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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狸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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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刚入隆冬,北风肆虐不停,天色大多时候都是乌沉沉不甚清醒的样子。
不拘清晨还是傍晚,总会时断时续地飘起细碎的雪粒子,若迎风走在路上,本被就被寒风刮得生疼的脸立刻会再砾出几丝细细的痛。
江瑜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差点忘记回身合上门扇,她娘刘桃花坐在正屋暖烘烘的炕上,带着怒气朝窗外喊道:“要去寻死也把门给我关上!”
说完又冲一旁揣着手,半条腿担在炕沿上浅坐着的邻居张氏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认命一般道:“得,明明是吴老二家那六小子自己死冷寒天地跑去跟人比游泳才溺死在河中的,这克夫这名声又得是二丫担,吴老二媳妇闹那一场,真真把我气死了。”
张氏与刘桃花一般年纪,当年一前一后嫁进村子里,当新妇时便好凑在一处,如今到了儿女终生大事上,也少不得在一起捋捋其中底细。
张氏甚为担忧地仰头往炕边的小窗看了一眼,见江瑜穿着一身旧衣裙神色恍惚地站在大门边,便埋怨道:“你也真是的,骂二丫作何?她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好受,外面数九寒冬的......”
刘桃花抿着一缕丝线,眯起眼睛,暗自屏息借着窗边并不清明的天光穿针,几次都偏了,最终终于穿了过去,她这才松懈下来,一捋子拽直了丝线,边捻着小结儿边不甚在意地说道:“她你还不知吗,最怕死了,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不用管。”
想着江瑜平日语气低弱如蚊哼,行止孬孬娇娇的懦弱样子,张氏也明白她确实不敢做出什么事儿,心里想着她这样的性子也确实还算有些可取之处,至少一辈子乖顺听话守规矩,不会忤逆父母、夫婿,也不会让人过多操心。
张氏一时不再担忧江瑜,这便又思虑起另一件事儿,“这都第二个了,外面传得可不好听,尤其是吴家跟之前的周家,说话特别难听。”
刘桃花一把扔下手中的针线,狠狠往炕边啐了一口,挥手指着一处,骂道:“自己家儿子教不好,个个贪耍不要命,还有脸说二丫!我看那不要命到处找死的,哪怕给他说个千金大小姐,他也还是能把自己玩死!”
她们的话从风里透出来渗到江瑜耳边,她心里越发沉重憋闷,抬手拉着门栓默默将门合上,转身拢着衣领往寒风中走去。
两任未婚夫身死,村里全传她是个克夫命,他们的死都是她克的。
江瑜其实对此不甚认同,她明明还没过门,也根本都只见过他们一面,为何要背那样的名声?
因此事她爹蹲在灶下整日不说话,她娘想起来就骂,坐在炕上从她江家到周家、吴家甚至是传谣言的人家,把他们的先人祖宗随便扯出来一个就是日娘带老子地骂。
她哥嫂起先还来劝,被她娘连打带骂地掀了出去,缩在厢房里也不敢再出来说话。
江瑜吹着寒风,耳边清净,心情稍觉开阔,便沿着小路往村外走。
即便天气不好,路上也依旧有零零星星的村人,他们看她的眼神皆带着几分探究与疑惑,似乎是对在村里跑着长大的小姑娘,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长成了一个克夫命这件事感到离奇与不可思议。
她想退回去,又不知能退到哪里,只好顶着冷风碎雪与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往村外走,刚刚出村,见一头驴拉着一辆旧板车正迎着寒风艰难地向这边行来。
赶车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贴满补丁的旧棉袍,脸上虽带着浓重的倦色,却依旧可见其眉宇之俊美。
他身后的板车上坐着一个更显年轻的妇人,她头上绑着蓝布,穿着一身补丁稍微少一些的厚衣裙,即便风霜雨雪也未曾折损她的美貌,只是她神色戚戚,眼底泛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苍白到近乎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五官没一处不好看,像被精心呵护的仙人小玉像一般裹在一件厚厚的破旧斗篷里被他娘紧紧抱在怀中。
只是那件斗篷上破着几个洞,洞口飞着几缕粘连不断的旧棉絮。
斗篷看着虽破,却显而易见地厚重,他神情微弱地缩在其中,眼睛轻轻阖着,长睫颤也不颤,脸色白里泛着一点青灰,连一点红润都不见。
江瑜没见过他们,见车走近了,便避让到路沿的枯草丛中。
驴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中年男子跳下车来,极为有礼地问道:“姑娘,这前面的村子可是月落村?”
他的神态虽疲倦,却平和安宁,语气斯文有礼,不疾不徐,江瑜从未见过这般风仪的人物,当场愣了一下,忽地觉得自己显得有些蠢,便点了点头,道:“就是的,你们要找谁?”
风声大,她的声音又小,陆修临仔细听着其实也没太听清,只是从她点头那下判断出他们已经抵达,便继续说道:“我们是许家友人,此番到他们旧宅居住,这会儿正要去里正家中商议事宜,我们不曾来过,想请姑娘带个路,不知姑娘可有空闲?”
