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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终须有时 ...

  •   理想国,是什么?天环族的女孩懵懂不解,从战火中挣扎逃离的她与兄长,永远失去了爱他们的母亲。来者掀开废墟的残垣断壁时,给予怀抱的女人身体早已僵冷,她望见一双明快锋利的眼。

      是终点……吧。有人抬手将她鬓发理到耳后,那双松苍异瞳色泽冰凉,与记忆里澄明的金不同,仿佛震醒宇宙洪荒。知更鸟听到她给出答案:是一场梦。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中,你要抓住的东西。

      明珠泪素指去拨玉生烟的弦,箜篌发出流水一样的乐音,翩跹引人沉醉。同她的声音那般,听来平静又温和。他们这群长生种好像总是这样,生前诸事不动不惊,身后流淌漫长的光阴。知更鸟不明白,也不知晓这群存在走过了怎样的路,又看过何种风景。她只是恳切的提出悬而未决的疑惑,不吝承认自身的浅薄,只为得到一个答案。

      后来的很多年,她总是感慨:若你寻找白玉京的令使答疑解惑,他们总能给你想要的谜底。当事鲛人和花朝都主闲谈时却语调散漫,提到她本不愿做这等为人点拨迷津之事。岁凌微眼里漫上一点笑意,星光在指尖化作粉牡丹,与仙舟夜空中流动的极光相映。像那年碧波沧澜的昆吾海,天命以授的怀霁君睁眼,听到生前人、身后事的诸般窃窃私语。一灯长明,烛火未熄,百代无绝。

      她垂首望见桥下河灯随水游,随口提起我看丹枫那孩子的精神状态,和当年的你差不多。明珠泪哑然失笑,嗓音甜蜜轻柔:可不是么,他们自找的。我族中那些长老是,这群不知死活的龙师也一样。能驱使人类的唯有神明,那些自诩引路者的未能登仙,反倒是她以凡俗之身入了白玉京。

      知更鸟,我问你。明珠泪说。如果此时此刻,我这样告诉你:无休止的战争是人类这一族群必经的一环,哪怕人们各自走出星球,奔赴广袤寰宇瀚海。你怎的看?女孩眨了眨她湖绿的眼,一泓碧波动人心魄,应得干脆:某件事不正确,不代表它不存在。仙舟古国纪言辞精简,三劫就真的只一篇文章么?不是的。一笔史书,万万民哭。

      老者死,少者亡。千里荒野,无处生机。就像鲛人一族形神俱灭,也不过是一个不能更微小的引子。就像是匹诺康尼的历史,只是公司系统档案里客观冰冷的陈述。商人与资本家们权衡利益得失,将任何事放在天平上权衡,感情本身没有重量。因此。明白吗?你渴望的愿景……是怎样的。

      歌斐木曾是「同谐」希佩虔诚的信徒,可祂救不了匹诺康尼,也保不住他友人的性命。所以他选择了「秩序」太一,这位已然亡故的星神。人是不能为了一个虚妄的倒影而活的,就像仙舟古时有人寻月坠入水中而死,这样的人必将踏入「虚无」的道路,在这条命途上狂奔至消亡。能够令人拨动青铜针的,必然是更痛苦而确实的东西。

      就像那只协乐鸽,就像那位偷渡客,就像另一个濒死的你。她将后半句未竟之言咽了回去,想到将自我一切献出的橡木家主。明珠泪不在意族群的存续,因此没有古往今来缠身于无数个饮月的困扰。比一无所有更痛苦的,是建到一半的巴别塔被毫不留情的摧毁。若将人的一生譬喻为修建高塔,心愿已了的拥抱空无,是通天塔已及它应去的应许之地,或在抵达终点之前死亡,是永存的、残缺的美丽。若是修建到一半,必将有人将这毁灭,那么——世人所谓的开始,又存何意义?

      她由衷为死去的族人感到喜悦。既然那份痛苦无限大,那么剥夺他们获得幸福的可能,自然也就不会因此悲哀万分。秋蝉雪觉得这是种诡辩,但活在虚假的、甜蜜的梦中,一把尘封在鞘中已久的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反驳明珠泪这话。

      知更鸟与人坐在一处屋檐上,听绵延不绝的流水声动人心魄,她随着曲调轻哼起歌,像是白鸟振翅飞越河滩那样轻捷。明珠泪忽然问:你要随我学音律吗?凡世间种种,调性各有不同,乐曲却能将其统和为一,又不失其本色。就像这片天地自有来去,芸芸众生各司其职,拥有同一个梦。

      当她成为名扬寰宇的大明星,接受一场习以为常的采访时,曾经回答过一个很经典的问题:你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歌手?知更鸟笑了起来,那双湖绿的眼碧波荡漾,含着近乎动人心魄的瑰丽。

