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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梅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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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期糖”三个字如同无形钥匙,打开记忆的阀门,那些埋藏在脑海深处的碎片,全都被拼凑起来,形成的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
虽然他们从小就认识,但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一年级刚开学。
那个时候,爸爸公司出了点事比较忙,她妈妈因为受不了突然搬到了小房子里,天天打麻将不回家,更别说来接她放学了。
下午四点半,放学铃声准时在学校里面响起,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从楼梯上下来,找到所在班级位置,自动排好队。
江知柠跟着队伍走到放学区域,眼巴巴寻找着爸爸的身影,直到身边好朋友全部被接走。
原本嘈杂的校门口又恢复寂静,才失望地收回视线。
她捏了捏手里的保温杯,满脸伤心。
没有,平常很准时的爸爸,今天没有来接她。
没有大人接,就不能出学校,保安坐在学校门口边,怕最后一个学生跑出去,双目紧盯着她的方向。
像是浸透了墨汁的乌云,被风一点点从远处吹过来,遮住了缀在天空中的夕阳,也吹走了夏日的炎热,墨城变得灰蒙蒙,颇有些要降温的意味。
江知柠不懂大人世界里的忙碌,只知道爸爸今天没能守约,她成了这个学校被“剩下”的人。
被保安大爷盯着不自在,她眼尾发红,背对着他坐到了那颗小小的梧桐树下。
他们自从搬家后,爸爸妈妈就一直吵架,昨天晚上她都听到了,爸爸想让妈妈来接她放学,可是妈妈却说,当初不应该留下她,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爸爸说好了今天要来准时接她,到现在都没有来,是不是已经打算把她扔了。
江知柠越想越害怕,泪珠再也控制不住从眼角滑落,一颗一颗砸到灰地砖上,晕染成更加深的颜色。
一边哭,嘴里一边嘟囔着:“我爸爸不要我了,他们真的不要我了。”
“不会的。”
突然有道声音打断了她,“你爸爸没有不要你。”
江知柠仰起头,她睫毛长而密挂着泪珠,直勾勾地看向声音来源。
这个男孩她认识,之前来家里吃过饭。
此刻正望着她,眉心轻轻蹙起,眼神里似乎写满了对她的嫌弃。
江知柠嘴唇轻轻一撅,头撇过到旁边不想要搭理他,但想到他刚刚说的话,心里又产生了好奇。
她眼睛偷偷瞄着他,手胡乱地擦去眼泪,刚要开口,忽然记不清她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有个“砚”字,
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地别扭说:“砚砚,你刚刚在说什么啊?”
听到这个称呼,陈浔砚眼皮一跳,但也没说什么:“你爸爸让你跟我们回家。”
“什么?”江知柠愣了会,像是听到了什么震惊的消息般,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泪水,随即不停滚落下来,“他们真的不要我了。”
“没有不要你。”陈浔砚没有想到她哭了起来,慌乱解释道,“你爸爸没有不要你,是让你先去我们家,晚点来接你。”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江知柠什么都听不到,自然也没有听到他的解释,她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鼻尖通红,可怜兮兮的,像是橱窗里的精致洋娃娃。
第一次见这种情况,陈浔砚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停下来,手忙脚乱中摸到了口袋里的东西:“你别哭了,我给你糖吃。”
江知柠猛地停下了哭泣,泪眼汪汪试探性问:“什么糖?”
因为蛀牙,平常在家里爸爸不让她吃糖,每次她只能偷偷摸摸吃,上次被发现后,爸爸就把她所有的糖全都没收了。
看她不哭了,陈浔砚趁机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爸爸没有不要你,他只是晚点来接你。”
“真的吗?”江知柠眼睫眨了几下。
“真的。”陈浔砚把手里的糖递给她,“这个给你。”
江知柠接过来,一颗小小的青梅糖躺在了她的手心,她慢慢剥开绿色的包装袋,青梅的香味从里面散发出来。
她吞着口水,小心翼翼塞进嘴里,舌尖触碰到糖的那刻,酸甜感觉逐渐扩散,还带有一丝薄荷的清凉。
江知柠扬起个大大的笑容,杏眼弯弯,里面好像有星星:“好好吃,你是知道我和你一起放学,特意给我带的吗?”