江瑜听着他这淡然自若中洇开的柔腔慢调,心里似乎在这一瞬间品出了人与人之间原来会有这么巨大的差距,初初萌生的一丝她自己并不能明确的自卑感渐次化开,脑袋懵懵地点了点头,话也没说便转身往里正家走。
走着走着,在寒风碎雪中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心里深觉自己无礼,可却能听到那辆驴车正吱吱呀呀地跟在她身后。
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但也羞于多做解释,想来人家也不会在意,便只顾着吐着雾气往前冲。
身后一道女子温和细腻的声音传来:“小姑娘,坐到车上来吧。”
江瑜回首看去,妇人正很是友善可亲地望着她,妇人怀中拥着的少年亦微微睁着双眸看着她。
那少年五官虽好,却无一处不带着锋利之气,眼皮细窄上挑,鼻子高挺,下颌紧收,加之他病瘦如枯枝,眉间眼下了无生气,一眼看过去像是缩在被中的只剩一把骨头的病猫,甚是不吉。
他不是容和安宁的面相,也怪不得而今虽年少,却陈病于风中,深冬落雪时节还要还要拖着病体随父母迁居至此。
驴车停了下来,妇人又说道:“坐到车上来吧。”
冷风穿过江瑜的脖颈,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鼻间一痒,心觉不好,却根本忍不住,立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就在她还觉得有些不雅时,随着呼气,鼻子里缓缓冒出一个大大的泡泡,被碎雪粒子一砸,噗地破了。
水渍溅在她脸上,凉到了她心里。
丢人,极其丢人,没有这么丢人过。
她眼前三人均愣了一下,片刻之间,少年灰暗的眼底明显炸开了一片细碎浅淡的笑意。
江瑜忙转过脸去用衣袖擦脸,丢人地想哭。
温蕙唤道:“阿临,去给小姑娘递块手帕。”
陆修临接过温蕙手中的手帕,跃下车走到江瑜身边,将手帕递了过去,道:“姑娘坐车上去吧,指着路带我们过去就好。”
江瑜向来逆来顺受,推拒了他手里干净的手帕,低声说了句:“好。”便转身爬到车辕边挨在温蕙身边坐着。
毛驴正低头啃草,鞭声一响,又扬起头来勤勤恳恳地拉着车往前走。
温蕙见她年纪不大,包裹在裁剪合体,针脚精细的半旧棉衣中,如同一团棉花一般,糯白可爱,脸上粉扑扑地充满生气,看着就很是讨喜,便笑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江瑜不敢与不熟的人对视,只低头轻声轻气地说道:“江瑜,过完年就十五了。”
温蕙问道:“桑榆的榆?”
江瑜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瑜,只能说道:“说是......美......美玉的那个。”
农家村姑取个这么刁钻的名字,江瑜自己觉得不甚相配,解释起来有些羞意,因此说着说着声音越发轻微,又忽然觉得反正她也不认识到底是哪个字,叫桑榆的榆好像与她自己也相衬一些,方才应该点头说就是桑榆的榆,这厢又开始后悔起来。
温蕙抱着儿子颔首说道:“瑜字很衬你,谁帮你取的?”
以往少有人问她的名字,家人邻里惯来喊她二丫,即便是问她名字的人听了她的解释也多数会隐晦一笑,道:“还美玉呢,想叫这名字就直接叫不就行了,非得拐十八个弯让人猜不着,显得像是念得起书一般。”
江瑜不能不承认她就是见识短浅,只因为一句“瑜字很衬你”,就真的开心了很多很多,有一种被欣赏和肯定的意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这才敢瞧瞧看温蕙几眼,极力压抑着笑意说道:“小时候一位讨水的道人早我家门外借水,见我娘怀里抱着我,便赠了一个字......家人邻里一般叫我二丫。”
温蕙笑道:“这倒是很有机缘,想来那道人见你时也觉玉雪可爱。我家姓陆,我这儿子名唤折桑,桑榆的桑,比你年长一岁,乳名狸郎。
我生他那天梦到一只毛茸茸的白毛小狐狸跳起来攀折篮子里的桑枝偷桑葚吃,他生出来后一身白肉,眼睛溜黑,与幼狐一般讨喜。”
这取名还挺随意的,江瑜想着,怎么别人的随意取出来的名字听着就很好听,她爹娘的随意取出来,就是大狗和二丫,她哥叫江大狗,她叫江二丫。
狸郎是陆折桑忍耐的极限,他娘随口把乳名告诉这个还会冒鼻涕泡,有些呆憨,看着就傻愣愣的女子,他有些忍不了。
他十分不满地在他娘怀中扭了一下,轻蹙着眉,因病虚声软气地说道:“娘,您别胡说了。”
温蕙淡笑着看向江瑜,揶揄道:“他不高兴了。”
江瑜偷偷瞧了一眼陆折桑,他索性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