      她记得那夜的箜篌声和故事,想到哥哥的理想和愿景,以及各自行于命途的人们。最后,她只这样说:因为我热爱音乐,它给予我第二次生命。

      这点她没有骗人。大明星从不说谎。知更鸟。知更鸟。她是如此的赤忱天真,却将自身化为能实现理想的锋镝——如果、如果,彼时她未许下「同谐」的愿景,想来「巡猎」也会赞誉她的选择。

      谁能一生天真?没有人能永远走在一条路上。可终点——那座方尖碑。它屹立于此,不动不惊。无论你选择怎样的道路,踏上哪位星神的命途,阔似江海或细如涓流,都奔向你所心向往之的应许之地。若你在命运的一页写下注解,此后千年万年,请放手尽情的奔跑,直到越过所谓的死亡。

      抵达恭候已久的终点。

      就算死掉也没关系,你的疑惑会替你永生。明珠泪指腹擦过知更鸟的耳羽,鲛人略低的体温带来些许凉意。走在命途最远处的存在是星神,可当所有人认为乌鸦的羽毛是白色的,祂独自的坚持也并无意义。同道者与你共存。而在同样的道路上,你独自的思想和见解,又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一件事: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熠熠生辉。

      你是最明亮的。知更鸟听见眼前人轻声。你该是最耀眼的。明珠泪低垂眼睫,哼唱起九州时流传的一首小调,像传说中那样,几乎能蛊惑人心。

      【长明烛,归墟骨,
      碧海流波,梦赴沧澜,
      ……
      何年何月照我?
      空寂寂,飘零风雪残。】

      今时今日,她已经不再畏惧任何。知更鸟问过这首歌唱了什么,明珠泪答非所问:总有存在要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是的。鲛人一族,天授之责。盈火照前尘,众灵乃知路。人是不能驱使另一群人的,能驱使人的,唯有神明。如此而已。

      当地上的凡人代行天上的神灵的意志,这件事便必然有所偏差,万万做不成的。比如统一了【家族】的歌斐木,又或多年后行差踏错的星期日。

      众云骑为何而战?为信念,为仇恨,为消绝一切寿瘟祸祖的孽迹,为帝弓司命箭锋所指。为他们心中的理想国而战。哪怕……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虚拟的概念,却也的确在为此践行这一命途了。

      复仇不止,巡猎无疆。若这世上,人人都不能彼此理解,仇恨便由此诞生。知更鸟想要一个众生都能相互包容的美梦,可这是在匹诺康尼也无法实现的谬论。她望进明珠泪的眼睛,在其中寻觅到一个小小的「自我」倒影,意识到:这是连白玉京诸位令使——乃至星神,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个虚妄的幻梦。诚然,以「概念」的权柄来说,她无所不能——但也仅是如此。毕竟人非草木。这话从星神朝她和兄长伸手的那瞬,贯彻了知更鸟的一生,直至她实现理想,抵达终点,直至最终拥抱死亡。在那之前,她将永远不会化作无情的石头,而是盈盈烛火,照亮要走的前路。

      石心十人。论衡庄主。后来她见过太多自称以宝石为心的人,也和其中不少打过交道,方才照面就弄清了一件事:怎有真正如草木无情的人呢。

      哪怕是……星神。白玉京的令使活得太久,轻而易举洞穿了她的想法,叹息般瞧着知更鸟。她太年轻,太天真,还以为这世间万象平等,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事。可若是如此,叶云栖何来死于前尘,叶兰庭也不必与仙尊同归于尽。恍惚一梦。

      人们素来爱将好运称作可能,厄运只是自认倒霉的歧路。尽管上帝不掷骰子,命运的轮盘上却每格都相同,只当今存在的文明为其划分了三六九等。摇到某种命运的人,也只得不甘不愿接受。

      她与东陵坐在篝火前闲聊,茨冈尼亚的长风吹彻绿洲,谁都没见过曾经那片荒漠,但这里仍是他的故乡。卡卡瓦夏。35号。砂金。另一个他孑孓走了太久的路,带着满怀的遗憾、记忆里的黄沙和梦里族人死去的遗骨。他是最幸运的人吗?也许吧。格兰蒂娅不信尘世有无解的谜题,同为俱乐部成员的阮·梅则认为她一定是很有趣的生物。

      有一说一,很难想象这二位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甚至还成为了至交好友的。天才该有的傲慢和狂妄,阮·梅可以说一个不缺,而另一位:#85万载舟,却曾经是记忆命途的无名客。卑谦,温和,将人文置于真理之上——很难说,#86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是否受到了她的影响。毕竟在年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格兰蒂娅作为姐姐,都充当着为他和东陵答疑解惑的职责。这事倒没谁知道。

