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古飞

1、第 1 章

　　自颛顼帝绝地天通后，这人世便再无神明。

　　但唯有二族仍被世人奉为神族。

　　其一便是辛垣氏，族人天生神力，骁勇善战。相传其先祖乃黄帝部下，因在阪泉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被黄帝授意统领一方，为世人景仰、万民供奉。

　　而另一族，便是浮丘氏了。与辛垣氏征战犬马、血染沙场，以匡扶天下为己志不同，浮丘氏族人苦志于修行问道，善奇门玄术，相传是这世上唯一能与天人沟通的族裔，而其先祖更是受仙人点拨，行道蓄德，最终得以参悟大道，羽化登仙。

　　星河流转岁月无息，浮丘山沉寂百年后又出了一位后起之秀，小小年纪天赋异禀，被族人寄予厚望，能承先人之志，成为浮丘氏第二位得道成仙之人。

　　此人便是姑瑶。

　　因其术法高强，又为人亲和，经常受邀前往各地与民除祟，救困扶危，年纪轻轻，便有神女姑瑶的贤名。

　　若问姑瑶之志，其必答曰，斩妖除魔，匡卫正道，承先人之志，得成大道。

　　然而命运弄人，这位深受世人景仰的神女，却并未如人所愿得道飞仙，只落得个羽化未成，尘缘先尽的结局。

　　惨死之时不过碧玉年华……

　　六百年后，幽都城。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昏暗潮湿的墓穴中，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手脚都被绳索绑着，胸口处赫然插着一把短剑，剑身已全部没入血肉，温热浓稠的血液沿着剑柄边缘汩汩留下，将身上贴着的几张黄色符篆染红染透，再溅落到地面，氤氲出一片暗红。

　　少年闭着眼，眉心紧蹙，面容被杂乱的头发隐去大半，两瓣毫无血色的薄唇开开合合，从中发出暗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忽地少年声音哽住，一滴清泪自右眼眼角溢出，顺着头抬起的弧度，划过额角，没入耳际的鬓发。

　　一切又重新归于死寂。

　　但奇怪的是，那鲜血滴落积聚之处本可以形成血泊，此时却蜿蜒着流向了前方的祭台。

　　不知过了多久，血流的越来越慢直至快要干竭，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已是将死之相。

　　眼皮好似千斤重，少年知道自己睁不睁眼都是一片漆黑，没有人会来救他，也没人会关心他的死活……

　　就在这时，那一片茫茫黑暗之中，却忽现一点幽幽萤火。

　　是来为他照亮黄泉之路的吗？少年这么想着。

　　那一点萤火虽微弱，却十分顽皮，一会儿向左腾空，一会儿向右跃起，晃得少年眼花。

　　他蓦地睁开眼，竟真的看见一只火金姑在眼前飞舞。

　　“你……是来接我去阴曹地府的吗？”少年声音几乎虚弱得听不见。

　　话音未落，从黑暗处竟又飞来了几只火金姑。

　　它们缠绕靠近，像是交接什么密语，片刻后又猝然分散，朝着不同的方位盘旋飞舞，如暗夜里的流光。

　　少年偏着头，撑着眼皮，大抵是回光返照，又有了些精神，看着这些浩渺宇宙中的微末生灵，濒死之际竟还涌上些自怜自艾的情绪。

　　“咳……咳……”咳嗽牵动了伤口，疼得少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等他缓过那阵锥心刺骨之痛，再睁眼，却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

　　前方黑暗的通道处正不断涌进密密麻麻的火金姑。

　　它们像一条发光的绸带，涌向祭台，慢慢的缠绕、包裹，在这个密闭空间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发着光的球体。

　　“没想到……死前还能看到这样绚丽的美景，咳……咳……”少年气力耗尽，眼皮再次沉甸甸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群火金姑却好像在变换阵型，内围渐渐形成了一条蜿蜒的龙形曲线。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少年心里默默数着。

　　十七……龙形曲线？

　　少年仰着脖子，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轩辕十七星？”

　　少年死寂般的眼里忽地生出一丝光彩，“轩辕现，生机降，死气绝，鬼门出！

　　“难道我竟命不该绝……”

　　突然祭台传来一阵破裂之声，那些外围的火金姑慢慢向内盘旋汇聚，而后又像承托起什么，缓缓升至半空，形成紧密扎实的茧形，层层环绕的荧光璀璨夺目。

　　来不及细究，那群火金姑忽地炸裂开来，一时间金光四溢。

　　少年亦承受不住强光，闭了闭眼，再睁开，朦胧中见一模糊人影，衣着似雪，发黑如墨，衣袂翩翩地自漫天萤光中缓缓降落，款款向他而来。

　　来人走近了，在他身前蹲下，少年才看清眼前之人，不由一怔，来人市一女子，雪肤墨发，周身皆是冰寒之气，竟不似活人！

　　女子突然伸手在少年伤口处摸了摸。

　　少年本能反应往后一缩，而对方也很快抽回沾染血污的手指，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好香。”

　　声音如人一般清冷。

　　少年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人是鬼，但定然不凡，本着对生的渴望央求道，“求……求仙子姐姐救……救我……”

　　“救你也不是不可以……”仙子突然凑近了少年胸口，闭上眼睛，嗅了嗅，“只不过万事皆有代价！”

