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黎明》木易青鸟

3、第三章

　　“你还是认出我来了！”黎轩的声音带着江南的调子，软绵绵的，像是一场梅雨，缠缠绵绵，拨乱人心。也不等左擎宇回答，他又轻声询问：“伤口还疼吗？”

　　擎宇摇头，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上次离别后，我一直在找你。”
　　黎轩声音颤抖：“你找我干什么？”
　　擎宇说：“我很早就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了，但是那时候我在英国留学，没有办法回来。”
　　黎轩激动，声音提高了几许：“所以，你一回来就找我吗？”
　　擎宇诚实的点头。

　　黎轩低着头，羞涩一笑。
　　他一直都知道擎宇待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从小就知道。

　　那一年，黎轩十三岁，左擎宇十四岁。

　　左大当家的兴许觉得四处漂泊对左擎宇不好，便把他留在本地，送进了一所私立学校读书。左擎宇会时不时到黎家来看看黎轩，一来二去，左擎宇晓得了黎轩的秘密，起初还是有一些抵触心理，不来黎家不见黎轩，可是终归还是放不下，慢慢的尝试着去解开心结，倒也觉得黎轩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
　　黎家不让黎轩出家门。
　　左擎宇就带了一些他在读的课本教黎轩。黎轩不爱数理化那些需要复杂逻辑才能想通的书本，倒是爱惨了那些新诗，最爱的就是那一首《再别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捧着书问过左擎宇，康桥在哪里？
　　擎宇说，那是英国。
　　擎宇说，那里常年会起雾。
　　擎宇说，那里的街道都会种满金色的梧桐，每当秋季的时候，梧桐叶子落下，无数穿着西装的绅士或者是穿着蓬裙的贵妇就会牵着他们的贵宾犬在梧桐树下穿梭。

　　那时候，黎轩甚至不晓得西服是什么样的衣服。

　　他只是会傻傻的看着擎宇，然后从来不敢启口说出那一句“喜欢”，尽管如此，他仍然是固执的认为擎宇是他的未来，因为擎宇说过他会娶他的。

　　擎宇嫌他在家闷得慌，去求黎老爷子带他出一次门。黎老爷子起初不答应，后来擎宇再三保证会保护黎轩的安全，黎老叶子才勉为其难的同意。黎轩很开心，他想起了好多话本小说的内容，于是像一个真正的姑娘一样，精心的画了眉线，上了胭脂，还让小丫头给他选最好看的衣服。
　　他偏爱红色，尤其偏爱大红色，那样穿在身上，会有一种出嫁为人妇的喜悦。他特意选了一件大红色绣了牡丹边的衣服，穿上后快乐的在镜子前打转。
　　这是他和擎宇的第一次约会。
　　出门的时候，见着擎宇站在门口，一袭长衫，像极了他口中诉说的绅士，他微微红了脸，走向擎宇，幻想着自己有一日也能这样穿着红色的嫁衣走到他的面前，从此公子和小姐就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们逛街，就真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他陪他看首饰，送他面人，给他买糖葫芦。

　　到了一家酒楼，擎宇要了一个包间，说请他吃大餐。可是，他刚刚进去，就忽然之间窜了无数的人，围着他指指点点。

　　他听见有人问擎宇：“这个就是你说的，一直男扮女装的弟弟？”
　　他看见擎宇点头。

　　然后有人捏他的耳环，有人摸他的胸部，更甚者要扯他的裤子，想看看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害怕极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呼喊着：“擎宇哥哥，擎宇哥哥。”许是擎宇看不下去了，还是站了出来，吆喝着那群同学，然后抱住蹲在地上哭成了大花脸的他，赔着礼道着歉。他反抱着擎宇，身子在发抖，却已经忘记了是谁给他带来的这一切痛苦，只是反复的说着：“擎宇哥哥，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擎宇点头，拍着他的背安慰着：“我不离开你，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的。”

　　可是，最终擎宇还是离开了黎轩，他去了英国，去学习洋人开飞机的技术。

　　黎轩问他：“为什么要走？”
　　擎宇回答：“师夷之长以制夷，我要去学习好本事，回来报效祖国。”

　　在黎轩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国这个概念，他的天地很小，小得只有自己家的花圃。他不明白擎宇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国而离开他，却懂了那个所谓的国其实抢走了他的擎宇，仍他苦苦相劝都劝不回来，只能等待，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想着擎宇穿着那不知道是什么样式的西装，然后牵着一条名为贵宾的犬，在雾气蒙蒙的英国大街上，踩着秋天落下的梧桐树叶慢慢的散步。

　　他只能等待……

　　“这次你回来了还会走吗？”黎轩低着头，羞怯的问着。
　　“不走了。”擎宇看着他，轻声的说着，“不过，我在上海是为了等一个朋友，等他来和我接应了，我就会离开。”
　　“你还是要走？”黎轩变了颜色，声音拔尖了几许，“你不是说你不会走吗？你又要丢下我？”

　　擎宇一愣，随即笑着摸着黎轩的额头：“等我避过风头，我带你离开这里。”黎轩松了一口气，孩子气的喜笑颜开，却未曾想到擎宇忽然说着，“你这个傻弟弟啊！”

