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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一张烂板床,污黑破旧的被单团成一球,委屈地塞在角落,上面还有啤酒渍,仿佛十年没洗的衫裤鞋袜高楼大厦般地堆在那里,发出阵阵恶臭。木造的阁楼,分摊给十几户人住,走在黑漆的楼梯上,已经听见上面传来邻居声嘶力竭的吆喝声。
      隔壁孩子哇哇地哭,不知为着什么,可能是打碎了杯碗碟子,可能是测验考坏挨了骂,男人们没空理会,只顾与隔壁房间里的人聚在一桌麻将台上,把牌子甩得啪啪作响。
      浓烟厚雾,把这个小小的阁楼薰得似桑拿浴室,空气浑浊凝窒,光线孱弱不济,白天也似夜里,屋顶上悬下一只旧灯泡,发出黄黄的光,荡来荡去,一条细细的电线危险地在半空中颤动着。
      孩子的哭声仍酣,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叫骂和抱怨,楼上又有夫妻在吵架,赌博的男人叫嚣着粗俗的言语,用激烈火爆的动作表示不满。
      我站在那个细小的空间里,四面是挡不住风光外泄的夹板,里面自成一阁,可称得上是“房间”,一切起居饮食,都在此处了,麦小龙用力地关上门,砰的一声,仍掩不住外面断断续续的喧哗。
      他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影响,随手按下电视开关,黑白的图像一跳一跳地出现在那个狭小的机子里,正播着今天的新闻,不苟言笑的播报员,平淡无味地述说着天气预报,蔬菜价格。床底横七竖八地堆满啤酒罐子,他随手拣起一罐未开的,抛过来:
      “给你,接着。”
      我握着他抛过来的啤酒,打量着他一眼已经看完的房间:
      “姓麦的,这就是你家?”
      “不是,上个星期才租的,多个地方总不坏。”
      “你不敢回家吧,” 我完全能理解:“可不可以想像,拉开家门,轰的一声,自己被炸飞了。”
      “嗤,谁被炸飞啊,”他一副得色:“那帮人老是学不乖,在我家被炸了一次,在你家又被炸一次,保管还会再上当。”
      原来他家也被炸了,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我还以为只有我那么地不幸。看来他根本以此为乐。
      “不是说有金子吗?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地方?”
      “租哪里也会被找到,这里最多住不过三星期,对了,今天晚上我去拿钱,待会儿要先弄辆车子。”
      “又偷?”
      “是借啦,没撞坏不就还回去了么,什么偷,真难听。”
      这年头警察也不好做,遇着这种贼子,一个头变两个大,他们又那么机灵浮滑,抓也抓不住,更加抓不完。
      有时间还不如多破几宗谋杀案,想起谋杀,便又想起自己,几时才能摆脱这些麻烦?总不能就这样逃一辈子的亡,就算我愿意隐姓埋名,对方也不肯放过,还有这小子,不知哪来的乐天精神,活泼好动得像个白痴。
      挨挨延延地过了不知多久,惨淡的黄昏逐渐隐退,天色慢慢地暗降下来,他便精神焕发,开始舒展筋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的夜行性只在这个时候发挥无尽逼力,两眼精光闪闪,似一切罪恶都与他有关,即使无风亦会起浪,无事也想生非,社会就是这样开始混乱起来的,多几个这样的人,想要天下太平都难。
      麦小龙把头伸出窗外,往街下张望一阵,回头向我打个手势,我跟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途中经过别人的房间,还可看见里面一式脏乱的布置,每个间隔都围着一个奇异的世界。
      生活练就的不是平凡,普通百姓也是超人,什么都会,简直万能——哪里有最廉价的超市食品,哪里有季末清仓跳楼货,哪里有免费派发的赠品礼券,屋子坏了水管晓得自己修好,电视冰箱空调失灵也会有办法叫它动起来,如果遇上强盗,他们更是奋勇当前,不畏暴力,誓死还击捍卫财产,比强盗更强盗。
      每个人都是山田太郎,那个搞笑漫画中的男主角,只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却没有那点幽默天份,连一个笑容也显得牵强。
      漆黑长街,太阳离我们很远,一辈子也照不穿这阴暗的角度,这里是另一个极乐天地,滋生着各式的野心和欲望,大家纷纷出洞,在神秘的地点汇合,过一个狂欢的夜。
      麦小龙手段娴熟,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车子开到我面前,还啧啧称赞:
      “这宝贝真不错,看这款式,引擎也爽,保证是刚下地不久的新车!”
      车子顺风而驰,窗外天高月明,没有云,便看见很多星,我把刚从超市里买来的面包塞一半在他手中,自己先大吃大喝起来。
      他很兴奋:“很久没拿到这么棒的车子,喂,你看过没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还这么稳!”
      “少见多怪。”
      他瞥我一眼:“对牛弹琴。”
      车子停在不知名的路旁,边道上全是下了闸的店子,他跳下车去,在一家标着“强记车行”的店前把门外的大闸拍得震天价响,闸上的小门拉开一条缝,十分谨慎,看清来人后才敢肯打开大门。
      宽大的闸门被卷了上去,里面是个车房,透出青白的灯光,把人的脸都照得模糊,开门的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麦小龙,后者一脸满不在乎:
      “新搭档,别老盯着他瞧,他会不好意思。”
      看门人也不说什么,领他进去。
      我坐在车内,百无聊赖,麦小龙进去已有一段时间,也不知和人家在商讨什么,坐得远,又看不见,磨了一阵子,麦小龙出来了,手里拿着黄色牛皮纸袋,鼓鼓的一大包,估计里面装的不会是报纸,我的心跳有些紊乱。
      走到车库门外,又被某人拦住说话,麦小龙停在那里,听了几句,嘿嘿地笑:
      “不行,我这几天有事不大方便,你找别人吧。”
      距离近了,那人的说话声也隐隐传过来,不太纯正的广东话,带着上海口音:
      “小龙,这次可是华老板压的庄,不会亏待你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怎么不考虑了?”
