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春夏》一颗粒子

1、第一章

　　“嗨，最近还好吗？”
　　这个冬天，好久不见。

　　——

　　孟蓁从南城辞职了，裸辞，全身上下就带了个行李箱和兜里的两百块钱现金，然后迎着风雪回了久违的小城。

　　这几年小城发展得不错，通了高铁，不过还是以前那个火车站，地方不大，周末时候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连个落脚的地儿都难找。

　　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火车站的味——大概就是浓郁的泡面味，加上不知道哪位朋友脱掉鞋的臭袜子味，最后再混合着呛鼻消毒水。

　　这味道复杂又一言难尽，也不知道如何做到全国统一的。不过相比于夏天，冬日里还好受些，至少没有汗臭味。

　　孟蓁忍住头昏脑胀，内心自我安慰着，脸上的口罩遮住了红得不太自然的面色。

　　她仰头微微屏住呼吸，从逆流的人群里小心穿过，手里装着特产的箱子，此刻就是个万斤重的称坨，坠得手腕不住发抖。

　　一路走得艰难，孟蓁全身心光注意箱子和脚下了，以至于兜里的两百块钱被人掏出了半截都没察觉到。

　　直到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偷儿，被人用力按住了肩膀痛呼出声，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遇到扒手了。

　　“对不起，你看看除了这两百块钱还丢了其他东西没有。”

　　含着歉意的嗓音沙哑悦耳，在一片嘈杂中轻轻划过耳膜，带着几分诡异的熟悉感，给孟蓁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注入了些许清醒。

　　孟蓁的视线朝声源处望过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和一双开了胶的运动鞋，随着目光缓缓上移——

　　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他冷白色的脸上泛着红，显得有些窘迫。

　　小男孩被他按在手下，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此时此刻像个瘦弱的小鸡崽，正不断的挣扎着，时不时回头用愤愤的眼神瞪着男人。

　　男人一只手钳制着小孩儿不让他逃跑，另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露出两张红艳艳的纸币。

　　孟蓁愣了愣，从他宽大的手掌中拿回了钱，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撞，愣愣对望几秒。

　　“你……”刚吐出一个字，孟蓁就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低头去摸自己的口袋，“手机！”

　　这可是她为了庆祝自己离职新买的，用了两个月不到，都还没揣热乎，要真丢了她能当场哭出来。

　　看孟蓁表情紧张，小孩儿忍不住出声辩解：“我没有拿她手机！”

　　等摸到大衣兜里冰凉坚硬的手机壳，孟蓁不由松了口气，又一听这小孩儿说的话，心里瞬间就起火了。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耳边就听见了低低的训斥声。

　　“你给我安静点。”男人声音更沉了些，还特意压低了音量。

　　他垂着头训着小孩儿，孟蓁只能看见又密又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像蝴蝶翅膀似的。

　　“他没拿我手机。”孟蓁清了清嗓子，又转头望着小孩儿道，“没拿我手机就没事了吗？偷钱犯罪，你要被抓到警察局的知道吗？你家长呢？”

　　闻言，小孩儿的眼里快速蓄了一泡泪，也没回答，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

　　这变脸速度看得孟蓁一阵好笑，刚才还跟个小狼崽子似的，现在倒是像只被欺负的小白兔。

　　“你还好意思哭呢，我都没哭。”

　　小孩儿试着动了动肩膀，没挣脱开，撇嘴小声道：“那你也可以哭啊，我又没拦着。”

　　孟蓁挑了挑眉。
　　嚯，小屁孩说话还挺讨打。

　　男人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什么呢方康安，道歉！”

　　别听这一声清脆响亮，实则没用多少力道，要不小孩儿，方康安脸色都没变一下，在逼迫之下，勉勉强强地说了句“对不起”。

　　“大点声，听不见。”孟蓁把手里的包放下，颇有一种他不说就不让走的意思。

　　周围的群众已经听见这边动静了，形成了个包围圈，守在一旁看热闹，交头接耳对着三人指指点点。

　　小城里就这么大，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认识的人，两位大人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小孩儿自尊心强，脸皮又薄，很快就受不了了。

　　方康安小脸涨得通红，闭着眼睛，大声吼道：“对不起！”

　　见四周的人越来越多，孟蓁抬头跟男人交换一个眼神，她率先提着行李先走出了火车站大厅。

　　刚踏出门，温度一下就降了下来，她冷得倒吸一口气，找了处能避着风的地方，刚坐下，男人就领着方康安走了过来。

　　小孩儿望着她眼神警惕。

　　孟蓁拍了拍身边的凳子：“过来。”

　　方康安先起先没动，见男人先抬脚走了过去，才不情不愿地跟在身后。

　　孟蓁瞥了方康安一眼：“别以为道歉就没事了，干什么偷我钱，不讲清楚我今天就报警了。”

　　方康安嘴硬不肯说，梗着脖子避重就轻道：“我知道，两百块钱不会坐牢的，我还没有满十六，不构成犯罪。”

　　孟蓁还有些诧异：“你还挺懂法。”

　　方康安微微扬起下巴道：“沈老师说了，不会的知识可以上网学习，百度谁不会用啊。”

　　孟蓁：“……”

