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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玉容(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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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这副样子?”谢玉行问。
素婉朝着长陵侯夫人的背影使了个眼色,悄声道:“那位的娘家有个没了初婚妻的侄子,想着你呢。”
谢玉行愕然之后,便垂了眉眼,叹道:“也是个好去处。”
“什么好去处!”素婉道,“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这人家里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也说不准只是那妇人命苦呢。”谢玉行道,“我自有我的命数在,至少……保国公府是屹立不倒的。”
素婉便说不出什么了。
她瞧出来了,前世里,谢玉行与她的夫婿季御医,或许关系也不坏,但显然也没好到让她再活一世,也要冒险追随不离不弃的地步。
也是啊,以谢玉行的美貌,拖延许久不曾许人,最终只能嫁了一个御医,还跟着他千里迢迢去吃苦,更是失去了心爱的女儿——那样的人生,她怎会甘愿再来一遍?
纵是她今生已然用一张药方将宿世的仇敌送去了净州吃土,可御医这份差事,做的便是服侍人的活儿。躲过了一次危机,或许还会有下一次,总之只要还吃这口官家饭,仕途上有怎样的冤屈也都只能生受着。
那位季御医,躲过了一场陷害,便能躲过下一场,再下一场吗?
谢玉行只是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她也没有错儿啊。
的确,那位保国公府的公子不是什么样样齐全的良配,但对谢家而言,已然是很好了呀。
谢家父母还指望皇帝选美人,看中自家的五娘呢!可谢玉行是重生了的,这条路没法子走,她必是心知肚明。
——老皇帝看着健旺,可不多时就要开始生病了,他讲究养生,一旦发现自己的身子骨不强壮了,那么慢说选新妃嫔,便是宫中原有的那些个人儿,也再不得宠幸了。
他死前倒是也选了一波人,去做什么呢?去为他守陵,更糟糕的还要去殉葬。
前世,谢玉行便是在这消息将传出来的时候,病急乱投医,随便嫁给了季御医。
现下若是能嫁去保国公府,纵没有夫妇和睦举案齐眉,至少一世平安无忧了罢。
思及此处,素婉心下方稍稍意平,只是再去看谢玉行的面容,才觉她也并无笑意。
她便不说什么了,拖了谢玉行的手,快走两步,跟上前头的两位夫人。
那两位还在轻声说着些场面话呢,长陵侯夫人约莫是刚夸了谢玉容理家的本事,谢夫人便满脸愧色道:“如我们这样的人家,教不好女孩儿别的,只是体面本分与经营家业上不能输了人。夫人不嫌弃小女仪态粗鄙,已然是她三生有幸了,哪里还当得起您这样过誉!那都是她的本分啊。”
长陵侯夫人道:“本分固然是本分,能做好本分的,也就当得一句‘贤妇’啦。再有,非但六娘是好的,我瞧着贵府的五娘,姿容行止与心性品格也不输什么名门闺秀,府上的千金,实在是教养得很好呀。便连太后殿下也久闻令爱淑名——说来今儿个我请您入宫,倒说不准是借了她的东风呢。”
谢夫人脸上像是起了火,眼睛也亮起来:太后听说过五娘的美名?五娘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便是容色不在人下,可也不至于叫太后都听说!
太后平日见的那些个贵妇娇女,都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该交往的,自然不会是从别人家传出去的消息。
那么,阿行的名字,可不是只能从长陵侯夫人这里告诉给太后知晓吗?
什么借了阿行的东风,分明是她们母女,借了长陵侯府的东风啊。
连带看着谢玉容也更亲近了些:多半是她在侯府,服侍夫人十分得力,因此夫人才认定了谢氏女好!待再见到阿行的容光,才会想托她一把——若不是早知晓谢家女儿好,便是阿行再好看,那也不至于能推荐她去面见太后呀。
阿容嫁得好!嫁得真好!
这么说来,一旦见过了太后,她的阿行,身份就要贵重许多。万一太后她老人家闲着无趣,想让阿行入宫陪伴她,那可就太好了!
因此到得太后宫外,趁着长陵侯夫人与宫中人答对,她连忙回身看了两个女儿,对谢玉行道:“你可要像个样子!”
无人知晓谢玉行在想什么,可她到底是乖巧极了地答应下来。
谢夫人又喜滋滋转过头去了。
只是进了殿,她便硬咬了自己口内的肉一口,把那心底下泛起来的喜意给压下去,免得叫老太后瞧了显得不庄重。
便是从未入过宫,可到底她也是书香门第里教出来的女儿,规矩是有的。
太后也没有十分挑拣,反倒笑道:“怪道我家淑卿说你谢氏好教养,见了这做母亲的,便知女孩儿们都是好样子啊。”
谢夫人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答话时眼中都含着热泪。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被太后夸奖啊——她前半段儿人生中,就指望丈夫仕途得意,给她挣一个诰命来,逢年过节能进宫,混在一大群夫人中遥遥向皇后拜贺,便是她这一生了不得的成绩;后半段眼瞧着丈夫是指望不上了,那么便期待美丽的女儿能够争气,去给皇帝、太子或者什么亲王做一个得宠的妃妾,只要能给她赏一点儿内造的宫花糕点之流,她也能在姑嫂妯娌间做一个腰杆最硬的妇人了!
如今,如今居然能被太后夸一句行止端淑!
除非现下便给她一个一品诰命,否则这世上任是什么东西都不配和这句话换!
她就是现下死了,墓志上也要提一句——孺人生前妇德极好!太后亲口夸过!
长陵侯府,好人家啊!
太后也很是享受她这样的激动,这怎么不是百官家人对她的爱戴呢?
