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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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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安十三年八月末,刚过中秋,今年格外热些,暑气未消。
容都城西南二十多里处的秋阳山一片热闹,已到秋日却翠色不减,抚兰溪在山脚下蜿蜒流过,最后汇入容清河,奔腾着注入容都城的护城河。
山上,几百号人喊着号子井然有序地伐木、修建行围。这块儿围场是扩建,工程目标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阴凉处支了个简易的亭子,亭子下坐着个趾高气扬的监工太监,后边儿还跟着个小太监给他打扇子,更远处还有禁卫一步一步搜过秋阳山每一寸地皮。
皇帝将要在秋阳山狩场举行秋狝,钦天监算好了九月初三的吉日,侍卫统领已经在这狩场守了半个月了,生怕有一丝风吹草动,心惊胆战地等天子九月驾临。
薛峰正是此次秋狝禁卫军中的一名副统领,带着两个小将敲开了山下一座别院的门,开门的是个面相和善的丫鬟,笑盈盈地道:“薛统领又来了,容我先去跟小姐禀报一声。”
“欸,劳烦青竹姑娘。”薛峰很是客气,他身后有个瘦些的小兵头回领到这活儿,不明所以地捅咕旁边那个:“这是哪户人家,薛哥这么客气?”
另一个可就等他问这句话呢,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这里住的是镇国侯府的大小姐!便是先施大将军的遗女了,你先前在容都没听过她的传言吗?”他冲着瘦小兵挤眉弄眼。
瘦些这个也很快明白了同伴的意思,随即小声叹道:“那不都三月份的事了吗?这都要九月了,她怎么还住在这儿?”
“谁知道呢。”胖些那个小声嘀咕,可还是没忍住继续说:“五六月份,镇国侯府公子出生那会儿,又被人翻出来说呢。听说是……”他做了个口型,瘦个儿认出来是“李”字,这是兵部尚书的姓,也是当朝庆贵妃娘娘的姓,代表着大皇子的母家。
薛峰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俩手下还以为自己很小声呢。听到他们谈论到这一部分的时候,他重重咳了一声,把后面那俩吓得一抖,立即收声了。这不是他们该讨论的名字。
恰好此时去禀报的青竹回来了,开门把他们引进去,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搭话:“薛统领隔日便要来检查一遍,堂间备了茶,几位大哥要不先歇歇?”
薛峰:“不歇了,等下还赶着回去禀报,这些天叨扰施姑娘安养,咱们也是奉命行事。等陛下到了秋阳山咱们便不再进院查了,到时候只是周边巡逻,咱们都松快些。”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堂,三人从正堂查起。瘦个是个新人,仔仔细细地看过每根房梁和每个柜顶。
天子出巡安防是第一等的,何况是秋狝这等大事,整个秋阳山都是安防范围,自然也包括山脚这座别院。禁卫军在其他地方是每日巡逻,这座别院还是统领特许的隔日检查,这是给镇国侯府面子,也是基于对施家所有死在战场的儿郎的信任。
薛峰和胖个儿查完正院才等到瘦个儿磨磨蹭蹭走出来,后者正疑惑呢:“施大小姐没住正院?”
“小姐住西侧院,那边更安静些。”身后有个男人回答了他的问题。几人回头一看,薛峰已经迎上去了:“白兄!许久不见你了!”
胖个儿已经自觉开始给同伴解释:“这是白大哥,听说从前是施大将军麾下的裨将,大将军死后也不接朝廷封召,回镇国侯府当护卫了,现在跟着大小姐。”
薛白二人寒暄几句,众人一同往西侧院走。
穿过一道抄手游廊,入目是假山嶙峋,绿丛掩映,园里的景致布的极好,花树常开不败,绿荫下搭了个秋千。
所有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秋千上那个小小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纤细,刚刚见过的青竹正在她背后缓缓推着秋千,可就算是这样悠闲缓慢的摇摆弧度都要让人担心——秋千上那个小人儿会不会被下一阵风刮走了。
没人看见她的正脸,可光这一个背影就能让人觉得,她一定有云间仙子般的倾城容颜。
不必问,这自然是被几月前的流言“赶出”容都的施家大小姐施羡予了。
——
薛峰带着二人迅速查完回程,实在是没什么好查的——别院是先帝赐给镇国侯府的宅子,一条暗道也没有。镇国侯府从上到下都称得上一句忠肝义胆,施将军战死后陛下也特别优待他剩余的家眷,还特许大将军的弟弟不降等袭爵,这才保住候府不至于这几年就落魄了。
回程路上,瘦个小兵想起几个月前在容都里听到的传言:
施大小姐,克亲。
......
