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林*枫

1、2003

　　2003

　　自从得知步小美要回来之后，路童童就再也没有在周末带过任何女子或者男生去家里。
　　甚至在平日，路童童胡乱不堪的生活和性子，也都因为这个人的回归而收敛不少。

　　步小美蹲在街边，纯净水随着喉结张扬的律动灌入他的身子里，胃凉得抽搐。树阴下躲着不知来自哪里的流浪狗，躲着空空的肮脏的垃圾车，躲着阳光趁隙而入的金黄碎片。躲着穿着没有袖子的黑T-SHIRT和齐膝马裤的步小美。
　　无数挎着包包的女生从他身边经过。惊叹声都按耐不住地传入他的耳朵。
　　可是这个人的脸部没放出任何看得出情绪的表情，眼角散着凶狠的光，浑身都发出“别来烦我”的警告。以致所有人都无法对这俊得惊人的帅哥产生搭讪的念头。
　　他们只远远地好奇，这样一个一直蹲在街边，却不会累也不打算走的过分显眼的人，究竟是做什么的。模特，小偶像，或者是牛郎？
　　步小美的视线没放在任何地方，蹲了半天之后终于开始感觉烦躁。这个时候一辆YAMAHA开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
　　步小美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车上居高临下的路童童。眼神的凶狠是天生的，眸子却也天生清明。
　　——你越来越黑了。路童童也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附送一个大大的眉头。
　　——你还是小白脸嘛。他撇嘴，讽刺回去，不怒不恼。
　　——屁话收起来，上车。路童童不满地恨他一眼。

　　——怎么住一个跟狗窝一样的地方，回去住不好？
　　——不想。他想也没想，简单回答。
　　——你有去看我爸妈没。
　　——没有，他们倒来看过我几次。还有你姐，她结婚你也敢不回，你家的人宠你也宠得太过分了。他一面收拾着狼籍一片的客厅，一面回他。
　　——嗤。他们放任我自由是应该的。步小美坐到沙发上，挑衅般地看着路童童，他穿着白色的衬衣，习惯性地敞着领口，从后边看来，衣服颇为松散地套在这人的身上，却无法掩饰那副极好的身段。
　　——你以前不会这样对我说，自由过头了是不是心也飞得收不回了。他转过身，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大手大脚地坐在沙发上的那人。
　　步小美没有回答。只睁着眼与他的眼神细致地对上，眼里没有波澜，猜不出情绪，看不透心思，他只走了一年，路童童还是那个路童童。而他，还是当初那个他，变的不是人，是时间。他很想这样说，却仍旧将它们默了回去。
　　——那你想我吗。
　　他问。

　　其实这是早在一年前就该问的问题。
　　虽然他早就应该知道答案。
　　可是因为知道，才不会问。他怕问出口。自己就再也无法离开。

　　“那你会想我吗。”

　　2003那年，年轻的步小美。在未能向同样年轻的路童童问出这个简单问题的时候，就选择了离开。

　　路童童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何必到了现在，才问出这么煽情的问题。
　　——我突然很想从你口里知道答案而已。他站起来，移到他的身边，拽过路童童的头，高高地抬起他的下巴。
　　——我有不回答的权利。他说。
　　钳着他下巴的手指没有放松，而手的主人仍旧不依不挠。“告诉我，你又不会少块肉。”
　　——可是本少爷有损失啊。路童童哼了一声，对着下巴下的那只手，甩了一巴掌。
　　这时第三个声音响起来。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步小美瞪着拿着手机的拿只手，不知道哪个不想活的，敢在这个时候来搅乱只属于他和他之间的空气。
　　“哪个莺莺，我不认识。……我怎么知道，少给我搞神秘。”路童童不耐烦地皱着眉，招蜂引蝶的下场，类似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少发生。自以为高傲美丽别人离了她就活不下去的女子，全都蠢得不知道这少爷逢场作戏的手段如家常便饭常常都在上演。“不说拉倒，老子还差女人吗。——喂，你抢我手机做什么——”
　　步小美从他手里抽出手机，按了一个键，然后随手把它扔到沙发上去。
　　“你的生活仍旧这么滋润呢。”他朝他讽刺又颇有意味地哼一声。
　　“习惯而已。”不理他的嘲讽，捡起自己的手机，重新放回裤子里。
　　——那你快回答我的问题，我要饿死了。
　　——你饿不饿死关我回答问题什么事。他好笑地回他。
　　——你回答了我们就去吃饭。
　　——那你等着被饿死吧。
　　这个问题在步小美的肚子不断抗议下终止。路童童不准备回答，如果是一年前，他一定会激动地说那是当然。
　　可是步小美没有在那时候问他。他不辞而别。对于他来说，那是步小美对他的抛弃。不仅是他，还有步家庞大的产业，步小美的老爸老妈哥哥姐姐。他为了所谓的自由，为了自己远走天涯的梦想，把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抛弃了。
　　然而可笑的是，路童童自己也从来就怀着这样的愿望。
　　所以他不想说步小美是自私的。那只是一种纯真的理想而已。只是步小美拥有了，达到了。他却什么都得不到。

