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魔法时代》穆恩十

30、30 前世读者

　　某年某月某日，晴，翡翠城邦福特港，蓝靴子咖啡馆。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繁华港口，旅客和水手跳下帆船涌入喧哗热闹的城市街巷，就像捕鱼船卸下渔网时涌出的跳跃着的鱼虾。万幸这儿是客船载客区，见不到渔船，闻不到海腥味，只有香喷喷的海鲜烧烤和特色馅饼恶意撩拨旅客的胃囊。大陆盛产冒险者和旅行家，这些生性自由的人无比热爱奔波与周游，翡翠城邦的各大港口城市因此受益，每日迎接络绎不绝的、国度不同、种族不同的客人。

　　请循着香味来到蓝靴子咖啡馆，这里是有全福特港最浓醇的咖啡与最可口的糕点，它比酒吧安静，比弹珠房闲适，比餐厅饭馆气氛好，是喜好安静者绝佳的休息处。在前台摆上一架钢琴，喜好音乐者借此寻觅志同道合的朋友；书架上码着整整齐齐的图书、诗集，没人会不懂情趣地打扰阅读者。

　　就在那漆黑书架之旁，一个少年撑着自己的下巴随意翻阅一本大开本线装绘本，上面讲述大陆各种族的在白神阿勒指引下冒险的童话小故事。少年看上去衣食无忧且对童话绘本提不起兴趣，他面前的桌面上堆着横七竖八的羽毛笔，几张被画得乌漆嘛黑的纸，纸卷上的作文刚刚开了个头。

　　少年紧锁着眉头，似乎根本没心情看手里的绘本，又似乎想把它撕碎了一了百了。

　　少年翻开下一页。与此同时福特港又一艘帆船靠岸。游客中一人引人注目，她身材高挑，披着长长的披风，留着金灿灿的长头发，行人们会下意识地避免与这位陌生人对视：这人有纯金般的双眼，看起来能灼烧人的眼膜。游客下了船，握着吊坠在海风中默默矗立了一阵，接着微笑着点点头，便大步流星走向蓝靴子咖啡馆。她推开店门将旁边的风铃待得叮当作响。其他客人只是多看她了几眼，包罗万象的港口城市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客人，也许不会有人特别注意这个金灿灿的高个子。

　　少年正好兴致缺缺地翻完了他手中的绘本，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和这金灿灿的大高个对视了。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高个女性指了指少年身边的座位。

　　少年被她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无所谓地点点头：“请坐。”他说完请坐就后悔了，陌生的金头发女性似乎是个自来熟，她满怀期待地对着少年微笑着，酝酿如何打开自己的话匣子。少年估摸对方是个推销东西的——别，他还是个孩子，不要壮阳药！也不要可以召唤恶魔的魔法卷轴！

　　“您在读书吗？”金发高个突然问了。

　　别别别，我也不要失落已久的古代黑魔法书！少年本想这么说的，可高个子热情满满且不懂得礼仪技巧，她一刻不停地说话：“读书！我想也是！您最近读什么书？读书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成为创作的基石……对吧？”

　　少年一头雾水。

　　金头发突然伸手，从少年身边的书架抽出一本厚重的硬壳书来。哦她的手可真是长啊……硬壳书被翻到某一页，摊在少年面前。后者迟疑地瞄了一眼，上面正写着：

　　“读书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成为我创作的基石。”

　　少年再抬头，看见金头发眼睛再一次满怀期待地注视着自己。实在是个古怪的人，只有学院的古板老师才要求背下这些名人名言，况且，这关我什么事？

　　“你要干什么？”少年有些警惕了。

　　“咦，你没读过这本书吗？”

　　我不爱读书！少年心里愤愤地回了一句。但他不准备泄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当然也包括缺点——不爱读书其实也不算什么缺点！

　　“没有。”他硬邦邦地回答，像块不好惹的石头，“我没钱，也不买书，再见！”

　　不知为何金头发惊讶极了，她将这本书合至封面，那上面漂亮的烫金字大大地写着：

　　《千夜之歌Ⅳ》
　　作者：阿瑟·李（人族）

　　少年有了点印象，这似乎是部挺有名的冒险小说，长篇连载，波澜壮阔，红遍整个大陆，出版量达到多少多少千万，经久不衰，成为传世经典……好吧，他也不知道到底经不经久不衰，总之他不感兴趣，没读过，不认识，不知道！少年开始不耐烦，警惕心告诉他赶紧走。紧张兮兮的少年站了起来，悲哀地发现就算自己站起来好像都没有金头发女性坐着高。

