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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换了人间 ...


  •   “雨过天晴”,也就是罗子晴,是体操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实现“出圈儿”的自媒体博主。
      2023年,也就是她开始经营自媒体的第一年,便荣登某视频平台百大博主之位。其活粉数量,互动热度,流量数据,特别是那多次的“官方认证”联动,秒杀“起号”数年小有名气的“美笙子”,坚持不懈诉说银色金牌遗憾的滕冉,更新速度早已演变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李奈等人,还有……呃,在大运因为高颜值小火了一把的东道主闻知雅,尽管她高自两项约等于拉了个架子套,但一张“锦城有美人”的亮相照一时横扫网络。更别提早已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体操雷达”和“所有体操小花的粉丝”这些老黄历牌儿上的人了。
      大运五金,全运冠军,锦城大运五金得主。
      主页这几个简单的标签就足够吸引不少人带着崇拜和好奇驻足欣赏,尤其是大运会,她就是从去年冬天的“大运会备战”系列vlog开始发视频的,很忠实地记录了每周往返于学校和体操馆之间的“魔鬼节奏”。那会儿慢慢地就积累了二三十万粉丝,在家门口拿下大运冠军之后更是翻了五六番。其实自媒体平台是充斥各种滤镜和跳跃式剪辑的地方,评论留言中却都说喜欢她真实的画面和从不快放的训练片段,还有不紧不慢的讲述配音,就如后来在拿到大运会五金时央台专题报导的那个标题一样:“罗子晴:给人生拍摄不沉重的纪录片。”

      正经纪录片罗子晴也是拍过的,作为被记录的主角。不然,她还真没这么自然地想到上手弄视频。不过,她非常不喜欢那个纪录片,非常不喜欢。21年刚做完手术那会儿,她躺在病床上没事干,经常刷视频软件。当时就刷到过录屏转载到国内软件上的那个纪录片,罗子晴想了想,以版权理由点了举报。
      病房里安安静静地,没有络绎不绝来探望的教练和队友,也没有陪护的家长,妈妈是想来的,但此刻估计是在家里和父亲吵得天翻地覆吧。正常,她的“最后一战”实在不太光彩,可谓是以一己之力毁了粤省女队的团体三连冠,怎么可能不在领导们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笔黑历史。甚至后来大运会的名额,省里都不太乐意给她,但柳曦姐要忙毕业答辩,张思燕一心备战亚运世锦,许灼华早就在跑酷世界杯拿了好几站金牌,难度和完成都是断层领先,据说拿去世锦赛只要正常发挥一定是金牌在望的,根本懒得回来搅合。皮球踢了一圈还是“如愿”回到了她手里。
      说回全运,全运团体那天赛前训练状态就已经完全不对劲了。左脚抽搐的疼一跳一跳地牵扯着太阳穴的神经,平衡木一直掉,单做个简单的小翻都找不到平衡,即使身边的教练们都说着“没关系,训练掉了也没关系”,她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因为恐慌变得不规则起来。
      在旁边那根木头上做完一个后直1080下的柳曦姐皱着眉头投过目光:“你是不是脚疼?四项,你行不行啊?现在跟教练说说还能调一下。”
      “我……”罗子晴犹豫了,她想像奥运选拔时那样坦荡说一句“不行”,说实话,看到队友们顺顺利利比完,连下四金,真的比自己在那个场地里比还开心——不能这么比,而应该说,她就没有过“如果是我在那儿会是什么样”的想法。但很快,快乐的观赛日子就结束了,全运会来了,世锦赛的号角也已经吹响,下个周期的展望越逼越近,看着因为一个预赛全能第一周围所有人重又炙热起来的眼神,罗子晴知道自己逃无可逃。
      “我没问题的。”她说。
      柳曦姐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罗子晴的心脏几乎跃出喉咙口,她真怕对方再问一句“真的吗”,好在柳曦姐终究是特别温和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就把木头让给张思燕,转身走开了。
      罗子晴也跳下地来,把木头“还”给任小棠。本来,按黄导的分配,这根木头该是小棠的专属,其它人要轮着用另一条。毕竟断层第一的“巨分”,对于团体来说就是定海神针。还是小棠看自己在旁边那根木头前排队试了两次,毽子直都完成不好,才特意让出来的。反正这样继续磨下去也没什么用,更不能不识好歹不是。
      会好的,罗子晴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到场上就会好的”,跟在任小棠身后走上场,微笑亮相。然后她就在跳那个简单的毽子小翻后直热身时听到了自己脚踝传来的一声脆响。
      很轻却很恐怖的声音。
      一切又这么结束了。