　　“你他妈点这么东西存心想榨干我！”指着满满一桌的菜，路童童生气地跳起来。
　　步小美懒得回答他，只埋头吃起来。
　　这个夏天将会发生很多的故事。他一边吃，一边想。只是一种感觉，无缘由地冒出脑海，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又为什么要回来。

　　他躺在屋顶上，曾经也这样过。阳光正好，有风吹过。
　　为什么2003年的事情，到现在看来已经这么遥远。2003年的时候路童童还对他说你来我家吧，来继承路家的一切。不久之后他就离开了，2003年五月他乘风而去，当飞机飞离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时候步小美才觉得十八年里发生的一切竟然全都如这个城市一样分外遥远。
　　思想漫无边际。
　　方向无从寻求。
　　他只为了要自由而已。恨下心离开了。
　　他知道有个人会恨他。那个和他一样极度渴望着解脱的人。他甚至求他去继承路家的家业，上亿的家产。
　　他们都疯了。为了自由而抛弃了情谊，为了自由而放弃家业。为了要远走高飞而不顾一切，他们都一样，站在悬崖上朝没有人听得到的天空呼救。
　　结果他顺利地得到了内心里最想要的东西。
　　把路童童遗弃在了这个城市。

　　等他穿梭在不同肤色的人群中，与去去来来的陌生人擦肩而过，大脑里变得空旷茫然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人事是无法如想象中一样可以随便抛弃的。
　　曾经有个人老是站在起风的窗边，远远地看着他。
　　他象是一道风景，在他眺望楼顶上的这个人的时候，也被同时他窥觎而尽。
　　曾经有个人在半夜里翻过他的园子，翻进他的窗内，摇醒睡梦中的他，要他与他一同离开。
　　他笑着把他从门口推了出去。
　　然后路童童在门外大声骂他。
　　一切都是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在他决定离开的那年。在他们各怀心事，想着要逃离的那年。步小美知道，能放开一切远走高飞的人只能有一个。所以他狠心地拒绝了他。然后自己背着包袱连夜私逃。
　　他的心多坏啊。
　　他为了自己的梦而毫不留情地摔碎了路童童的梦想。

　　可是他竟然还是回来了。
　　在他以为2003会永远只存在于记忆中，越来越远的时候。单枪匹马地闯了回来。什么都没有携带上路，只带了自己回来。
　　然而这样就已经够了。

　　有物体挡住了太阳的温度，然后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捏住了他的鼻子。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他没有睁眼。只一把抓住了那只纤细的手。滑到掌心。十指交叉。温与凉契合的感觉，从来只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产生。
　　他们的爱没有水深火热。
　　不存在天雷地火。
　　在矫情与缠绵之外。
　　是彼此十九年的自然磨合。如他们交叉紧握的双手。
　　他的左手，路童童的右手。温暖与冰凉，黝黑与白皙。离开与滞留。逃离和回归。

　　“我喜欢你。”

　　他说。

　　什么。路童童没有听清楚。风声很细，可是足以这更细微的声音压下去。他的头发搭拉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金黄色的光斜斜地落过来，抹在红润的脸上，混合成浅淡的橘色。只那张薄薄的鲜艳的唇，轻轻地开合。

　　他睁开眼睛，看着等待着他重复的那张脸。嘴角一勾。笑了。
　　然后他突然伸出空余的那只手，绕过惊讶的那人的脖子，将他的脸按了下来。
　　与那两只手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鲜艳妖娆的唇，粘在一起由缓到急地翻动。他的舌在另外一个人的口中，翻江倒海一般张狂地侵略占有。有些话，一生只说一次就够了。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所以不会再对他重复。他只有用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细微与疯狂的动作来告诉他他所说过的话所表达的意思。
　　他们彼此都懂得。人和人的心，有时候是非常近的。就算相隔两地，就算对于未来，彼此猜不到结局。
　　能这样紧紧相拥。已是一种幸福。