这颗糖是他中午吃饭时,餐厅里送的,他吃了一颗感觉不好吃,随手放到兜里,忘记扔了。
陈浔砚看着她开心的表情,别过头不自在道:“嗯。”
“谢谢你,砚砚。”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江知柠站起身来,牵起陈浔砚的手,“我们走吧。”
陈浔砚视线移到两人交握的手上,浅浅的温热触觉,他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女孩紧紧抓着不放,越往外抽离,力度反而越紧。
“砚砚,你别动。”江知柠嘴巴撅起回头看了他一眼,路过保安亭的时候,笑意盈盈走过去,扬起和陈浔砚牵着的手,特意和大爷说,“爷爷,我有人来接了,他来接我。”
保安见只有两个小孩子,刚想要起身阻拦,刘诺英适时出现在门口,她简单和保安解释了下,就放他们出来了。
刘诺英看到江知柠又说了一遍:“柠柠,你爸爸要晚点来接你,你先跟我们回家。”
江知柠松开手,跑到刘诺英面前,冲她甜甜一笑,两只小酒窝立马浮现,乖巧喊了声:“阿姨好。”
“我都知道了,砚砚和我说了。”
刘诺英弯下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真乖,等会想吃什么,阿姨带你去,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说完,她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阿姨,我还不饿。”江知柠摇摇头,如实回答,“砚砚没有欺负我,是我以为我爸爸不要我了。”
“那好,我们先回去吧,回家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江知柠:“好,谢谢阿姨。”
一路上江知柠都在叽叽喳喳说不停,回到家时,她爸爸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江知柠第一个发现的,兴奋地喊了声,然后跑了过去:“爸爸。”
江康蹲下,张开怀抱,等人冲进怀里时,把她抱起来,藏起疲惫,笑眯眯道:“今天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就是你今晚没有来接我放学,我有点伤心,不过还好有阿姨在。”江知柠抿起嘴唇,轻哼了声。
江康拍拍她的背,满眼愧疚安慰着:“这段时间爸爸会比较忙,可能会不是很及时来接你。”
“以后你不能接柠柠,就和我说,我一起接回来就行。”刘诺英从后面走了过来,“还说让柠柠吃完饭再走呢。”
江康放下她:“这次麻烦你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柠柠和陈浔砚正好在一个学校,以后我就顺路接了,再大点,他们两个就可以自己上下学了。”
趁着大人在寒暄,江知柠移动到陈浔砚身边,小嘴喋喋不休道:“原来你叫陈浔砚啊,那我以后就叫你砚砚了。”
“为了公平,你可以叫我小乔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乔木吗?”
陈浔砚站在一旁,开始好奇:“因为柠里面有木?”
“不是。”江知柠否认,像是背了一套公式,说着,“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爸爸种了一颗柠檬树,我的名字里就有了柠。”
“柠檬属于常绿小乔木,所以我的小名叫小乔木,我感觉木木更好听,但小乔木也不错。”
“怎么样,我的小名是不是很好听?”江知柠歪着脑袋骄傲地望向他。
陈浔砚点头认同:“好听,我也觉得木木更好听。”
“真的吗?”江知柠脸上写满了开心,“你就叫我木木好不好,只给你一个人叫。”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背着手霸道说,“除了你的家人,砚砚也只准给我一个人叫。”
“什么只给你一个人叫啊?”
刘诺英突然开口,让江知柠吓了一跳,她抓住陈浔砚胳膊躲到了他后面,没有了那副小霸王的模样:“没什么的阿姨。”
刘诺英笑了笑没有再追问:“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这段时间我就先接送你们,等你们上四年级后,就自己去上学好不好?”
“啊?”江知柠听到要自己去上学,充满了担忧,“可是我害怕的话该怎么办?”
“没关系,有阿砚保护你,你们两个一起。”
江知柠从后面探出脑袋来,戳了戳他,不放心地确认着:“砚砚,你会保护我的吗?”