      粤省队不缺后备队员,国家队更不缺。父亲对陈导让自己先在省队做完手术再归队的安排极为不满,特意打了电话去,却被陈导暗示了一番潜力不足,能留个席位就是念旧情了;听省队说只能给安排保送省内的大学时更是暴跳如雷,又气冲冲地跑去理论了一通,但是被捏着团体金牌的把柄阴阳怪气了几句也只能铩羽而归——如果不是丢了团体金牌,任小棠也不会执意冲全能金牌,还影响到后边平衡木自由操的状态!整个粤省体操女队全运会的溃败不都是因为信任了你们父女俩各种拍着胸脯打的包票没换替补么!
      “怎么了,不能保送,我就自己考呗。”耐心听完了父亲一番又一番的絮叨埋怨,罗子晴拢拢头发,淡淡地答道:“不是有特长生招生的么?我小时候,爸不是经常说练这个,即使不进队也能给考试加分,走捷径么。”
      “什么捷径?考京城大学,走特长生的捷径也要四百多分五百分,你现在的捷径应该是坚持下去,拿到世界冠军奥运冠军,到时候想保送去哪就能去哪,狠狠地打……”
      罗父用力搓了两把半秃不秃的头顶,不管什么形象地恨恨喷撒着唾沫星子。话说多了有点儿口渴,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回过身的一瞬间,对上女儿的眼神,他的手腕忽而抖了一下,滚烫的开水差点泼在自己身上。
      子晴的眼神凉凉的,带点讽刺,倒也不怎么“叛逆”,可让他浑身都发冷,从头到脚地冷。
      咽了口唾沫,他只好点了点头。
      “呃……爸爸,爸爸支持你啊。”

      然后的挑灯夜战就不用说了,罗子晴选择的另一条路确实不比“本应”走的那一条轻松,一个从小奔着职业体育去,在半封闭的训练馆里呆到现在的人,就算在队里是什么事都八面玲珑的样子,其实放到对读书研究了十几年的学生里头,很多时候就跟白痴一样笨拙。很多时候罗子晴望着深夜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咬着笔头忍不住就想哭,但她不会真的让泪水流下来,因为她知道,其实并没有人支持自己,在另一种令人满意的结果出来之前。
      京城大学的面试当然不容易,好几个题罗子晴觉得自己答得那是相当的不理想,如果不是练体操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定力,她感觉自己根本就坚持不了一直有礼貌地笑着贯通整场面试。
      “好了,谢谢同学,”终于一场考核结束,其中一个老师欠起身:“我看了你的履历啊,很了不起,是上过世锦赛拿过全能银牌的。其实我也了解一些体操这个项目,是不是女子全能是我们的弱项,奥运会到现在都没有过金牌,世锦赛银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成绩了,对不对?你看你,练体育练到我们国内顶尖的水平,又回来参加这种考试,真的不容易啊,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这可能只是面试结束时必然要有的客套,但罗子晴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了,在面试的末尾,当着面试老师的面哭了个稀里哗啦。
      走出考场,打开手机,她还在抹着源源不断的眼泪。手机叮的一声响,居然收到了一条短信,开头是“2023年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竞技体操选拔预通知……”。
      通知末尾还贴心地注明,“国家队将为通过初选的编外选手提供集训服务,允许外宿选手定时来队参加训练。”
      那么……要不要去呢?

