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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传奇 ...

  •   一

      战俘营大肆骚乱时,石坚正在午休。

      洛阳不比北漠,冬天并不很冷。晋人娇气,只是河水初冻的天气,便要把炉火烧起来。匈奴人皮糙肉厚,本已习惯苦寒,可一到南边就习得晋人恶习,此时亦裹着厚氅瑟缩地偎在火边。石坚看了心烦,便将他们都遣下去了,火却仍生着,石坚就靠着火打起盹来。

      他梦到三日后攻城的景象。他们备好数万支羽箭,用浸过猪油的白布裹住箭矢,火攻袭城。可烧着的箭一到半空便都消失不见,士兵还未来得及惊惶,漫天箭雨带着火光如流星般回旋,朝他们袭来。石坚在嘈杂的人声中骤然梦醒,头还隐隐生疼,他觉得这个梦绝不是好的预兆。

      桌上多出了一把带血的剪刀。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进来过,他不知道。

      有将士急匆匆从帐外进来,发上和肩头落满了雪。他告诉石坚,战俘营出事了,护军石壁被刺,已经断气,战俘李骃被就地正法,没有战俘逃脱。

      石坚头疼得更厉害,耳边一阵嗡鸣。他若有所思,抬手抚摸案上的剪刀,又揩去手指沾上的血痕。他问这名将士:“外面下雪了?”

      ***

      02

      大年初三清早,我还在南京的父母家里睡懒觉,导师李长治打电话来,他低沉沙哑的嗓音里透露着不难觉察的激动:“勇,发现了新的材料,你回上海一趟,准备写一篇文章。”

      于是我即刻收拾大包小包赶回学校。李师长治,魏晋战争史方向执牛耳的人物。我是他招收的最后一名博士,俗称关门弟子。他退休在即,把所有未竟的理想都寄托在我身上。其中,他最大的执念是,公元287年,北匈奴的安骧将军石坚本已包抄洛都,为何突然退兵?发生了什么事?李长治说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着天花板,像拼拼图一样,把魏晋两百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以因果链的形式串联起来,唯独这一块拼图始终是缺的。《晋书·载记十三》对此事语焉不详,好像有意遮掩,在真正的原因周围不断迂回,每当要触及事件核心,又提起另一件事。“自尊心作祟,史书毕竟是人写的。”他见怪不怪,并不太遗憾,“觉得被蛮人打得屁滚尿流,丢人了,文化中心受挫了。”面对这一遗憾,我们只能等待新的材料的出现。李长治常兴叹,不知道自己脑子糊涂之前,能不能等到“新的材料”。

      关于石坚,《晋书》只有一篇约三百字的小传,说他“姿容魁伟,少有异相”,性格粗野好胜,不修细谨,“好与人角力,以此名噪”。有弟石壁,跟随石坚征战,一直没做出什么成绩来,至死只是个受兄长荫庇的护军,房玄龄修史都懒得提他,是萧子显在他的笔记里提过一嘴,石壁才得以留个名字。

      要我看,中古史遗留问题不少,李长治何必和这个问题死磕?但毕竟是这个李长治给我发毕业证,我就只好按着他的意思来,平时看书总往这个方向留心。

      李长治从没问过我我的学术理想。不过就算他问,我可能也只会胡诌一个应付他,因为我的理想与史学无关,是写一本名为《传奇》的小说。我要我的故事配得上这个标题,那么我只能从最宏大的历史中汲取素材。

      石坚不会是好的主角。我的主角不会是一个扛着大鼎到处走、逢人就问你的力气有没有我大的傻蛋。

      ***

      三

      后勤士兵以三人为一小组,清点三日后要用的箭矢。三十枚为一捆。石壁穿梭在埋头记数的士兵之间,巡逻工作,心中很雀跃。自长兄石坚终于让他干点管理战俘、打点军用物资的实在的工作,他感到自己一向苍白孱弱的双手都宛然有力了,即便是身着重盔甲,步子也轻快不少。

      他焦急地等待着这一项工作的结束。有更令他兴奋、更使他感到自己有力量的事即将发生——未时三刻,他安插在洛阳的线人会把洛阳的平面图传来,图上会清晰地标有存放火药处、军备薄弱处、几处可供王公贵族逃散的要道。石坚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决定在三日后攻城那天主动请缨,以先知一般的姿态所向披靡,以此向石坚证明自己。

      眼下这活一时半会完不了,石壁决定再去战俘营走走,刚到门口,一双褐色的鹰似的眼,隔着囚牢,逼问般直直看向他。

      石壁道:“李骃,割了舌头,你还能骂么?”

