青宵,在感受到唇齿间那真实无比的血腥气,在亲眼看见云岫苍白的下唇被自己咬破,渗出血珠的刹那,动作倏然停住了。他微微退开一丝距离,却没有松开钳制。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抹刺目的红,看着血珠缓缓凝聚,顺着云岫唇线往下滑落一滴。

      然后,陈青宵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是去擦云岫唇上的血,而是用自己同样沾了点血迹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近乎病态的专注和确认,轻轻擦拭过云岫唇上的伤口,将那抹鲜红蹭开,也染上自己的指尖,舔了舔。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掺杂了震惊,狂喜,了然,以及偏执邪气。

      “原来……你是真的。”

      好像刚发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原来……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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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尽量日更,锁了,等我修改哦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