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南山,来客 ...
-
元修和阿峰同那几个契胡人打得十分热闹。自元修身子好了以后,也有了个把力气,和阿峰的使出的蛮力不同,元修一招一式都有迹可循,显然是练家子。
他自幼好武功,又带过兵,瞧着就与众不同。
几个契胡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边是不服,一边又觉得蹊跷,一个农夫,怎么有这能耐放倒他们几个老兵油子。
观其路数,那大汉倒没什么,可那俊俏的小郎君耍的拳脚,是他们军中曾操练过的。他莫不也是逃走的散兵?又是谁麾下的?
那些契胡人刚要起身,便见这两个男人带着那美人远远逃了。
“那人有点眼熟。”有人说。
“谁?”
“那个较瘦的。”
“你看着像谁?”有人追问道。
“……平阳郡王。”
逃到一半,阿峰突然不走了,伸伸拳头,发出牢骚道:“阿悔!你跑什么呀!我还没打够呢!!”
元修纵然不爽,却只能冷冷道:“和他们打什么?一群不讲理的土匪,我们没有必要自找麻烦,避开了就也没什么。”
“你——”,阿峰不知个中因由,只是恨铁不成钢,指着元修骂道,“你小子怎么是个孬种啊!我看你也一身的功夫,怎么能任你姐姐遭人欺辱!”
明月拦住阿峰,辩白道:“阿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教训了他们就好,何必再生事端呢?”
见明月也这样讲,阿峰挠挠头,不甘心地跺了一脚,“唉——这些天你别再去施粥了,有我们呢,走,我送你回去。”
元修背着身道:“你去发粮吧,我送姐姐回去。”
阿峰哼了一声,赌气道:“就你这样子,我不放心。我乐意送她,你管不着。”
“阿峰……”明月有些不自在。
元修无语,微微蹙着眉,只好请便。
三人相对无言,一齐走了段路,元修一敲宅门,何功曹正在家里磨药。大门吱呀一响,何功曹随即瞥见了明月和元修。
何功曹讶异道:“明月?你不是去施粥了吗?”
阿峰率先道:“那些契胡人欺人太甚,把粥棚也砸了!我怕明月不测,所以将她送回来。老何,最近就别让明月出门了,郡里愈发乱了。”
何功曹一叹息:“是啊,韩陵之役后,郡上便来了批溃逃的散兵,简直和强盗无异。”
何功曹起身去烧茶,吩咐道:“阿峰,你坐。”
“不坐了,我还要回去收拾烂摊子,回见……”
阿峰刚要告辞,便见隔壁一户人家遭人打劫,老翁连滚带爬,哭嚎着倒在何家的栅栏边求助。
“何……何功曹!救命——强盗!强盗!”
老翁话音刚落,那强盗正和老妇人抢着一方宝盒。老妇人被拖在地上,拉着宝盒迟迟不放手:“这是我的嫁妆啊——”
“滚!滚!滚开!”强盗一伸腿,猛得将老妇踹到了一旁,老妇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哀号不已。
强盗约有七八人,个个粗犷高大,一身血污,甚至有人尚还披着银甲,恐怕又是自韩陵来的散兵。
阿峰见了这场面便怒火中烧,推开宅门便要去同强盗争斗。峰回路转,强盗抢了上家抢下家,眼瞅着又要往何宅里闯。
阿峰尽管莽撞,又哪里敌得过这七八个契胡人。他同样被一脚踹翻,领头的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直直指他胸膛。
何功曹大惊失色,瘫在地上一时失语。
何家母女和可玉听见动静也从屋里跑了出来,何夫人一见这场面便也瘫软了,何怜眼疾手快,连忙扶住母亲:“娘——”
何功曹脚下一软,霎时间跪地求饶:“几、几位好汉,家中财物你们可以随意拿取,还请不要伤我家人性命……”
领头的黠笑道:“老东西,倒是挺识相。”
元修屏息低下头,拉着明月躲在了角落里。
领头的坐在院子里休憩,只放任手下人去屋中搜刮。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好似是一路逃亡,跋山涉水,一脸的胡茬与乱发,眼神不甘又憋屈。
那人稳稳坐着眄睐四周,磨盘,药碾,水缸,柴火,满脸惊惶的一家三口和不自量力的愣头青,还有……
领头人的眼光攫住角落里蜷缩的女人,他喜爱玩弄猎物,于是指着明月呼喝道:“你,去倒杯茶来给我。”
院里的人齐刷刷看向明月,元修却有意站起,他将头垂得很低很低,隐约说了句:“我去倒……”
领头的人显然不忿,他眼神狠辣,凶恶地说道:“我说要她去!!”