      “钱总挣不完,下一次吧。”
      “小龙,你听我说,华老板就是看得起你,才指名要你下场,你说,整个东区谁的车比得上你一半的狠劲,你不看我面子,也看看华老板的面子呀。”
      “不是我不愿意,我真的有事。”
      “我的龙少爷,你当帮帮忙,就这次,好不?我已经答应了华老板……”
      “对不起啦。”
      麦小龙刚迈出一步,又被那人拉扯回去,神色有些紧张:
      “小龙,就这一次,你知道,华老板这次跟当家对头争的地场,输掉的话大家都受牵连,华老板那么要面子,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罗,”小龙依然笑嘻嘻的一副吊儿郎当相:
      “这是哪条道上的规矩呀,我又没事先答应着,那个华什么的他认识我我可不认得他,况且我又不是你们青华帮的人,找我做外援,还怕被人耻笑你们没有个内行人扛得起场面呢。”
      “小龙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华老板一番好意,要是被他听到,你还指望走得出东区么?”
      “切,我还怕谁不成。”小龙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瞧我得罪这么多人身上缺了哪条胳膊?好笑。”
      “小龙,别闹脾气,这样,你肯出车我打双倍价钱,不论输赢也先过一半数给你,再给你置个出场彩头,好不好?”
      “我又不缺钱。”
      那人咬一咬牙:“三倍。”
      “五倍。”
      “开玩笑!”
      “不要就拉倒。”
      小龙走向我,把黄袋子随意抛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接住,沉甸甸的一袋子,我吞了一口水,这么贵重,给我保管?
      小龙已经坐上驾驶座,那人追过来,表情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麦小龙,就依你的价钱,后天晚上九点正,老地方,你别耍我!”
      小龙发动引擎,睨他一眼:“那么就不见不散。”
      “你要是输了我扒你的皮!”
      “我要是输了叫你爷爷!”
      车子呼啸而去,一瞬间已经把那人抛诸脑后,小龙哈哈地笑:
      “那死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混个拉杂扯皮的角色,想借我来巴结上位?华老板也不见得是个蠢材吧,我呸!”
      骂着一连串粗鄙不堪的脏话,还意犹未尽,看向我:
      “阿翰,你没看过我飙车吧,后天让你开开眼界。”
      “我才不要去,”我转过头来,对着他:“我叫沈翰云,是沈翰云——”
      “得了得了,真小气,”麦小龙好笑地看我一眼:“像个女人似的,不就是叫得亲热点么,这么容易害羞,怎样?来捧个场吧,‘沈先生’。”
      之后又自己一个人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钱对他来说似乎来得很容易,去得也快,反正赚的都是剃刀边缘上的不义之财,我拆开了纸袋,他也没有反对,还问我:
      “有多少?”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难道都没数过?”
      “哪有时间数,都讲信誉,他少给一分钱,下次也别想再交易。”
      有些交易一生只得一次,我默然不语。他的世界跟我不同,说出来他大概也只当耳边风,保管还笑我迂腐。他有他的方式,说不定他是对的,哪条路就有哪条路的规矩,不是横着走,不是竖着走,他自有第三种走法。
      “我们先去大吃一顿。”他一边盘算着,兴冲冲地:“雁香楼的海鲜最好了,你有没有意见?”
      “我很饱,你自己吃吧。”
      “别扫兴,沈翰云,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你瞧你,一副老头子相。”
      我干笑:“跟你在一起,所以老得特别快。”
      他把我带进高级酒楼,叫满一桌子的菜,明知吃不完,场面也要撑个十足,只有暴发户才喜欢这样,要不就是刚劳改放监的犯人。
      我拿着清水,盯着他看,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个丰盛呀吗呀像回娘家,他竟还有点不好意思:
      “沈翰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把我带进来,不就想我这样吗?”
      “你不吃就算了,别倒我胃口。”
      “再这样吃下去,你今晚半夜就要脑充血。”
      “你送我去医院不就得了。”
      我有点好笑,没想到他竟还懂得幽我一默。
      “喂,我看你斯斯文文,读过几年书的样子,一定是个十优生吧。”
      “你知道什么是十优生?”我笑:“我猜你至多拿C减。”
      “C减是什么?如果我去考试,一定科科拿A!”
      “如果?”
      “是啊,我没等到毕业,就去干大事了!”
      “不知上进,自甘堕落,”我嘲讽地说:“别说是你惹事生非,闯下大祸,被人踢出校才真。”
      他埋头苦吃,并不作声。我有点惊讶,显然说中他的心事。
      没想到在一个尴尬的场合说错了话,我有点讪讪地,平时又不见得会猜得那么准,自从遇上他之后就时时踩中地雷。
      他心情受挫,放下筷子,大力地用纸巾擦嘴,有点酸酸地:
      “读书人,不过识多几个字,眼睛就长得高过露台,那么地瞧不起人,老喜欢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穷酸样教训别人,烦都烦死。”
      “你是在骂我吗?”我问。忍不住想笑。
      他有点后悔,孩子气般地扭捏,不敢看我。
      这想必是他的心病,口里虽说得冠冕堂皇,内心里还是隐隐介意羡慕。
      我看小龙本性也不坏,虽然相识不算很久,但很容易看得出,他信任一个人时会倾尽全部信任,怀疑时也绝不留情。至情至圣的率直,其实最容易吃亏,优点和缺点都那般明显,利用起来就会方便,他应该会有经验,打混这么多年不知学到什么,总不只是坑蒙拐骗,然后不断逃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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