      石壁又道:“干什么这样看我?我将你的舌头喂了狗了,也不算是浪费一块好肉。”

      李骃含糊的低吼声令石壁感到快乐。他进而开始畅想攻下洛都之后的事。屠城是肯定的。如何杀?杀多少?女人杀不杀?小孩杀不杀?汉人的书里不是还有烹小孩的说法么……

      他计划好的这些最后没用上。因为很快他就被一柄剪刀刺穿喉咙。白刃穿过他柔软的喉管的一瞬间,血沫疯狂上涌,他像割了舌头的李骃一样说不成话。

      ***

      04

      这回新发现的材料,提到一把特殊的“剪刀”。我遍查资料,只在《六朝技术史考证》(作者是南京大学史学院的孙平教授,学苑出版社,2003年,从未再版)一书中,发现类似形制的剪刀,孙平书中所记的剪刀出土于1983年,南京一梁代贵族墓中。这种剪刀呈交叉式,双刃打磨得长而尖细,便于裁纸、裁布,手柄是对称的双弧形,状如蝶翼。其形制之精美、制作技艺之成熟,都令我与李长治惊叹不已。

      李长治把我叫到他家里去,和几位师兄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这把剪刀的事情。

      我去了李长治家,才知道他那个在哥大学精算的宝贝儿子回家过年了,李长治舍不得离家,索性把我们全叫到他家里去了。

      我给师兄发微信抱怨:“就只有他要在家过年?我过年过得好好的,全被他搅和了。”

      师兄:“慎言,慎言。”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李长治儿子。下午两点,我中饭都消化了,他才刚起床,一头黑发被压得乱七八糟的,从二楼卧室探出鸟巢一样的脑袋看了我们几眼,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本次讨论很不愉快。一是因为明明可以在学校里完成的工作,就因为李长治老年得子、爱子心切,硬是让我们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来他家。二是因为李长治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硬是觉得这把剪刀和石坚退兵一事有关。我越听越烦躁,和顽固的臭老头一来一回辩了十五分钟,旁边师兄们鸦雀无声,只有他儿子趿拉着拖鞋,没声没息地进书房往我手里塞了杯水。

      我:“……谢谢您哦。”

      他居然已经收拾了一下,头发打理好了,还穿件皮夹克,人模人样的。

      快六点,李长治终于让我们回去了。一出门,我们就起哄让大师兄请客吃饭,大师兄果断决定去撸串。没想到李长治他儿子居然巴巴地跟来了。他说,连叛离师门的梅超风都管黄蓉叫小师妹,他李骃今天也得有小师弟待遇。大师兄赞他说得有理,褫夺我门派老幺封号,还把“小师弟”扔给我照料。

      我:“啊?”

      讨厌的师弟在侧,烦得很,不宜构思小说剧情。我最近又把《传奇》大纲推翻,准备换一个主角,因为以石壁这样苍白阴暗的人物为主角,令人气瘪,“反英雄”不是我能驾驭的题材。

      ***

      五

      李骃离开洛阳的那天,和他死的那天一样,下了很大的雪。

      前一夜,李骃很早就被妻子催促着睡下。他躺在冰冷的床上,两眼大睁,无法成眠。耳边是妻子仍然在打点行装的声音,窸窸窣,窸窸窣。他知道按照妻子的脾性,一定会装很多根本用不上的东西进包袱里,他明天走之前还要偷偷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墙根。

      他想说,应娘,别整了,我们再来说说话。

      说什么好呢?说过去的事。应娘幼年失怙,十二岁丧母,被送到李家来,跟着李骃的母亲学纺织,又偷向李骃的父亲——一个乡里闻名的铁匠——学了些制作工具的本事。应娘灵慧,手也巧,学什么都快,做得又好。等应娘再大一点,人人起哄说李家不如收了徒弟做儿媳妇,此后应娘见到李骃就满面飞红。