陈浔砚睫毛低垂,在眼睑拓出一圈阴影,他忽然觉得责任重大,郑重嗯了声:“我以后和你一起上学,也会保护你的。”
两人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熟起来。
也因为这一个约定,陈浔砚陪她从小学走到了初中,哪怕是他有事请假,也会坚持去送江知柠去学校,放学时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等她。
家门口的柠檬树一天天长大,陈浔砚口袋里的青梅糖装了一颗又一颗。
江知柠逐渐喜欢上了青梅的味道,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上了初中,江知柠脸上的婴儿肥逐渐消失。
也许进入了青春期的原因,周围女生全都嚷嚷着要减肥,她听多了后,也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决定,先从戒糖开始。
江知柠收拾好书包,狠狠心把青梅糖装进了校服口袋里,同桌女生邀她放学一起走,被她拒绝了。
因为她还要去找陈浔砚。
夕阳从西边慢慢坠落,天空笼罩上了一层金黄色,光晕照在了江知柠脸蛋上,衬得更加饱满白皙。
她趴在陈浔砚班级门口的围栏上,纠结了半天后,还是把手从兜里伸了出来。
已经坚持了三天了,不能半途而废。
等了很久,他们班都还没有下课,江知柠无聊地扣着墙缝,听到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
她眼睫上下颤动,酒窝在唇边若隐若现,蹦跳转身站到了陈浔砚面前,高马尾辫在后面晃动。
小学的时候两人还差不多高,但一个暑假过后,陈浔砚已经比她高出了一截,而且越长越好看,刚开学没多久,就不知道迷惑了多少女生。
“陈浔砚,你终于出来了,你们最后一节课上的什么啊?拖堂好严重。”
“历史课。”陈浔砚脊背挺拔,额前碎发遮住了眉骨,书包斜挎在身上,他手指慢悠悠转动着篮球,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今天晚上去哪里?”
“去医院。”江知柠跟在他身后走着,兴致突然变得不高。
江康身体上出现了一些毛病,虽然前几年也经常住院,但打几天吊瓶就可以回家。
但今年开始住院次数增多,时间也越来越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人却逐渐消瘦。
“砚砚,我总感觉有点发慌,很害怕。”江知柠拉住他的衣角。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是心神不宁的。
陈浔砚转过身来,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手里的篮球往她面前猛地一伸,在快要接触要她脸的时候,又迅速收了回来。
然后站到她身旁,语气不正经道:“江木木,做什么亏心事了?”
“没有。”江知柠头往后仰,嗔怒瞪了他一眼,不过被他这么一吓,到没有了刚刚的那种感觉,“我是担心我爸爸他……”
话没有说完,就被陈浔砚打断了:“叔叔会没事的,你不要瞎想,等会陪你去医院。”
有了这句话,江知柠安心了不少,但抓着他校服衣角的手却没有松开:“你陪我去医院,你今晚作业怎么办?”
一班是出了名的“魔鬼”班,学校要提高市重点高中的入学率,就从他们班开始下手,每天作业量要比别的班多出一倍。
“只能不写了。”陈浔砚视线移到,衣角上那只白皙细长的手上,轻描淡写说道。
“不写了?”江知柠瞳孔震惊,级部主任也是他们的班主任,他们班不写作业的惩罚要比别的班严重的多。
不自觉有些担心,“你明天挨罚怎么办?”
医院和回家的方向正好是反方向,出了校门两个人往右拐。
天气凉了下来后,秋天的味道愈发浓烈,黄色叶子在树上摇摇欲坠,风轻轻一吹,便掉落在地上。
有人认出了陈浔砚背影,追了上来,吊儿郎当吹了个口哨,调侃:“砚哥,我说你为什么要在学校写完作业,原来是和妹妹有约了。”
特意加重了妹妹有约四个字。
江知柠听到后,脸颊染上层绯红,立马松开了他的衣角,往他身后躲了躲。
陈浔砚冷冷乜了他一眼,举起手里的篮球砸了过去:“乱说什么。”
“我擦。”那人赶忙刹住了自行车,发出“吱吖”刺耳声,柏油路上留下一道黑色的车痕。
虽然及时接住了球,但还是被砸了一下,看到他们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挠了挠头喊了句,“砚哥你球不要了。”
“明天带学校。”
上了公交车后,江知柠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她坐到后门第一排座位上,面无表情侧目盯着坐她旁边的人:“你骗我,你作业明明写完了,还说不写了。”
害得她还替他担心了一会。
陈浔砚眉梢一挑,眸光微转与她对视:“江知柠,你就这么相信我?”
