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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虚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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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在等着邹雪云出场。
翘首以待,台下看客们一个个拨长了脖子,仿佛那戏台子,就是专为了邹雪云而生。
谈爷和柏修明也等得心焦了。
柏修明是觉得,这出戏是专为邹雪云量身打造的,他就想看看,他孵出的鸡崽,成型后到底像不像他的娃。
柏修明之所以几年如一日的捧邹雪云,将自己十月怀胎的作品,统统留给心上人邹雪云,是因为他觉得,邹雪云能将剧中人物演活了,唱成了千古,邹雪云完全有这个本事。
这一次虽说不是十月怀胎,但也倾注了他不少心血。
谈爷呢,同样心急如婪。
以前谈爷看戏,是看热闹。他不懂戏,他只是喜欢了那个人,喜欢了那个声音,于是,谈爷也一并的,连那些戏,也慢慢入味了。
只要是邹雪云演的戏,谈爷都能入骨地入味,入骨地看进去,且是迷到不行。
这一次,是新梅园在上海第一天开张,又是邹雪云第一天上新戏,谈爷比邹雪云自己,都焦灼。
谈爷希望,所有的坦途,都留给邹雪云。
所有的愉悦,也都给邹雪云。
如果有什么磨难,让他自己来承担。
“谈爷,你怎么看着,也是焦躁不安?不就是一部戏么,犯得着么。”
柏修明为了掩饰自己那份期待感,故意和谈景琛没话找话。
然而谈景琛舍不得打断那份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迫感。
他一双轩眸,一直关注着戏台上,头都没有转回来,只是回了一句:
“初时不懂邹老板,读懂已是中年人。哎,我这魂儿,都随着邹老板附在了台上,我能不紧张么!”
二人说笑着,大幕徐徐拉开。
光幕中,一道美仑美奂的天籁之声,那石破天惊的嗓音乍破,如同银瓶“嘭然”一声炸裂,从虚空之上,从地底,从四面角落,迥迥然又贯透屋宇,直接撞入人心底!
一矍高挑纤身,带着旧时代的古美绝倒,那身影拢在光幕里,化成浓艳明黄的一抹,如一缕弹丸惊鸿,水钻的长袖飘忽起舞,珠翠环佩叮铛,画中人一般,流水蹁跹地,美艳的无匹!
爱了爱了,场上静谧无声,每一个人都觉得,台上这人儿惊艳的绝世无匹,这嗓子,入了耳便是余音袅袅,竭之不去!
暗红的光幕上,映着几个明黄的字:
白首不相离!
邹雪云今天穿的是百蝶蹁跹的红缎子戏服,那蝴蝶的翅须,倒映着缎子的柔光,仿佛一个个蝴蝶活了似地,展翅欲飞。
果然是好马配好鞍,佳人配华服。
这衣服,衬着邹雪云那明艳诱人的婴儿透明肤色,还有那一矍水草一般的绝佳身段,仿佛这邹老板,就翩然是从戏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台下所有人,都入迷了,舍不得移开一分一寸目光。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感叹,今天这一趟,来得值了,不虚此行。
人们屏声息气,只怕稍一个不留意,就误过那一寸寸唱词,就感受不到那份绝美意境!
同样的,他们先是喜欢上了这个人,然后,又喜欢上了这个剧。
冬天的风声,花园里雏鸟的鸣叫,被戏声盖过去。过往的行人停下脚步,循声而望,路边的摊贩丢了魂似地呆在摊子上,都被那穿透四野的清音,禁锢了。
在这冬天的冽裂里,阳光正好,配上一把直入云宵的清冽嗓子,直有一种辽阔的旷味之感,又清新又自然,又行云流水一般的汩汩涓涓,直如溪水,琮琮润物无所。
落了尘埃的心境,也仿佛拂去了灰尘,变得洁净又耳目一明的感觉。
怪不得文笔璨然的作家先生对邹雪云亦是不吝赞词道:
“什么圆舞曲小夜曲,跟邹雪云这儿一打比,立刻就沦为混沌之音靡靡之音,不堪入耳了!”
陆小离听着这不远不近又落花流水一般的戏嗓子,立刻就痴了,迷了,呆了,叹道:
“听了邹老板这绝唱,才知道我从前高傲,是有多自命不凡。也唯有邹老板这冰封雪化的嗓音,才配得起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绝境!”
“邹老板,果然是我辈火凤凰,高人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狄月菊也感叹。
万松源自然不必说了,他已经无限期地沉沦。
看来上海梨园这杆大旗,暂时是倒不下去了。
而且,繁盛有望。
那边厢里,最激动的,莫过于裴文轩了。
裴文轩今天不惜从百里之外,专门带了个长筒望远镜,这样,可以将台上的邹老板,看到每一根汗毛,都纤毫毕现。
他一边投入地看,用心地听每一句唱词,还不忘洋洋得意地和家姐分享道:
“绝妙好辞,也非得邹老板这种天才型的名伶,才能唱出那种味道来。阿姐,你听出来没,后面这些唱词,都是我编的,而且后面那些故事情节,也是我想出来的。”
裴梓莹一听这话,立刻对这位弟弟刮目相看。
“阿弟,你是说,你是《白首不相离》的编剧?”