明月只好自认倒霉,她按了按蠢蠢欲动的元修,只好趋步去给这强盗头子倒茶。她不发一言,将茶奉上,这强盗头子接过茶也不喝,对她饶有兴趣,歪着头试图瞧她样貌。
这一瞧,强盗头子竟骤然变了面色,猛地从石凳上起身,一把掐住了明月的小脸,张口喝了句:
“元明月!”
明月本以为又是个好色之徒,谁知竟是个认得她的!
元?
阿峰以及何家一众人也不约而同侧目,瞪直了眼。明月却推着他,忙否认道:“你、你认错人了!”
“认错?”强盗头子咬牙切齿,“我怎么会认错?县主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县主。”
他恼得发抖,吐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尔朱智虎,是颖川王的亲弟弟!”
明月一怔,下意识地抬眼,这人眼神凛冽,高鼻薄唇,的确与尔朱兆有几分相像,也好似,她曾在军中见过他一两面。
明月被他捏得头昏,撇过头去不让他瞧,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
“不承认?哈,他这样维护你,换来的就是这个下场!”尔朱智虎笑得凄切,下手和尔朱兆一样粗鲁,“也罢,反正他也无法接你回晋阳了,不如就跟着我,我不介意一个被他用过的女人。”
“娘子——”可玉见状当即扑了过去,跪地讨饶道,“王、王爷,奴婢求你高抬贵手,娘子已经不再是县主了,只想做一介村妇。如果是颖川王,他一定不会再为难娘子……”
“颖川王?”尔朱智虎声音颤抖,“就数他最蠢!瞧瞧这女人,是个永远喂不熟的白眼狼!”
说罢,尔朱智虎抓着明月的头发便往外拖,阿峰哪能旁观,忙从地上爬起,一拳朝尔朱智虎挥了过去。
阿峰这一拳打得手都痛了,他低吟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她是不是县主,我要你放开她!”
尔朱智虎按按脖子,接着吐掉嘴里的血水,低头望了望荆钗布裙中仍旧秀色可餐的元明月,讽刺道:“长得美真是好啊,走到哪都能勾人。”
明月终于开口,她高声道:“阿峰,不关你的事!你不要问了!“
阿峰鼻子一酸,又怒又伤,尔朱智虎提唇嘲道:“小子,想英雄救美,也得看看女人肯不肯让你救。”
其他强盗已经在屋里搜刮了好几遍,连散碎银子都不放过。有一人捧着一盒妆奁,边点着里头的首饰,边丢掉了里头装着的,一只巴掌大的木马。
木马骨碌碌滚到地上散了架,何怜撇着嘴去捡木马,那小木马有些年头了,木头脆生,一摔便碎。
何怜拿着木马的残片湿了眼眶,又看见强盗从她的妆奁里拿出一只玉镯。那玉石质地一般,和贵族用的上等品完全比不了,然而,却是何怜的心头宝。
木马是哥哥儿时给她做的,玉镯也是她十四岁时哥哥送的。
那是兄长在世的唯一遗物。
“还给我!”何怜终于哭出了声音,也不再恐惧,二话不说便和强盗手里抢东西。
“怜儿!”何功曹唤道。
何怜呼号道:“那是哥哥的!!”
何怜犹如以卵击石,被那契胡人当头打了两个结实的巴掌,打得肿了半边脸。明月仍被揪着头发在地上拖行,阿峰被尔朱智虎的那把银刀指着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开膛破肚。
尔朱智虎秉承着尔朱一族欺男霸女的传统,即使虎落平阳,也贯彻了十足十。
“够了!”
元修再也不能沉默,他抄起锄头,疯了一样地向尔朱智虎铲过去。尔朱智虎回身接下这一锄,又看清了这缩在角落的男人的面容。
小小梁郡,卧虎藏龙啊。
元修咬牙道:“有什么,你冲我来,不要为难这些人。”
尔朱智虎觉得荒唐,握着刀阴阳怪气道:“原来是平阳王,看来我兄长足够傻,人死没死都瞧不出来。”
何功曹头脑发懵,低喃着:“平阳……王?”
尔朱智虎甩着长刀重复道:“是啊,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宗卿,货真价实的孝文皇帝的血脉。老东西,你家蓬荜生辉啊。”
元修支着锄头,指着尔朱智虎的鼻子,又宣告一遍:“尔朱智虎,有什么,你冲我来。”
尔朱智虎冷笑道:“元修,你以为你是谁?除了这个鲜卑拓跋的姓氏,你还有什么?你真以为你还是平阳王?”
