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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   “就不会被追杀。导致你提心吊胆了一辈子,对吗?”

      刘红缨冷漠的目光落到王江身上,王江与之对视,在这双古井无波似乎洞悉一切的眼中,他愤怒中裹挟的污秽无处躲藏,那记忆中最深处的黑暗竟令他有些自惭形秽。

      王江逐渐平静,点了点头。

      “王江,我知道你不是良善之辈,你自私、懦弱、比寻常人更加阴险,却也陷于梦魇。我虽对你不齿,但不得不承认,我手中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与案件相关的线索。”

      说完,刘红缨抬手撕开王江后背处渗着血的布料,对凄厉的叫喊声恍若未闻。

      孙听竹绕到王江背后,见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从后颈到腰部的狰狞的大片伤口不停地渗出脓液,本该平整的肌肤泥泞万分,像荒芜的、荆棘丛生的沼泽地。赤红的肉与黑色的腐败藕断丝连,化为焦土的部分逐渐向他处侵袭,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弥漫,看起来骇人极了。

      “创口腐化,毒血入里,这是要命的!”

      “你活不久了。”刘红缨面色如常,完全不像是给活生生的人下达死亡宣判。

      王江的脸却在一瞬间灰败,仿佛南柯一梦后,回到了炼狱般的饥荒年。

      他不禁想起了幼时弟弟的模样和相伴而至的黑色人影。

      刘红缨席地而坐,盘着腿,以放松的卸下防备的姿态。她摆了摆手,招呼孙听竹也坐下。孙听竹学着刘红缨的样子,他坐到她身旁,不过并无刘红缨般的匪气,而是如成道打坐的隐士竟有些飘飘欲仙的风雅。

      此刻,屋内诡异地沉默了。刘红缨手一摊,把所有事儿放到明面上来说。

      “首先,我们时间不多。这次行动我是满江过海,一路南下快马加鞭,就为了见你王江一面。其次,他们胡家兄妹是我顺手抓的,不过因为他俩的身份,最迟明天便会有渤清的人来查探,到时候会出很多我不确定的变数。所以现在的场面,于我不利。”

      刘红缨适时地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王江见了跟着放松不少。

      随后,刘红缨话音一变:“不过,王江,你知道的前尘往事对案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千里迢迢为你而来只是为了了解那份曾经,给吕慈一个交代,若没有,我便如实相告。”

      “王江,那回忆在你心里藏了太久,已经成为了层层包裹住内心的破旧布衾……总要揭开来,透透气,不是吗?”

      王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后颈处一阵刺痛,似乎昭示他命不久矣。

      他自嘲一笑,扯动了嘴角:“我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也算是……咎由自取。”

      那年,正是饥荒年。

      易子而食,王江随父母踏上流亡路的,便是饥荒最后泯灭人性的阶段。那年,他忘了自己多大,只记得弟弟还在母亲怀里啼哭,瘦小得像只猫儿。

      一路土地斑驳,杂草竟也所剩寥寥,枯黄干瘪的乱草像被丢弃的小姑娘,吃进肚子是要死人的。不过生与死的差距,也并不那么大了,随处可见浮尸饿殍,连乌鸦也不肯停留,生怕成为饥肠辘辘的平民的盛宴。

      北风卷地,长京正薄衣初试,绿蚁新尝。他们静待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接着做一番诗,谱一番曲……可知千里开外,这天气的变化,又将夺去多少人的生命。恓恓惶惶,恓恓惶惶,王江生怕易子的注意打到他的身上,好些天来,他连树皮都不吃,只为告诉他的父母,带上他,他不占吃。

      第二天,同行一家的小妹不见了。

      那是他仅有的伙伴了。

      王江没问,在这个时代,消失了就是死了,进了别人肚子,成了别人的部分。一个丫头,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了。

      伙伴的死亡冲击着他的心灵,他预感到,明天消失的会是自己。

      肃杀的风像看穿了他龌龊的心思,刮得格外猛烈,仿佛要用刺骨的寒冷叫他清醒。王江却只想着,他大概是病了,变得和他梦中见过的试图掳走他的那团黑影一个模样。

      夜里,他悄悄抱走了弟弟,给他放在了一处偏远的草垛子前。偏偏此刻,弟弟没哭没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倒映着银河。

      弟弟真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丑、瘦,眼睛葡萄那么大,黑洞洞的,肋骨格外清晰,胳膊细得像小木棍儿。小家伙只穿着一件单衣。哆哆嗦嗦地往草垛里钻。王江躲在暗处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他的父母就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易子了。

      王江安慰自已,哥哥已经够好了,没给他扔在大道上,成为别人的口粮。他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但从那以后,带着幽绿色眼睛的黑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像要与他融为一体。这黑影就像是他杀死了弟弟的证明,不断地刺痛他的心。