　　“什么代价我都可以……”少年虚弱地道。

　　“什么都可以？”仙子追问。

　　“都可以……”少年双眼迷蒙，仿佛下一刻就将死去。

　　仙子两指并拢在少年伤口周遭几处穴位点了点，然后极为利落的拔出了没入心口的短剑。

　　“啊——”少年瞬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那声音回荡在洞穴中，听着甚是凄厉。

　　只见他绷直了身体，全身痉挛，似要把那绑缚着他的绳索硬生生崩断！

　　不知过了多久，因剧痛而颤抖的身体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少年额头已是一片冷汗，他虚弱地睁开眼，就见眼前之人正垂眸敛目，把玩着手中的短剑，看不清眼里的神色，只余那一对长而卷翘的睫羽轻颤着……

　　他后知后觉去看自己的心口处，短剑已被拔出，也未再流血，只留下个骇人的血窟窿！

　　仙子把手中的短剑一扔，翻掌于半空中，纤指轻轻摆动，像舞蹈又像是……某种术法！

　　片刻，便有火金姑围了过来，仙子顺势指向少年心口的血窟窿，那火金姑就好像得了指令一般，蜂拥着往那窟窿钻。

　　一时间伤口处又痛又痒，如万蚁噬心一般，但比起刚刚的拔剑，却又是好受了很多，因此，少年只是拧着眉，把拳头捏的死紧。

　　“你且忍耐下！”仙子语气淡淡，说完就闭起了眼睛，不时变换着手上的术法。

　　“嗯……”少年咬了咬唇，跟着也闭起了眼睛，努力忘却身上的疼痛，平缓呼吸。

　　渐渐地少年明显感觉伤口处没那么痛了，虽然仍感虚弱，但他确信自己是活过来了。

　　他睁眼，正巧见仙子收了手势，伤口处的火金姑慢慢飞离，而那原本的血窟窿却奇迹般地长出了新的血肉！

　　看来她果然不是一般人！

　　“多……多谢仙子！”少年声音总算带了一丝活气。

　　“不必。”她能重活于世，多亏了他这一身纯阳精血。只不过这话是万不能说的，平白被人拿捏可不好。

　　“好在你天生灵台较常人偏右，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

　　少年抬手想摸摸心口，却受困于绳索绑缚，只能悻悻作罢。

　　仙子显然看见了，扬手一摆，那绳索便震开了，连同那些符篆一起被弹开了去。

　　“多谢仙子。”少年再次道谢。

　　“我探摸过了，你并无妖丹，实乃人族，为何被人用锁妖阵法诛杀于此？”

　　少年一凛，嗫喏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可曾造杀业？”

　　“未曾！”

　　仙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说道，“那便好。”

　　若是造了杀业，这纯阳精血可就不纯了……

　　“我叫阿罗罗，敢问仙子从何而来，怎么……怎么称呼？”

　　“你都叫我仙子了，自当九霄天宫而来。”

　　阿罗罗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虽然口口声声叫她仙子，但也清楚地知道，自颛顼帝斩断上古神树建木，绝地天通，这人世便再无神明！

　　姑瑶见小孩儿唇角弯了弯，显然不信，于是“哼”了一声，又道“我乃浮丘山——姑瑶！”

　　“浮丘山？”阿罗罗思忖片刻，惊讶道，“神族浮丘氏！”

　　眼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曾被族人寄予厚望，能承先祖之志，成为浮丘氏第二位得道成仙之人——神女姑瑶！

　　世事难料，奇怪就在于，这神女姑瑶原本还未得道，年纪轻轻便枉死了，而今却又——活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诈尸，当事人姑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见少年呆呆的，照着他额头敲了一壳爪，“我问你，此处何地？”

　　阿罗罗没成想有这一遭，结结实实挨了一脑壳，有点幽怨地说道，“这里是……平都城。”

　　“平都城……”姑瑶沉吟片刻，问道，“此地乃幽都？”

　　阿罗罗点了点头。

　　天下亡魂尽归幽都，何人有这样的魄力能将她从十殿阎王拉回来，并将她封魂锁魄，困于此地？目的又是为何？

　　姑瑶偏头去看那跪伏于地的少年，一身狼狈，面容被头发遮了大半，上面不是泥垢就是血污，像只花脸猫，唯余一双眼睛，晶亮亮的，倒……不似心怀叵测之徒。

　　只是此时此地出现，又是一身纯阳精血，实在是……过于巧合了！

　　阿罗罗见姑瑶紧盯着他，眼神从上到下又从左到右，没有恶意却分明透着几分古怪，不由一瑟，恭恭敬敬道，“神女降临，定可消灭邪祟，保平都城百姓无虞！”

　　“邪祟？”姑瑶一听，眼神亮了，这可是积攒功德的好机会，不过……

　　“是何邪祟，竟敢在幽都大帝的地界儿作乱？”

　　不怪乎她要问，这平都城之下便是幽冥之境，乃是极阴之地，但天道法则，自古阴阳相生相克，物极必反，是以妖魔鬼怪祸乱之事往往比别的地方还要少。

　　“太……太多了，尤其是最近。”阿罗罗似乎想起些什么，脸色黯了黯。

　　“为何不遣人去浮丘山或……”姑瑶顿了顿，继续道，“或辛垣城求助？”

　　只不过听了这话的阿罗罗表情就有些不太对了，犹豫片刻，才字斟句酌道，“神族浮丘、辛垣二族的一些往事我都是道听途说，如果不是今日亲遇神女，是万万想不到还有神族后裔存于人世，毕竟……”

　　阿罗罗看了看眼前之人，迟疑片刻继续道，“毕竟二族早在六百年前就覆灭了！”

　　“六百年前——！二族覆灭？！”姑瑶先是一惊，顿了顿又道，“那就是说，我也至少死了六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