      夜半,李骃半梦半醒,怀里钻进一个温热的身体。应娘将额头轻挨他的肩,怕吵醒他似的安静地睡着。李骃想,把肩给她枕,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天还未明,李骃就要起身上路了。应娘还睡着,面色潮红,像是不太安稳。他最后看了应娘一眼,掂了掂应娘为他准备的包袱。太沉了,不知她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装进去的。他将几块腌肉拿出来,放在案上。

      案上有一枚剪刀,是应娘新制的,刀刃细长,在熹微晨光下和屋外的雪一样闪着莹白的光。刀柄如蝶翼一般,振翅欲飞。他想起应娘制作这把剪子的时候,他还笑她,说这是不是“比翼双飞剪”?

      他没有带走这把剪刀。

      ***

      06

      所有俗气的句子,比如“怀里钻进一个温热的身体”,都是李骃趁我睡着,在我没关的Word文档里擅自加的,他竟然还得意,觉得自己是个起点文潜力股。“比翼双飞剪”这名字也是李骃起的,恶俗中带着一丝搞笑,很适合情深意笃的夫妻用来打情骂俏。遂用之。

      在李骃的死缠烂打之下,我把《传奇》的第三版大纲给他看了。这一次的主角是以身殉国的汉人李骃。李骃很喜爱这位同名英雄,他为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胸襟大受感动。他强烈要求多多书写应娘和李骃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以增强小说的感染力,并且不介意把我和他的经历写进小说里。

      我严正声明,绝不写这种破烂。你这故事把应娘置于何处?应娘就一女性客体呗?哎李骃你是不是也用圣母和□□二分的眼光看待我,期待我为你无止境牺牲啊?

      李骃连连告饶:我很尊重女性的,我都选修二十世纪西方女性主义思潮课了。而且我喜欢你不就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那天……

      我想起来了。拜入李长治师门之后,去他家吃饭,见到师母和回国过圣诞节结果被拉来应酬、满脸写着不情愿的李骃。李长治向李骃介绍我,说这是我唯一的女弟子,关门弟子,叫应勇。李骃没绷住笑了:“一女生取名叫‘英勇’啊?”

      我为了顺利拜师,在李长治面前扮乖一年,此刻全露馅了,凶神恶煞地回呛道:“女生怎么就不能英勇了?”

      李骃立马服软,答了一连串“能”。

      整一顿饭,李骃一个劲瞟我。我以为我让他在李长治一帮学生面前下不来台,他记恨我,看我爱吃哪盘菜,要下毒害我。

      后来李骃解释,偷瞟是因为想看我吃相。观察结果是,确实比较英勇。

      总之,被李骃这么一搅和,我意识到这位汉人英雄的故事也不是我的传奇。

      和李骃交往三个月后,博二那年暑假,我在南京市图书馆里泛读书,在《五胡十六国物质文明史》(一名姓张的年轻学者所作,中华书局,2017年)一书中读到这样一则材料:公元三世纪,一种用于纺织生产的形制特殊的剪刀传入北方部落,极大程度地提高北方生产效率,在此之前,北方少数民族地区使用的剪刀只是打磨过的U形铁片,使用方式接近我们现在的镊子。

      ***

      七

      这个传奇与她有关。送走丈夫之后,她一心扑在纺织与工具生产之上。只有为丈夫收尸那一天,她织就的布匹纯白如雪——她丈夫离开那天的雪,她丈夫被杀那天的雪——其他时候,她的布匹如漫天霞彩,绚烂绮丽。她细密地织入梨花,杏花,蒲公英,织入星,月,虹,织入风,雨,雷,电,织入怨憎会,爱别离。她一直织,一直织,她脚边布匹堆叠,像是朝云叆叇,在风中摇摆。

      无数女孩来到她窗边看她劳作,有汉人,有匈奴。她们看得那样虔诚,如观看月亮从云上升起。

      ***

      08

      我结合有关蝶形剪刀的新材料,写了一篇小文,发表于《历史研究》2021年第3期。第一作者是我,第二作者是李长治。

      李长治极不满意那篇文章,因为我没有写那枚剪刀和石坚退兵之间的关系。但为了他的宝贝儿子,他对我说,他决定“忍气吞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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