      等终于,走到了长京,母亲饿死了。

      临走前,母亲流着泪,摸着他的脸,说,我不怪你,只可怜他。

      他的弟弟,还没有名字。

      王江被猛烈的悔意击溃,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真诚地痛哭流涕的时候。

      父亲草草在长京县外的山坡上给母亲挖了个坟,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独自去了修筑粥棚的工地,那里正推行“以工代赈”,说只要干活就有饭吃。

      据说,是宫里的许贵妃提出的办法。

      朝廷终于想起他们了。

      后来王江才知道,不是皇帝忘了他的子民,而是有欺上瞒下的人断了他们的生路。他有多愤恨,就有多无力。当时的王江,也瘦得像棵豆芽菜,比同邻人瘦小了好几圈。

      此后,父亲带回家的食物越来越多,生活越变越好,父亲做了工头,说什么也供他上了私塾,他们在长京县都能赁起好房子了。

      这房子在县廨后身,因是个凶宅,没人住,房租便宜不少。也因这房子,王江认识了吕慈。吕慈当时,还是五六岁的小姑娘,话说不流利却很健谈,平日都跟着祖父在县廨里,不知从哪听来了房子闹鬼的传闻,兴致勃勃地要一探究竟。

      吕慈刚想鬼鬼祟祟地溜进王江家里,便被下学的王江逮个正着。他们,因此认识了。

      可能是因为吕慈的缘故,县廨给王江父亲许多官府的活儿,这下生活真真切切好起来了,父亲却显出疲态,一回头,那个挺拔魁梧的男人已然佝偻着腰,衰老得让人认不出。

      “你弟弟,万一能找到呢?”

      父亲只有这一个执念。

      王江主动去官府备了案,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弟弟团聚。

      当年,父母因着他是唯一的孩子,即使再痛心,也要装作完全不知王江丢了弟弟的事情,给予他更多的爱和信任。只是年纪越大,心中愧疚更甚,人之将死总会想到心怀歉疚永生难忘的事儿,父亲便想起了草垛旁的他的孩子。

      谁都知道,弟弟找不回来了。过了一年又一年,当初去备案的希冀不在,反而因一次又一次收到的下落不明的消息暗暗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是父亲愈发的衰老和悔恨。父亲没老到怨恨他,也没清醒到继续装作对他毫无怨怼,王江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当年自己被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恐惧。

      他恨弟弟。

      再一次。

      这种暗处催生的腐坏的心思被县尉家的小姑娘看得清清楚楚,他仿佛被剖开,阴暗的触角在阳光下忍受灼烧,那滋味不好受,如同受千夫所指却无处遁形。

      尽管吕慈的大眼睛明亮澄澈,王江还是在其中臆想出了恶意。

      就在吕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弟弟,不想让弟弟回来时,恶意达到了顶峰。

      当天晚上,他便跟踪吕慈直到吕府。他听着小院门里传来的嬉笑怒骂,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黑影不断滋长膨大,就当他想一把火点燃那飘渺的、无法触及的欢声笑语时,轰隆隆如雷雨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王江下意识地躲在灌木丛旁,下一刻,高大威猛地铁骑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小院儿。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院中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叫骂、悲恸的哀求都已平息,王江浑身战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脸色铁青。

      他看见,一双金丝履淌过蜿蜒的血色的河,靴面之上,腰间垂下的细腻润泽的白玉玉佩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银光。

      王江被晴夏水波般的明朗透亮的光芒吸引,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

      “谁?”

      那玉佩地主人猛地回头,逆着月光,王江却能看见那人冰冷刺骨又狰狞可怖的双眼。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转身向树林中跑。可他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就在林子中小路的拐弯处,被高大灌木遮盖住的最后一个转弯处,被马上凶神恶煞的骑兵用铁枪贯穿胸膛的千钧一发之际,他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嘴巴被死死捂住,接着落入了一个不太宽阔但却挺直的怀抱。

      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声渐渐远去的声音。

      王江,被拽入了一个地道。救他的人,正是如今的宋县丞。他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在他的身边,端坐着表情木讷的吕慈。

      吕慈,她静静地盯着地道中幽暗的火光,不发一言。她从此,不太会说话了。

      那晚之后,王江再也没见到过那块玉佩,也没听说大张旗鼓地寻人,就连吕家遭受的祸事也被简单地扭曲成遭遇山匪。渐渐地,在他逐渐快忘记了这件事时,宋县丞出现了。

      他在集市上,看见了陪同县令巡查的宋县丞。彼时的宋县丞,背弯着,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无意间同他对视,脸色一边,又在瞬间恢复了那油腔滑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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