      从全运败将到大运冠军,这两年里,罗子晴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成了国家队这些年来第一个拿到保送却放弃资格自己重新考大学的人,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上了有好有坏有意思也有无聊的课,去学校的新年联欢会上表演过,也尝试了每周一半在课堂一半在训练馆的神奇作息。
      她的生命中有过太多迎合和身不由己了。所以现在,从那种生活方式被彻底宣布不可行的那一刻开始,罗子晴就下定决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譬如这次大运,恢复的是很一帆风顺的,表现也没话说,大家都劝她该留下来试一试世锦和奥运,罗子晴也不否认他们说得对。可她就是还不那么想回归从前那种几点一线的生活,也就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什么划算不划算,对不对的呢?人就活这么一次,没有必要都斤斤计较着。父亲斤斤计较了十八年,每一步都计算得分毫不差,最后也全都成了镜花水月一场。也许以后,她还会再“复出”一次也不一定,未来的事,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只是日复一日地记录着自己独一无二可也不是多么优秀精彩的生活,不也合了不少人的兴致吗?
      世界这么大,世上的人那么多,总会有一些人是“同好”的,说不定在哪个拐角就遇上了呢。
      至于刻意的讨好,那就不必要了吧。
      也没有用。

      罗子晴对一个“铁粉”印象极为深刻,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每条视频下面这位都会评论:“为什么不把你的世锦赛全能银加进简介呢?”有人提醒他,这一期是旅行小记,和体操赛事没关系,就没必要刷屏了吧;但他却锲而不舍地回:“美国那个嗑药了!再早不知道,19年绝对已经有问题!罗子晴其实是全能冠军啊,怎么可以不写出来?”
      “子晴,你朋友圈的写真绝了!一会儿我和小玫准备去改善一下伙食,烤鱼,你想吃不?”刚回房的室友喊她:“对了,你那个vlog我也看了啊,妈呀,你胆子太大了,还敢玩儿蹦极。”
      “去呀,我马上就来。”
      罗子晴笑着答应,手指不停动作,像之前每一次看到这条评论时一样,悄悄把它删掉。
      那块银牌?它能让那次世锦……不成为人生噩梦,已是足够幸运。遗憾倒是有的,但应该属于另有其人吧。东京奥运会那场全能,罗子晴看直播的最后都看哭了,真情实感到前排的乔念和付天怡同时给她递纸巾。她当时就觉得,简秋宁是肯定不会退役的。或者说,休息一阵便该回去。比如今年的大运会,就是一个很好的复出之机对不对?结果人家去倒是去了,却是以小组记录员的身份,直接从运动员变成工作人员。
      她们在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可差了两级,也就没有太多交集——准确地说,她们这学期每周都固定会见一次,在一门什么奥林匹克文化的选修课上。罗子晴作为小有名气的校园博主,走在校内还是时不时会被认出,会有女生用小纸条包着一颗糖递过来,也会有人奇异地错开眼神,压低了声音窃窃与同伴交谈。但简秋宁规规矩矩地坐在阶梯教室中间长排座位的中间,头发绑得低低的,没什么特别的背影淹没在无数人攒动的脑袋之中。
      第一节课老师就放了奥林匹克官方的东京纪念时刻MV,简秋宁有好几个高清大特写镜头,甚至有全能决赛笑着祝贺对手的画面,罗子晴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冒起来了。可左瞅瞅右瞅瞅,好像谁也没意识到屏幕中的那个奥运选手,被字幕定义为“会被永远记住的第二名”,此时此刻就坐在这个课堂里。
      要不是提前翻了下选课名单,就连罗子晴都觉得自己是看错了,那个挤在人堆里抬头看视频的人,怎么可能就是视频中的人呢?
      虽然时过境迁,很多前尘往事都是真的不在意了,可偶尔为数据的停滞焦虑,偶尔被“连个世界冠军都不是炫耀什么”的评论冒犯,偶尔夜静无眠,想到对方,想到她们曾经被做过的那些比较,可能是罗子晴唯一还会自卑自疑的契机了吧。她很想问问简秋宁,在东京的全能冠军旁落的那一刻,你也会想念那个曾经更加无所不能的自己吗?还是说,真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也就会拥有那样的洒脱。
      她当然没有问,她们的关系终究是不可能亲密到可以讨论这种问题的地步,其实,也挺遗憾的。
      不过也没关系。
      世界那么大,肯定已经有人和宁姐说起过这些。也总会有人愿意和我促膝长谈的,愿意和我分享那些藏在心灵深处的笑和泪,总会有的。所以,何必强求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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