      若将他们这群人之间的关系拉出一张网,寰宇大半的势力已被囊括其中了,很难想象这般混乱的情形,有朝一日居然真的会出现。没有人生来就彼此对立,由此知更鸟坚定不移这样相信。可独独只一个叶鹤舟。有谁能如此幸运,得到来自一位星神的恩泽?哪怕白玉京被酒馆的假面愚者戏称为*一般路过小可怜救助站*,也不能穷尽所有需要帮助、亟待拯救的人们……这条路太过艰难。

      当你追逐着这个目标走的足够远。明珠泪语调奇异了一瞬。白玉京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鲜为人知的,想成为「概念」的令使,所需的并非命途力量的多少——而是距离终点的远近,以及攥在手中的权柄。从这方面来讲,他们都算准星神。

      那又如何呢。知更鸟摇了摇头,望向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可丰饶行者无法治愈溃败的文明,混沌医师也救不了每个绝望的人。哪怕是令使。哪怕是星神。她将手置于心口,只在扭头瞬间,一枚子弹破空而至,穿透眉心,迸发出一朵血花。

      死亡。生存。水雾洋洋洒洒散去,天环族的少女出现在原地,指腹抹过手中所持霜刃。明珠泪称赞她的进步速度和学习能力,在战场上,她可以依靠幻术成为任何人,也能够拟造死亡和新生。

      但这毫无意义。一切都是虚假的。纵使这幻象能欺瞒他者一生,可谁又能比星神活得更久?明珠泪说: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明白了。知更鸟听得懂她的未竟之言,俯身捡起地上空的子弹壳。

      美梦是虚假的。幻术是蒙蔽感官的伪装。知更鸟心想:理想国……也不存在。在这片神灵存在派系迥异解密未明的宇宙,它拥有发生什么都有可能的自由。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自由,人人最合适的未必是最渴望的,最想要的也并不总恰如其分的贴近己身。她听不见万万无口舌之人的悲声,可她想听见,于是她试图去听。结果呢?被血流漂橹的景色惊得震颤起来,倒不在意死亡的降临。

      这本身就是傲慢的。知更鸟阖眼。生死之重,难以言述,应当珍而待之。她从不认为被药师赐福的长生种(比如仙舟人)本质上有何不对,践踏生命这一行为的定义,不在于寿数长短。死亡只是一瞬,无论生前有多痛苦,或不过转眼。没有意义,就是它最大的意义。比起一切尘埃落定后的满目疮痍,歌者悲哀于那些半路夭折的理想。

      悬而未决的疑惑会替逝者永生。她回过身,看到一个模糊的、水雾凝就的影子,吐出一句知更鸟曾经听过的话。明珠泪幻术化出的眉眼在雨水里朦胧几分,消去松苍异瞳中凛冽凉意。她听到少女急匆匆尖刻追问:难道只要知晓他们死前的疑惑和愿望,死亡这件事本身……就无足轻重么?!

      那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明珠泪的提问远不如叶鹤舟温和,后者作为这条命途本身的星神,她总是要比同行者宽容……也更凉薄些。知更鸟惶然绿瞳映出姣美形貌,鲛人有举世无双的好姿容,此刻失却笑意、微微垂眼,露出皮肉下锋利底色。

      知更鸟一时语塞。这片宇宙派系不同,各有追随的星神,对生死的观念悉数不一。「毁灭」认为一切都将消弭,「终末」将在结束后开始,「不朽」早已老去,「丰饶」痛恨死亡,「巡猎」燃尽此身以作星火,「同谐」将众生弥散的意志合而为一。如此想来,她竟不得一个应有的答案。

      假若抛开一切。它仅仅是。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过程。意义是被人赋予的,星期日说,自我价值是虚幻冰冷的牢笼。但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他们靠「认同」活着。那些自我的释怀,他人的许可,起初都是海市蜃楼的空壳,存在的生命将其变为触手可及的真实。行于「概念」的人,也不乏抛弃理想,选择拥抱死亡的。这份疑惑将长存,与锚点一起,替那被二次解构的灵魂永生。

      为什么……有人会抛弃理想?知更鸟得到一个新的疑惑,于是迫不及待发问。明珠泪替她整理好散乱鬓发。因为啊。鲛人族长这样回答:当你看清终点的那刻,选择的路就已经是完成时了。那不是真正的抛弃,只在某种意义上,这条路实在太过漫长。就算「人」无法抵达,谜面也将与答案一起永生。明白吗。她的语调轻柔到近乎诡异。

      抵达终点的人,身化寰宇,死亡亦是升华。明珠泪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这是真正的死。你和星期日渴盼的理想国,不存在活人——那是古往今来无数行者所遗留锚点的坟茕。在无数永垂不朽的疑惑与谜题中,恭喜你们,成为了唯二的凭吊者。

      这节课就上到这里,足够了。她说。这是我给你的答案,但不是你的终点。无论如何也不该是。

      :有朝一日,你会找到「理想国」的真正形态。

      :希望你能支付得起对应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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