因此益发慈和,自然与谢夫人相谈甚欢,只是她到底有目的的,谈着谈着便瞧向了谢夫人身后的谢玉行。
因温声道:“这便是你家的五娘吗?”
谢夫人一个激灵,道:“正是小女——阿行!愣着做什么,还不……”
谢玉行就从母亲身后踏出半步,施施然向太后行礼:“臣女谢氏五娘,恭请太后殿下慈躬安顺。”
她本就生得好看,声音中又含了一丝笑意,朱太后竟也听了出来,便道:“好孩子,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她见过的女孩儿多了,自家的公主郡主们自然有,外家的侄女甥女也有,臣子们家的闺秀也颇不少——可除却自幼看着长大的两个公主外,再没有谁第一回见到她就敢满心欢喜的。
就连皇帝那些不太得宠的妃嫔养的公主,见她这位老祖母,也往往要战战兢兢的呢。
谢氏一个寻常臣子家的女儿,怎么——唔,这还真不应该是个小官儿家养出来的姑娘!
朱太后一生见了多少美人!谢玉容的模样能让苏玿在垂危之际看直了眼,可叫老太太瞧来,只算是比寻常女孩儿好看几分,便是这么挑剔的目光呀。
可是瞧见谢玉行抬头,她竟也惊住了片刻。
那一眼对上谢玉行眼中水波,她竟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多岁的年华——那时她刚刚入宫,正是容颜最好的时候,春日午后揽镜自照,瞧着铜镜里的眉目,便连自己都要欢喜地笑出来。门外,一同进宫的姊妹们唤她快些出门,她们要一同去御花园里放风筝、看鱼儿呀。
只是再一晃神,那数十年前的情形,又不见了。
她已经足够老了,又有足够的幸运,所以都做上太后了啊。
而那些姊妹们,多半已经像被风吹走的花瓣,再也寻不到踪影。只有两个还在人间的,可是一个在遥远的皇陵守着先帝,一个自请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如今她们岁数也都大了,怕是,怕是余生也见不到了罢。
那些往事固然再不可得,可是,可是……原来一个女孩儿的相貌极盛时,与她对视一眼,便有春风浩荡啊。
连枯木里都会生出嫩绿叶芽,更况是人心呢?
只那一霎,太后就变了心。
她贪婪地瞧着谢玉行的面容,谢氏女不像她的任何一个小姊妹,也不像她自己,可她偏是从她身上,瞧到了当初那些说说笑笑的年轻姑娘。
她的眼睛甚至有些湿了,她想起那些旧日伙伴的音容笑貌,心里头软得一塌糊涂。后宫五十年呐,明明是争过吵过恨过的人,一转眼她却只记得她们都年少时的那些好辰光了。
长陵侯夫人向她哭诉过儿子去后自己在府中的种种艰难,朱太后是能感同身受的,也为她担忧过——长陵侯府不能后继无人,皇帝给长陵侯赏人也不是错,那么长陵侯夫人便注定要面对别人生的儿女。
都是女人,太后不能勉强长陵侯夫人必须贤德,必须把别人生的当作自己生的去宠爱。
可若是做嫡母的不疼爱庶子女,人家做甚要把你当自己的生母一样孝敬呢?面子上恭谨,其实教你难受的法子可多了去了!
是啊,礼法规定他们要孝敬嫡母没错,可礼法还规定妇人不能妒忌呢!
你长陵侯夫人也做不到不妒忌啊,只要姿态摆足了,就可以把礼法糊弄过去啊!
老太后不能不为自己的侄女考虑!
于是朱氏请求她为儿媳的姐姐和她娘家侄儿拉一条线的时候,朱太后也同意了。
那个侄儿是保国公三子的次子,算来是她的侄孙,她也见过的:人的才华不怎么出挑,但胜在性子本分,不爱惹事,相貌也不坏,只是早年坠马受伤,瘸了一只脚。
在保国公府这样的顶级勋贵之家里,不爱惹事的子弟,就是人品出众了!
配一个小小员外郎家的女孩儿,太后觉得这姑娘的命已然是太好啦。
若不是这位侄孙前头没了内人,怎么也轮不上谢家这样的门庭的。
至于长陵侯夫人提前说过的,谢氏女长得美貌,她也并不曾往心里去——美人多了去了,谢五娘的孪生妹谢六娘不过是个普通的美人罢了,谢五娘能美到什么地方去?
直至今日见了,朱太后心思一动,就要反悔。
朱氏要和娘家更亲近些,也要和她的儿媳更亲近些——对,这些的确要紧,但也没那么要紧啊!
想和娘家亲近你可以回去小住,想和儿媳亲近你可以给她钱,为什么要拿谢五娘这样的美人,许给保国公府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
这样漂亮的人儿,该入宫啊!
皇帝现下的后宫里,都未必有谢五娘这样的佳人!
不,皇帝不行,皇帝太老了,她的孙儿……孙儿里也有年轻的,要挑个年轻漂亮的,不,还是要挑个能护住她的,挑个将来必会位高权重的……
朱太后一霎那想了许多,可面上只是露出了身居高位的老人家惯有的慈爱笑容:“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来,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
谢玉行就到她跟前去了,任她拉着手,看了又看。
太后又问她名字,问她读的书——终于,在两位夫人略有焦急的期盼目光中,开口道:“我很喜欢这孩子!正巧我身边也没个陪伴的人,让她入宫,陪我一阵子,谢夫人可愿答应吗?”
这可太愿意答应了!今儿个全天下都不能有比谢夫人还快乐的人!她简直要兴奋得咬到自己的舌头!
但对长陵侯夫人而言,这情形就有些奇怪。
说好了给她侄子赐婚呢?
怎么变成留在太后身边陪她解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