　　黎轩忽然站了起来，掀翻面前的梳妆台。

　　窗外忽然响起两声枪响。

　　擎宇瞬间脸色大变，旋即就抓住黎轩的手，急迫道：“帮我。”

　　黎轩本来还在生气，却在这一瞬恢复了常态，二话不说拉着左擎宇的手，就推开了一个隐蔽的侧门，门外是一个长长的弄巷，青石板的地面，潮湿。泛着一股霉味，像是这个繁华都市最荒芜的边缘。

　　二人一前一后的踩着青苔穿过弄巷，进了一个染坊。

　　一个工人吆喝着：“这里是工地，闲杂人等莫要进来。”

　　左擎宇犹豫了一下，黎轩却固执的拉着左擎宇进去，穿过一层又一层的薄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拉着左擎宇跑了起来。他觉得此刻他化身成了从前擎宇给他讲的那些童话故事中的小鹿，和心爱的王子穿梭在丛林间，快乐的快要飞舞。

　　耳边还是响起了儿时与擎宇的对话。

　　黎轩：“擎宇哥哥，我漂亮吗？”
　　左擎宇：“漂亮，当然漂亮，所以我才会在第一眼见着你时就说想娶你做我老婆。”
　　黎轩：“可是我还是没有擎宇哥哥好看。——不过，你说了你要娶我，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左擎宇：“你真是一个傻子。”
　　黎轩咯咯笑着：“傻子有傻福，我最大的福气就是有擎宇哥哥。”

　　如今，黎轩还在奔跑，后面跟着的是擎宇，扶着腹部的伤口，不敢跑太快了。终究黎轩还是细心的发现了擎宇的不适，他停了下来，扶着擎宇坐在染坊工作间前的台阶上。

　　黎轩捧着左擎宇的脸，他刚才在戏班子的时候，给他画了一个大花脸，现在跑了起来，有汗流下，当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大花脸，掩盖住了那英俊的面容。黎轩却开心极了，他笑着，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抓住擎宇的手，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擎宇哥哥，我不是你的弟弟。我从前就不是你的弟弟，现在也不是，未来更不会是。”

　　左擎宇皱起眉头，只是画了一张大黑脸看上去并不那么明显。

　　吵闹的声音从远而近呼啸而来。

　　染坊的门被人踢开。

　　一群端着枪的军人冲了进来，耀武扬威的质问染坊工人有没有闲杂人等出现在此处。那些染坊的伙计怕事，供出了躲在帷幔后面的黎轩和左擎宇。持枪的领头军人做了一个手势，手下们散开，将黎轩他们围成了一个半圆，一点一点的逼近他们。

　　左擎宇手捂着的腹部伤口，那处裂开，有血从指缝流出。

　　他专注的看着黎轩，用最低的音量吩咐着：“待会儿我冲出去，你莫要相随。若是他们发现你，你就说是被我挟持到这里来的，根本就不认识我。”

　　黎轩低着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军人的脚步声很轻，但是依然传了过来，很近很近。

　　黎轩扯着自己的衣摆，犹豫着什么，当面前的帷幔被掀开的一瞬间，黎轩忽然就扯住左擎宇的胳膊，然后看准了他的嘴唇位置，闭着眼睛把自己的唇贴了过去。

　　左擎宇身子僵了一下。
　　黎轩有所察觉，可是仍是固执的抬起手搂住他的腰。

　　黎轩其实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从小的环境塑造了他懦弱自卑的性格。只是此刻他只想帮左擎宇，所以他愿意用生命中所有的勇气去做这一切。只是，当他的嘴唇真的碰到嘴唇的时候，他内心是无比的喜悦。

　　因为这种喜悦，让他又大胆了一些，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又试探的进入他的口中。左擎宇身子更僵，但是没有拒绝。他便更加的放肆了，抱得更紧，亲得更疯狂，惹得左擎宇蹙起了眉头，闷哼了两声后，居然也和他的舌头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点不够，真的不够，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黎轩的手慢慢的向上挪，脑子发热，贪婪的想要全部。可是，偏生有程咬金煞风景，一个士兵的枪横在了他们的中间，让他们不得不被迫分开。

　　有士兵带着猥亵的目光盘问他们从何而来。
　　黎轩鼓足了勇气把左擎宇藏在身后，从怀中哆哆嗦嗦的掏出几块大洋。这是黎轩多年的积蓄，但是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全部塞给了那些士兵，支支吾吾的说：“我和我师哥都是戏班子出来的，在这里……在这里……”
　　故意伪装着的扭捏，戏班子的那些龌龊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士兵们笑得前仰后倒的，指着黎轩的鼻子，骂道：“兔儿爷，下次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换一个地儿，这是人家染坊，脏了老板的地可不好。”
　　黎轩唯唯诺诺的点头，不停的说“是，我知道了，军爷吩咐的是。”

　　士兵们扛着枪吹着口哨离开了。

　　而左擎宇却在黎轩身后轰然倒地，腹部伤口处绽开了一朵血花，刺痛了黎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