“以后再也不信你了。”
江知柠偏过头不再看他,光线照在她侧脸上,几乎能看到细小绒毛。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好像从小到大他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办不到的。
医院内各种仪器声音传出,还隐隐约约听到了隐忍的哭声。
江知柠踏进病房,心情就变得很沉重,仪器拉长的“滴滴”声,像是打在了她心上,每一下都让她呼吸不畅。
爸爸病床前围了很多医生,江知柠走过去,正好赶上医生们交完班,所以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江康看到来的人后,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脸颊发黄、凹陷,干裂的嘴唇扯起时,渗出丝丝血珠:“知柠,阿砚你们两个都来了。”
自从长大后,江知柠就不让他们再叫她小乔木了。
江知柠鼻尖一酸,她搬过床旁椅坐到旁边:“爸爸,你觉得今天怎么样啊?”
江康摸了摸她的头,嗓音有些干涩:“医生说我病情在好转,不用担心,可能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爸爸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江知柠好奇地看着他从床下拿出个粉色的盒子,打开包装后,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相机。
之前只是提到过,没想到爸爸真的买来了。
江康拿出相机递给她:“托人给你买的小相机,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江知柠笑意晏晏,喜悦之情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
机身和镜头是分开的,江知柠认真按照说明书,将它两个对齐安上,又把电池和储存卡装进去后,打开开机按钮,根据指示激活镜头。
病房画面出现在屏幕内,她把镜头左移,对焦到江康,按下快门按钮,定格下他充满宠溺、幸福的表情。
江知柠没有想到,这个照片竟成了她见爸爸的最后一面。
凌晨三点,江知柠还在美美做梦,梦里她梦到了爸爸好转出院,正要走出医院大门时,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把她吵醒了。
她半梦半醒摸到手机,没有看来电显示上滑放到耳边:“你好。”
“柠柠,你爸爸快不行了。”
“什么?”江知柠猛地睁开眼睛,浑身血液凝固,“你能再说一遍吗?”
“快来医院吧,你爸爸要不行了。”
听晚这句话,江知柠感到一阵眩晕,顾不上换衣服,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昏暗声控灯跟着她的脚步一层层亮起,老式居民楼寂静的像是没有人住。
到了医院后,江知柠看到护士正拆着爸爸身上的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屏幕上,已经成了一条直线。
明明下午还在说病情要好转的人,怎么晚上就不在了呢?
江知柠直愣愣站在病房门口,安静躺在床上的人没有一丝生气。
她不敢置信这些是真的。
直到有人把爸爸盖起来,他的容貌慢慢在视线里消失,江知柠才有了反应,她跑到病床前,眼泪颗颗滑落白色床单上。
语气近乎恳求:“不要带他走好不好,求求你们了不要带他走。”
亲戚朋友全都过来抓住她:“柠柠,你松开手,让你爸爸走。”
江知柠边哭边摇头,双手死死抓住栏杆,声音嘶哑:“我不要,我不要。”
人群中有人使劲扒开了她的手,她崩溃瘫倒在地上,大脑似是缺氧般发晕,周围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大声哭着。
接下来的几天,江知柠不知道怎么过的,她麻木跪在爸爸黑白照片面前,没有吵没有闹。
所有人都以为她接受了事实,后面就没有人再去注意她,直到忙完所有事情,才发现江知柠不见了。
陈浔砚这几天一直陪在她身边,抽空去拿了趟东西,等他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所有人都在焦急地找她,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陈浔砚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了个地址,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交代了句就跑了出去。
晚上寒风冷得刺骨,江知柠眸光死寂,茫然坐在海边的长椅上,任凭海风直勾勾往脸上吹,泪水无声无息掉落。
四周被黑暗笼罩,海浪不断撞击礁石,溅起朵朵水花,皎洁月光在海面上面投射出光束,波光粼粼,仿佛星星在水中闪烁。
江知柠抚摸着相机想定格下这刻,举起相机对准景色,刚下要按下快门键。
里面出现了男生的轮廓,月光倾斜在他身上,他背对大海站在阴影处,越靠越近。
江知柠在镜头里与他短暂对视了几秒,看到男生充满担心的眼神,放下相机抬头,男生与光更清晰地出现在视线里。
“江知柠,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