山穷水尽之处,还有谁承认他是平阳王呢?
“他怎么不是平阳王?”
门外蓦然响起一个男声,极不给尔朱智虎面子。元修望去,竟是王思政。
尔朱智虎心道又一个不怕死的,遂问:“你又是谁?”
王思政假客气一回:“回王爷,在下太原王思政。”
尔朱智虎不屑道:“太原王氏?你单枪匹马找到这里,不会是让我给你们太原王氏一个面子吧。”
王思政恭敬道:“这怎么会,连宗室的面子尔朱一门都不给,又何况太原王氏。只是今天这个面子,恐怕王爷不得不给。”
尔朱智虎满腹狐疑,却见王思政拉开了整扇宅门,这乡间小路的地平线上忽然多出一列兵马,浩浩然往这破旧的民宅驰来。
尔朱智虎踉跄几步,脸色煞白,马蹄声如鼓点般激烈,前头的将领一勒缰绳,就停在门外。
“斛斯椿……”他又大喜过望,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斛斯椿,你还有兵马是吗?既然你有兵马,就送我回晋阳,等找到颖川王,我们还能东山再起,到时,一定能杀了高欢!”
斛斯椿坐在马上面色冷漠,学尔朱兆当初耍着马鞭的模样,居高临下,缓缓说道:“王爷误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尔朱一族已穷途末路,下官只不过……是再来你们送一程。”
尔朱智虎瞠目结舌,见他冷若冰霜,说反水便反水,半分情面不留,随即大骂道:“斛斯椿,你个小人!柱国曾待你不薄,你竟恩将仇报!”
斛斯椿装作无奈:“王爷,是天要亡你尔朱,又怎好怪我呢?”
斛斯椿挥一挥手,左右兵丁便进了何宅捉拿尔朱智虎。
元修一见是斛斯椿,放下锄头缓步出来,想问个明白。他久处山间,不闻世事,如今朝廷发生了何事,他也一头雾水。他刚走出门来,又意外地发现斛斯椿的马下还站着一个乞丐似的少年。
元修惊讶:“……得豆?”
得豆不复之前的大咧咧,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惧色。
尽管元修一身布衣,斛斯椿竟十分给面子,他翻身下马,对元修拱手道:“平阳王。”
元修惭愧道:“我这副模样,让你见笑了。”
斛斯椿说话很是中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莫大的本事,吃饭的能耐:“平阳王就是平阳王,无论王爷匿于何处,也还是孝文皇帝的血脉。”
斛斯椿再次发动自己的谄媚功夫,直截了当地解释道:“王爷不知,高丞相以寡敌众,于韩陵大破尔朱氏二十万军,不日就能直指京师。可那元恭毕竟是尔朱一门拥立,说是皇帝,实则是傀儡,既然尔朱氏几近倒台,元恭自然不能再做这皇帝了。若要扶持新帝,必要扶持正统,王爷是孝文皇帝一脉,是当之无愧的龙孙!”
斛斯椿拉着元修的衣袖,劝道:“下官辗转多处,好不容易找到了王员外郎,这才找着王爷。”
原来,得豆也是被他们抓的壮丁,自他们上次逃走后,他们的踪迹就只有得豆知道了。
王思政感谢元修曾经的知遇之恩,也附和道:“斛斯将军说的在理,在下也恳求王爷随将军回洛阳,继承大统。”
斛斯椿心思缜密,再次将元修托在了最高点,既然王思政也这么说了,他干脆扑通一声,赫然跪下了:“对,恳请王爷随末将回洛,继承大统。”
斛斯椿身后的一列兵丁也相继下马,齐刷刷握拳跪地,山呼道:
“恳请王爷回洛继承大统!!”
尔朱智虎也已被擒住,与几个一同逃亡的下属被齐齐押在地上,他徒劳地挣扎着,更像只丧家之犬,不死心地咒骂道:“……斛斯椿……斛斯椿——你不得好死——”
明月听见了外头那如雷声音,从院里打了个滚爬起,歪歪扭扭赶到了门外。
元修就站在门前,他粗布麻衣,脚下是一众金戈铁马的豪迈兵将,这场景刺眼又割裂,使明月险些呼吸停滞。
明月的心跳快了几分,她想听元修亲口对她解释。这次她没有喊孝则,却在身后喊了声:
“阿悔。”
这一声,期望唤醒他埋藏于山间田垄的心。
既然她唤,元修就会回头。浅浅地,他嘴角泛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谁说他穷途末路?天子,这不是能轮流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