　　没想到里面还有自己事的沈老师，沈易舟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脖子都红了，咬牙切齿中带了点心虚：“方—康—安，我可不是让你上网学这些！”

　　“学法怎么就不行……”方康安只敢小声嘀咕着，看那样子明显是不服气。

　　孟蓁眯了眯眼睛，还不信治不了这小屁孩。

　　她双手环臂，语气随意：“是不会坐牢，但是今天没有你老师在，我就逮你去学校了，去找你家长，那你还好意思吗。”

　　刚才还表现得债多不压身的方康安，顿时脸色一变，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能去找我妈！”

　　孟蓁偏要跟他对着来：“为什么不能，谁让你偷了我的钱，我就要去，你能拦得住我？”

　　这回方康安没再顶嘴了，他咬唇望着孟蓁，面色发白，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沉默了几秒钟后，他两三步冲到孟蓁面前。

　　孟蓁往后一顿，眼神警惕地盯着他。

　　本以为这小孩儿要恼羞成怒动手了，谁知方康安突然弯下腰，结结实实地给她鞠了一躬，头埋着不起来，语气里带着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阿姨我不应该偷你钱的呜，请你原谅我，不要去我家，也别找我妈，求求你……”

　　现在的场景，孟蓁坐在椅子上，面前方康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起来伤心惨了，真像是她在欺负小孩儿，搞得良心都有些不安了。

　　前提是，如果他没喊那声阿姨的话。

　　孟蓁也懒得跟小屁孩计较，坐直身体，问道：“那你以后还偷不偷了？”

　　方康安是真被吓到了，听见事情有转机，赶忙摇了摇头：“不偷了，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偷钱，以后再也不了。”

　　得到想要的态度和回答，孟蓁摆了摆手：“行了，起来吧，我不去你家了，回头你写个检讨给你们沈老师，好好写，我也要看的。”

　　方康安抹了把眼泪，忙不迭点头，又神色惴惴地望向自己老师。

　　沈易舟呼噜一把他的脑袋，“去吧，检讨一千字，周一拿给我。”

　　一千字对初中生来说着实不算少了，小孩儿都没讨价还价，听见这话，给孟蓁又鞠了个躬，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这小屁孩鬼精鬼精的。”孟蓁笑了一声。

　　沈易舟也露出个笑：“他很聪明，就是心思不用在学习上，看样子是被吓了够呛，下次就不敢了。”

　　刚才在车站里，他们是故意配合演了一场戏，也不会真让小孩儿偷钱的事情宣扬出去，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消息灵通得比新闻联播都快，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人。

　　“嗯。”孟蓁应了声，突然歪了下头，打量着他，“不过这小孩儿跟你读书那会儿还挺像的。”

　　沈易舟愣了愣：“我？哪儿像？”

　　“性格啊，开学第一天就敢跟教导处最凶的李主任顶嘴，我一直都觉得没什么事会让你害怕。”

　　孟蓁回想起那个场景，眼里不□□露出一丝笑意。

　　刚才他教训学生的样子，还颇有几分李主任的样子，看着挺唬人的，难怪那个叫方康安的小孩儿这么听他的话。

　　提起年少时的糗事，沈易舟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一声后，道：“我们俩不是一起的吗……”

　　闻言，孟蓁怔愣一瞬，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抬眼盯着沈易舟瞧了半天。

　　后者却误会了，以为她是在看他身上的西装，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解释道：“这……老师平时不是这么穿的，今天是上面领导下来了，开了个会。”

　　隔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沈易舟只能看见孟蓁弯起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沈易舟顿了一下：“方康安我回头会再好好批评他的，这次谢谢你了。”

　　毕竟是偷钱这种性质恶劣的事情，要换成其他陌生人，可能还真不能这么容易放过。

　　孟蓁拍拍大衣的口袋，笑了笑：“我还要谢谢你呢，让我的两百块还能好好揣在兜里。”

　　说罢她站起身来，抚平外套上的褶皱，口中状似随意道，“大家都是老朋友，就别谢来谢去了。”

　　沈易舟很轻地“嗯”了一声。

　　孟蓁低头握住行李箱的手杆，出声道：“你变化这么大，最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来。”

　　话音落下，空气安静了片刻。

　　沈易舟笑着反问：“好歹我们同桌了一年，这毕业还没到十年，就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就像是随口开了个玩笑，谁也没看见垂在裤缝边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他又道：“你倒是一点没变。”

　　孟蓁闻言失笑，不置可否。

　　怎么会没变。

　　这是八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的变化就像这座小城，少了点熟悉，多了点陌生，万事万物，一切都在变。

　　那天夏天毕业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关于最后的记忆，是他们在重圆山的山顶上，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喊出了怎样声嘶力竭的临别赠言——

　　从此山高水远，祝前程似锦。

　　那个时候，他们都一门心思的想要离开小城，如今时过境迁，兜兜转转后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这会儿天又开始下雪了，落在眉间冰凉的触感拽回了孟蓁的思绪，她仰起头，看着空中的雪花纷纷扬扬一片，南城每年都有，在小城里倒是少见。

　　她伸出手接住，很快就在掌心融化，独留一道蜿蜒潮湿的痕迹。

　　孟蓁扯下口罩，笑着回头，迎上男人黝黑深邃的眼眸。

　　“沈易舟，最近还好吗？”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