　　对面的怪人默默地摩挲几下这本书，千回万转地叹气：“您肯定认识阿瑟·李……这是个天才！《千夜之歌》精彩极了，我在十年前第一次接触这部精妙绝伦的小说，没日没夜地读完了它，接下来好几天睡不着觉。您不知道上次我经过月桂国时，发现一些精灵也在读这部伟大的作品；而在不爱读书的矮人的法尤姆，《千夜之歌》改编而成的歌舞剧也天天在剧院上映。啊，它真正地打破了种族的界限，让所有人为之着迷……”

　　好一顿溢美之词！少年不知为何有点脸红，也许是因为他竟然没有读过这部“伟大的让所有人为之着迷的作品”。就像在上学时，班里最聪明的同学口若悬河地介绍一些名著大家，将经典段落背得滚瓜烂熟，他却只想打瞌睡。

　　金头发抬起她哀伤的双眼：“只可惜阿瑟·李早就去世了，去世时甚至没有完成《千夜之歌》，留下了千古遗憾……您知道吗，我无数次失眠就是想知道小说的结局！我甚至考虑研究死灵法术召唤他的灵魂——不、不行，这样对大作家实在太不尊重了！”

　　少年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吗？节哀顺变……？”

　　“您真的没有读过？”

　　少年心虚地点点头。他干嘛心虚？

　　金头发看起来失望透顶，她诚恳地对少年说：“好吧，我明白了，您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时间……请答应我一定要阅读这部伟大的小说！当然，读完后如果您有什么想法，请一定要写下来好吗？”

　　“什么？读、读后感？”

　　“可以这么理解！但我更想看您对《千夜之歌》后续剧情的……看法，或者说安排？也就是说，您觉得它后来会怎么发展？可怜的主人公到底死了没有？那个天大的灭世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么多没有揭开的伏笔！天啊，人类为什么这么短寿！如果阿瑟·李再多活一百年就好了！可恶！”金头发情绪逐渐激动，差点起拍桌子，引得咖啡馆其他人皱起眉头，对其侧目而视。

　　哈？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并且要给他布置莫名其妙的读后感？她难道是哪个学堂的老师吗？布置读后感是老师的职业病吗？羞愤的少年决心拒绝，便红着脸梗着脖子：“对不起这位小姐，我自己的课堂作文还没有做完呢！”

　　金头发这才看清楚面前的咖啡桌上杂七杂八堆着笔纸，不知为何她眼睛登时亮得像太阳爆发：“啊呀，这是您写的文章吗？”

　　不，不，谁都不能看我的作文！可惜——少年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对面的家伙眨眼之间就将作文纸握在手中。“喂！不准看！还给我！”这无力的抗议，不比一只蚂蚁对大象的攻击力强。

　　咖啡馆的客人们再次恶狠狠地瞪向噪音制造者们。

　　可恶的没礼貌的大高个专心致志地、郑重地、甚至是虔诚地读了下去。她读了下去，读下去，在少年恨不得自我了断之时，才默默地抬起头。表情也是一种读后感，大高个女人的表情让少年他羞愤万分、暴跳如雷、就差没怒吼了：“我知道它写得很差！不用你说，你又不是我的老师！还给我！”

　　看样子，金头发的读者傻掉了：“咦？为什么……为什么会写得这样差劲……？”

　　少年一把夺过了自己饱受屈辱的作文，闹出的动静又使蓝靴子咖啡馆里其他客人皱起眉头——见鬼去吧！如果现在有一个咒语能让世界毁灭，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念出声。他发誓、发誓再也不会学那些风流人物、文坛豪杰在咖啡馆里写东西了！他现在就要走，立刻就走！什么阿瑟·李，什么《千夜之歌》，什么读后感——见鬼去吧！少年的眼眶已湿润，挡在他旁边的金头发不知为何看起来比被深深伤害的少年还要受伤害：“这个，真的是您的作品？”

　　“不是作品，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你让开！”

　　“我没想到……不，是啊，也难怪……虽然很遗憾，但是这就是事实……”

　　“你让开！”

　　金头发还真站了起来，从失望中挣脱出来的她低头郑重地看着少年，面色严肃。她按住自己的胸口略微弯下腰，对少年行了个有模有样的礼：

　　“抱歉，是我太唐突了。不过，现在我已经想通，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这人肯定是疯了！

　　“我不能强求人类的灵魂永远保持一致，它的变化万千才是你们真正的魅力所在。啊呀，我释然了，《千夜之歌》的结局，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吧，说不定哪天，我会自己提笔续写那些故事呢……”金头发沉吟道，“虽然您不是他，但容我向您表示谢意——感谢曾经的您创作出那样辉煌的作品，那辽阔无边的世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那惊心动魄的情节——您不知道，创作就是创世！那么再见，祝您学业有成！”

　　毫无头绪，难以理解，但感动莫名。少年呆愣地看着金头发挺直身子，挥手作别。她大踏步离开了蓝靴子咖啡馆，没带走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