施羡予父母三年前就死了。大将军一没,众人自然关心日后谁还能挑镇国侯府大梁。
不看不要紧,一看竟然发现施家除了大将军的亲弟,其余儿郎竟然有一个算一个,全死在战场上了。
北蛮来犯,施庭松领兵支援烟州,成功砍杀了北蛮王。回程路上却中了北蛮残兵的暗箭,淬毒的箭矢和暑热要了他的命。陛下听闻悲痛不已,嘉奖和抚恤一同流水似的抬进侯府,百姓自发缟素,容都上下皆是唏嘘。
先镇国侯府夫人、施羡予的亲娘,她接到消息起就开始整日流泪,哭到冰冷的棺材到了入京的那天,她白衣迎接,又从城门口哭到了侯府门口,直接在自己家门口昏死过去,不出三日也随夫去了。
大将军唯一的遗女那时候不到八岁,没几天就失足落水,醒来后竟然前尘往事都忘却了。
——
施羡予便是那时候穿越过来的,加班猝死、落水失忆,非常标准的穿越开局。但羡予一没原主记忆、二没系统加持、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剧情走向,心惊胆颤地如同一片无根浮萍飘在这个时代的茫茫大海里。
欣慰的是侯府众人都以为她是遭此横祸才性情大变,各个对她都十分娇宠。好不容易等三年出了孝,不出数月便被扣上了“克亲”的罪名。
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名声大过天。羡予上辈子看过太多营销出来的人设和故事,这辈子并不想参与容都城里的腥风血雨,何况宅斗权谋这些东西,也并不是重活一次就能突然掌握的高级技巧。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于是三月份“克亲”流言传出来时,羡予干脆借着祈福和修养的名义搬离了容都。
如今的镇国侯和侯夫人,也就是羡予的叔父叔母,两人心疼侄女被人构陷,但也不想侄女离开容都、离开自己的家。羡予好多歹说才让他们答应自己到秋阳山别院住着,二位长辈本来想着过两个月就把孩子接回来,没曾想五月份的满月宴上又出了岔子,羡予乐得清闲,干脆一直住到现在。
……
皇帝要来秋阳山狩场这事儿几乎影响不到山脚下这个小小别院的安宁,施羡予两耳不闻窗外事——天子要带他的儿子们去皇家狩场打猎,又不是要来杀她家后院养的鸡。
于是她也不知道,真正影响容都风云的并不是这一次秋狝,而是朝野上下都在推测,陛下秋狝后便会立太子。
清闲的日子过的如秋风,根本抓不住,转眼就到了秋狝开始的那一天。羡予吃完晚饭在抚兰溪边散步时,远远望见了山上照明的火光,和山间举着火把巡逻的零星橙光。
青竹随着自家小姐的目光也望向火光处,轻声感叹道:“陛下一来,秋阳山的晚上都比平时亮些了。”
“天子驾临,何处不亮。”羡予继续沿着溪边走,潺潺流水声能给人带来内心的宁静。她略偏头问身后的青竹:“侍卫今日来院里查过了吗?”
“查过了,说是最后一次,接下来他们就只守着狩场外围,不会再到山脚下来了。”羡予听到这回答点点头,天塌下来也关她一个不及金钗的小女子的事。
——
施羡予话还是说早了,仅仅一天后的晚上,意外就降临了这个别院的西侧院。
今天羡予的午觉起的晚了,晚上的桂花板栗鸡汤又不知用了什么药材,导致她今夜睡眠格外浅些。
所以她听到了外间的窗户被轻而快速地打开,有人轻巧地翻了进来,但这位不速之客似乎没想到窗下不是寻常的软榻或者空地,而是贴墙摆了张桌子,不小心碰到了首饰盒,匣子里的耳饰和镯子碰撞发出脆响。
随着开窗逸进来的晚风带来一丝微凉的血腥气。
羡予醒了,但不敢睁眼,隔着薄薄一层纱帐,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心脏又快又重的跳动昭示着她的紧张。
是刺客吗?
要喊人吗?但考虑到现在已经午夜,还有青竹和白叔离自己的距离,喊人绝没有外间的人冲到自己床前快。
她不觉得自己有被刺杀的价值,但秋阳山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山上那位可太有了,随便一位都比杀她的价值高。
羡予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呼吸,杀她没用,但这处别院是离狩场最近的能藏身的地方了,如果拿刀威胁自己要躲在这里后半夜去刺杀皇帝,或者干脆一刀捅死自己……山上有皇帝皇子还有朝臣,万一谁出了事,自己死在这里无人知晓不说,必定会连累叔父叔母。可叔父日夜宵衣旰食,就是为了保全镇国侯府,保护她和刚出世的弟弟……
混乱的思绪侵占了羡予的大脑,外间的人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血腥气越来越重,羡予能感觉到那个人已经朝内间走来。两辈子第一次离谋杀这么近,羡予的脑子此时甚至还有空隙埋怨这该死的封建社会的社会治安。
下一瞬,来人撩起了她床前的纱帘,施羡予所有的胡思乱想全被清空,大脑变成一片雪花点。
看见床上这个蜷缩的小人,这一层薄薄的连云纱被撩起后,一站一躺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似乎充斥了这个格外安静的夜晚。
“别装了。”
施羡予听见一道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少年音,她来不及思考,一把泛着寒光的雁翎刀架在了她脖子上方,锋利的刀尖已经划破柔软的丝花锦被面,刀身上的血腥气冲击着她的鼻腔。
“不要出声。”
又是一道命令,施羡予死也想做个明白鬼,于是颤抖着睫毛睁开了眼睛。
月光泠泠,来者一袭黑衣锦袍,窗外逸散进来的月光柔和地滑过他的眉眼,这是一副不当杀手去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好相貌。
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手里的刀却握得很稳,也是,刺客嘛,估计很小就得接单了。
钟晰不知道施羡予死到临头反而看淡一切开始天马行空地编造什么了,二人间沉默片刻,一滴血液顺着钟晰垂下的右手中指滴落到羡予的床单上,迅速被布料吸干。
床上躺着的羡予这才发现站着的“刺客”似乎受了不轻的伤,难怪房里血腥气这么重。逆光看去,“刺客”的衣袍原本应该是靛蓝的,只是都被血浸透了,这才显出黑色来。
不知为什么,羡予突然鼓起了勇气,她抬眼凝视着钟晰凌厉的眼睛,无声地做出口型,“你要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