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90、蔽日垂天

　　“先不要管，这儿人多，我们赶紧走到前面内院再说。”毛小桃叮嘱石淮与姚东扬，只是她嘴上虽这么说着，一双眼睛又忍不住朝那跪在地上的男人多看了两眼。

　　门口忽然晃过一抹人影，三人一惊，齐齐收回视线，腰弯得更低了些，各有所思地一步步往前挪动。

　　石淮小声地嘀咕：“难道凉丘城去世的人被拉到这里之后，就被他们做成了……灯？”

　　“用蜡烛不行吗，房间里跪上几具尸体……这什么癖好啊！”姚东扬光是想到那场景就一阵阵后背发寒。

　　“难怪这里从来不让城里的人进来，万一被人家家里人看到自己的亲人被做成了灯，简直太悲惨了！”

　　“然后一想自己死后也要被做成灯，简直太可怕了！”

　　姚东扬小声地絮絮叨叨着，毛小桃一句话没说，默默走在最前面开路。一脚才踏进院落尽头的月洞门，她就直接忘记了目前的处境，整个人愣在了门口。

　　身后的姚东扬与石淮赶紧伸手要拉她，余光瞄到眼前的场景，接连发出“啊”的两声急呼。

　　惊得毛小桃立刻回神，立马回身拽过两人俯身弯腰藏于月洞门口的山石下。

　　“这里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死……灯？”姚东扬实在不知道要如何称呼这些被制成烛台的尸体。

　　毛小桃已经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半蹲着身子探出头去，她尽量去忽视被制成烛台的无数尸体，看向周围的建筑，低声道：“你们看，这里和城主大宅建得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分散开的几间互不相连的房间，和城主大宅中不靠地图完全看不出来的围着正厅的五个院落不同，这儿建了五间独立的长厅，长厅正门对着的，是对应城主大宅正厅位置的圆形高台。

　　那些尸体做成的烛台，就被摆布在正中的圆形高台之上，男女相间着每隔几步安置了一个。他们不再身着黑衣，而是穿了以青绿、赭石两色为主的衣衫，每个人的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还饰以金银玉石。

　　而且，他们也不再是两手相叠双膝跪地的姿态，他们几乎都站着，有的双手背后侧着脸微微半蹲，有的轻垫脚尖微垂着头单手上扬，有的双臂展开侧过身来一腿轻抬……俯仰倾拧，动作各异。

　　尸体的手心上都有一团烛火，却不十分明亮。

　　即便烛火不够明亮，即便高台离着月洞门有些距离，可毛小桃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每一具尸体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憧憬向往的笑容，似乎这般死去也是心满意足的。

　　明明是没有生命的尸体，却透出来奇怪的神韵。

　　石淮一直在观察高台上的尸体，诧异道：“他们的动作，像不像在跳舞？”

　　毛小桃闻言点了点头，视线扫过排排尸体，却没有看懂他们在做什么舞蹈动作。她小心留神着周围的动静，脚下不停地向前走去。

　　倒是姚东扬略有所思地歪起头，觉得好像在哪见过类似的舞蹈，一边跟在毛小桃身后，一边默默地在脑海中想象着这些动作连贯起来的样子，接着“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这是《盛德昭阳舞》啊，每逢宫廷大典都会跳的舞蹈，是用来歌颂帝王之德如大明东出，恩泽万物的。几年前我在望津随我阿爹参加宫里宴会的时候看过，不过这舞应该不会流传到宫外吧……”

　　毛小桃突然想起当日在庆平见到的不知姓名的巫师，问道：“你阿爹在望津收弟子吗？有王公贵族家的人学习巫术吗？”

　　“我阿爹没收过，他也不允许其他巫师收徒，不过他虽然明令禁止教导皇族之人学习巫术，但暗地里我猜还是有人偷偷教学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毛小桃答：“当初在北地碰到你之前，我碰到过一个厉害的巫师，他衣服上所绣的纹样是十二章纹。”

　　“十二章纹！只有皇族和高官的服饰上才能用的啊……”姚东扬惊讶问道：“那个巫师是谁？”

　　“不知道，他不肯说名字。年纪二十出头，巫术非常精妙。”毛小桃只能说出这两点特征。

　　“不可能吧，王公贵族中我从没有听说过什么巫术精妙的年轻人……不过我后来常在长风崖，望津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十分清楚。”

　　毛小桃点点头未多言，三人已经走到了高台之下。

　　三人围着高台绕了一圈，确定了内院的布局和城主大宅一样。高台之下是五间长厅，门口都对着高台，只是门窗全部紧闭，看不出里面陈设如何。这里比月洞门外的正房还要死气沉沉，在这里，毛小桃感知不到任何生灵存在的痕迹，包括人。

　　虽说没有巫师在此让她感觉稍微放心，但毫无生气的地方使得她想使用役灵帮助打探消息的想法，只能落空。

　　“进去看看？”石淮随手指了指一间长厅，手指一扬又指向身后的高台，问：“还是先上去？”

　　姚东扬道：“上去吧，真好奇上面会有什么。”