　　他从他嘴里退出来，喘息着亲了他的脸。然后将那片绯红，深深埋入自己的胸膛。
　　如此就够了。能这样静静地抱在一起，听风吹，感受彼此的心跳，把十九年的时光窜合在一起，倒退到还躺在婴孩车里的那时。也是这样拥抱着，在风铃声与徐徐清风里安静地睡着。做着有关阳光与未来的梦。然后就那样逐渐长大，情感从那久远中开始滋生，从此绵延不断，事至如今，仍旧自然如初。
　　他本想用上亿的家产来与他买卖自由。
　　可是他拒绝了。
　　他们的生命里不需要由金钱来作为交换的任何东西。
　　只有自由，是他们各自的私心。
　　然而此时此刻，他仍旧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将他拥在怀里，象小时候那样，安恬纯然，没有杂念，除却烦忧。他们只是两名心思单一的小小少年，感受着相互的体温，紧紧相拥，安静睡着。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他是他的步小美，他是他的路童童。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我说，”步小美弯着手臂触碰着另一个人的背脊，只感觉一身骨头硌着他的手。微微动了动眉毛，“你该长点肉了。”
　　“从小就这样一副身子，这时候还来嫌我没肉。”声音从埋在步小美衣服里的嘴里传出，带着一丝不满和讥笑。
　　“我不想一下就把你压坏了啊。”手在路童童背上轻轻地抚摸，却突然很坏地笑了出来。
　　路童童腾地坐起来，甩开还半搂着他的手。
　　——少给我来这套。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扔下莫名其妙的步小美，怒气冲冲地独自不知跑去了哪。

　　步小美莫名其妙了一个下午。

　　他知道路童童会因为一年前的拒绝与不辞而别而恨他。却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在路童童那里看来，与他所做的事情是相矛盾的。
　　2003年五月他一声不吭地走了。又突然回来。他没有对他说自己回来的原因，所以路童童承受不起他以任何方式说出口的关心话语。他怕他又再次突然消失，到那个时候他所说的所有话，都只会成为一种欺骗。
　　就算只是用调侃的口气所说的一句。
　　他承受不起。
　　就只有觉得生气。

　　步小美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望着闪亮晃眼的灯光不动声色。大大的房子，双层楼阁，装饰辉煌，橘黄色格调。苏姨在身边过来过去，不时不解地看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之前所租下的那房子，交了两年的租金，至今未退。
　　在路童童家的对面。不同层次。遥遥相望。他总是躺在那房子的最高处，默默地望着对面窗中那个同样在看着他的人。
　　“晚上我不回来了。”步小美翻身而起，朝苏姨喊一声，然后往外边冲出去。

　　他把那房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站在对着那扇窗的阳台上，看夜风如细流游过凉的空气。不久之后，灯光在他一直注视着的那地方亮起来，夹杂在城市辉煌的霓虹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它。
　　然后他看到人影，隐约地望向这边。
　　又突然消失在视线里。
　　不久之后敲门声急急地响起来。他打开门，看到气喘吁吁的路童童。
　　门外的那双眼睛象钉在他身上一样看着他，然后在瞬间扑过来，将他措不及防地压翻在地上。
　　“你这个混蛋！你混蛋混蛋混蛋——”他不停地骂他，象猛兽一样盯着他的眼睛，拳头如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直到步小美的嘴角浸出血渍。
　　“为什么要扔下我！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为什么——”他坐在他身上，全身颤抖，手紧紧拽着他的衣服，泪水迷蒙了眼睛，映着这个城市的夜晚斑斓。
　　“为什么还要回来。”声音逐渐弱下去，最终消失在哭泣声里。
　　冰凉滴在步小美的脸上，融合了路童童所有的百感交集。
　　步小美把手举起来，放在脸上，侧过头去，遮住眼睛。“因为不能放下你不管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这个骗子！”
　　步小美没有回答。他确实是个骗子，骗了路童童一生里最重要的感情。他只叹了口气，然后将他从身上扯下来，让他倒在他的身边。

　　“我不会再走了。”

　　路童童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随着这句话又扑闪起来，象最亮的那一盏灯，闪烁着倒映在步小美的心底。
　　“你骗我。”他小心翼翼地说。
　　“骗你是小狗。”步小美回答。
　　“嗤，当我是小白。”他笑一声，声音璀璨。
　　“随你信不信。”他翻过脸，声音里藏着不满。
　　“我信。”环过他的腰，起身重新将他压倒在身下，眼里燃起火焰。“你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就信了。”然后掀起了他单薄的衣衫。

　　这将是一个有故事发生的夏天。

　　比起2003的遥远。一切都显得真实无比。
　　他们肢体纠缠，呼吸交汇。

　　今生今世，彼此缠绵，不再分离。

　　最后。

　　他走在昏黄的街头。人潮拥挤，彼此擦肩。路童童望着漠漠的天空，头顶上遥远的地方，响起喧杂的回响。象是一场梦，没有来源，没有尽头。或许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管会走到哪里。

　　2004年的夏天。有炎热滑过额头，有昏昏漠漠的傍晚街道，有飞腾着灿烂烟火的城市夜晚，有陌生的人群经过身边在空气里残留气息。有相爱的少年，彼此相握着手，静静穿过人群，离2003越来越远。

　　那是一场
　　有关两个人幸福的蓄谋已久的离别。

　　2006-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