　　毛小桃本想拦住二人，因为既然这儿没有生灵的话，林香必然也不在这里，可她实在也是和姚东扬一样对眼前的高台非常好奇。

　　石淮问道：“这里和城主大宅的内院一样用了忤合阵法吗？”

　　毛小桃点着头，在高台西侧寻到了往上的台阶，脚步轻轻地踏了上去。

　　还没等走到台上，她身后的姚东扬突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小桃，你抬头看。”

　　毛小桃闻言顿下了脚步，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由无数枯枝腐叶组成的奇怪的旋涡图形，那图案巨大，几乎遮蔽了东方的整片天空。

　　明明在下面时，根本没见到天上有这些东西啊。

　　石淮也瞧见了那个奇怪的图案，问道：“还要上去吗？”

　　毛小桃略微犹豫后，仍是继续踏步往上，石淮握住她的手，紧跟在后。直至踏上高台，几人才看清高台上的全貌，姿态各异手捧烛火的男男女女站满了宽阔的台面，一箭之外的台面尽头，东方天空之上，漂浮着的旋涡图案巨大无比。

　　“这里——有好强的巫术。”姚东扬忍不住提醒道。

　　石淮下意识要去看毛小桃的脸，可她的表情隐在欲明欲灭的微光中，只瞧见双唇抿得紧，严肃又认真。石淮这才后知后觉此地实在暗得诡异，明明有那么多烛火，却偏偏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似的发不出亮光来。他小心地避让着遍布高台的尸体，然而视线不经意间会扫过他们的表情，他们都是一脸的安宁向往，可在他看来又显得格外阴森得厉害。

　　不知不觉，三人走到了高台正中，毛小桃和姚东扬都明显地感觉到了阵法的强烈能量。姚东扬心下不安，他下意识仰望夜空，才发现不知何时不见了高挂的月亮。

　　“难道这就是传说鸿蒙远古时期的蔽日垂天阵法吗？”毛小桃喃喃道。

　　“我也觉得很像。”姚东扬应道，“你看天上，连月亮都不见了。”

　　毛小桃望天，果然不见半点星月，视线忍不住再次看向东方，半空中，朽叶团成的旋涡起点大如磨盘，从那个点开始，残败的枝叶延伸出来一道道蜿蜒的曲线，伸向烛火照不到的天空尽头。

　　她犹豫道：“蔽日垂天……这个阵法在《万毕术》中，似乎没有详细的记载吧……还是我记错了？”

　　姚东扬肯定道：“确实没有，《万毕术》仅是记录了名称而已。”

　　“这些年怎么出现了这么多早已失传的巫术……”毛小桃嘀咕着。

　　石淮问：“这个阵法有什么问题吗？”

　　姚东扬摇头道：“本来不该有问题的，虽然这是远古时代的古老阵法，现在对它有所了解的人很少，但是蔽日垂天阵法本身，严格说来并不是一种黑巫术，它更像是某位能力强大巫师的炫技之作……按照后来巫师的普遍认知，古时自由的先民常常会创造出各式各样神奇的巫术，只不过这些巫术慢慢被有心之人用到了争夺私利上，直到严重的后果产生，巫咸彻底剥夺人类学习这些术法知识的途径。”

　　“所以蔽日垂天也曾造成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个阵法依赖设阵巫师的力量，”毛小桃道，“曾经有一位巫师，设出来的蔽日垂天阵，真正地完全实现了蔽日垂天的场面，日月不再出现，整个大陆笼罩在阴影中长达一个夏季，滴雨不下，万物萧条，无数生灵死于那个长夏。”

　　“后来如何？没有任何巫师可以破除他的阵法吗？”

　　毛小桃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前方两步外一位身姿伏低的尸体吸引了去。

　　姚东扬替她向石淮解释：“传说当年四大族联手，都没能破除那个巫师所设的阵法，因为他将全部的意志与欲望都依附于阵法之上，有人说那个阵法的力量之强，甚至可以与巫咸的力量一决高下。传说最后的确也是巫咸出手，阵法才被破除……人们说因为那个巫师的傲慢，引来了自身的毁灭，也使得蔽日垂天阵法再不为世人所知所用。”

　　“那么在这里设出此阵的巫师，力量强吗？”石淮什么阵法、巫术的力量也感觉不到。

　　姚东扬点着头，再一次望向天空，依旧不见月亮的踪影，他道：“虽然阵法没有超出高台的范围，但是天空被完全遮蔽，更主要的是，可以很直接地感觉到这里就有很强的术法存在，完全无法忽视的……她蹲在那里在看什么？”

　　两人上前，毛小桃让出来位置，道：“你们来看，这下面是不是有些不寻常？”

　　她方才观察的地方，与高台其他铺着灰色石板的地面不同，这里所铺的是一块透明似玉的方形石块，可以清晰地望得见下方，然而下方空无一物，是一望到底的空无一物。

　　石淮纳闷，困惑不解地就要看毛小桃，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方形玉块上方伏低的烛火颤动了两下。

　　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