“我是半个编剧,和悲情才子柏修明一人写了一半。本来当时写的极为枯躁,然而这一唱出来吧,感觉都不一样了!自带热度。”
“不错!轻松,搞笑,幽默,配着邹老板这唱功叫绝,当真是绝了。”计学文也出口称颂。
邹雪云演查丹雪,腊红演俞天白,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人们太喜欢了,仿佛是久旱逢甘霖,又仿佛是饱食了一顿大餐,都不舍得让这意境匆匆散了,崩了,终结了。
演到后半段,全场情绪高涨,亢奋的戏迷,人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笑声和赞叹声此起彼伏,茶盘上的打赏钱,每一个都像是堆起了小山似地。
虚影光幕中,那抹浓艳明黄,深深攫住了看客的心,能够在战时听到如此耳目一新的剧,当是人间最朴实的奢华了!
谈爷笑着,盯着台上那道影子,心里,却是高兴地流泪了。
“邹老板这份聪明灵秀,几乎就没有自己撑不了的场子。一上台,这唱戏的大爷,就完全活脱脱是另外一个人了!”
“吹破残烟入夜风。
一轩明月上帘栊。
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
只应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此刻,邹哥儿在戏台上,真个是风头无两。
唱作俱佳,大概形容的就是邹哥儿这样的人了。
新梅园,一下子火了。
那些个戏迷们,看客们,大佬金主们,无与伦比地陷入一种新的沉迷之中,他们没想到,原来这新剧,又是一种全新的韵味!
传统和现实的结合,让人们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也只有邹雪云这样的天才,能做到了。
上海梨园会长万松源,欣慰着,本来爱挑剔的万会长,连着看了邹雪云两场演出,简直觉得邹雪云这戏,是无一处不是好的了。
大幕徐徐落下。
那浓艳明黄的光幕迅速退去,邹雪云踩着鼓点离去,杳杳黄鹤影遽然遁入虚寂,只给人留下回味无穷。
谈景琛愣住了。
心掏了空似地难受。
热腾腾的剧情,本来正是繁盛之时,谈爷整个人,也代入了进去,仿佛邹雪云就是查丹雪,他谈爷就是俞天白。
谈爷想,当伙夫军好啊,可以整日围着查丹雪转,还可以和查丹雪日日举案齐眉。
不仅有人陪着看斜阳,还有人问粥可温。
千古佳人,风流一醉。
然而,让人失魂落魄的是,结尾了。
先前是杨贵妃死一次,谈爷哭一次,后来哭的次数多了,谈爷便不敢再看《长生殿》,只看《游园惊梦》。
这一次,查丹雪和俞天白,居然都活着。
虽然不是贵妃与帝王,然而,却是一个女状元,一个御用神医。
所幸这对神仙眷侣,最后爆笑滚在了一起,这满足了谈爷对他和邹雪云所有完美的期望值,谈爷从头至尾,那一轩凤眸,就没有离开过邹哥儿台上那颀俏灵动的影子。
谈爷看的太投入了,以为这戏中的日子,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直到查丹雪从光幕中退中,那暗红的幕布上打出明黄的“剧终”二字,谈爷才幡然醒悟。
谁说的戏如人生,这人生,还好端端的在这儿,可是戏,到了终点,就算是演完了。
那份痛,每次都狠狠地撞击着谈爷那颗热热的心。
“谈爷,那是戏,这结局,够甜了。是裴文轩那小子写的,若是我柏修明,这剧中人物查丹雪或是俞天白,我非得整死一个,才觉得足够引人回味。”
柏修明看谈爷那动人的长睫毛上,微微有雾气洇滃,便调侃道。
柏修明也没想到,这部《白首不相离》一经邹雪云唱将出来,就有了浓浓幸福的味道。
而且,效果是空前的好。
看人们的反应,完全是意犹未尽。
邹雪云从前台退到后台,立时,被梅园弟子们四脚朝天地,举了起来。
“班主,你演的太好了!咱们梅园在上海这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周大兴奋地跑过来,对着高高在上的邹雪云说道,邹雪云哎哎着:
“哎,哎,哎哟,妆花了,快放我下来!”
“查丹雪,班主你又一次惊艳了看客的眼睛!亮爆了!”万桃红拽着邹雪云两条腿,差点把班主一条腿给拽断。
邹雪云痛的呲牙咧嘴,然而心里面,却也无比开心。
他的确很喜欢查丹雪这个角色,因为象征了自己。
他也的确很喜欢俞天白这个角色,因为柏修明是分配给谈爷的,因为这个俞天白,当了查丹雪的私人御用厨师。
“弟子们,放我下来,再不下来,我骨头都要散架了。”邹雪云低声叫着,终于从众人的欢呼声中,落到地上。
果儿跑到跟前,满脸红扑扑地,手中,端着邹雪云最爱的菊花茶。
“班主,润润嗓子。我爱死俞天白这个人了。”果儿说着,笑着看了一眼腊红,腊红扬扬眉。
她自认自己这个角色,演出了新高度,居然没有人捧她场。
班主虽然演的叫绝,但也不至于如此冰火两重天,哎,都没人道贺她。
然而邹雪云从后面,给了腊红一个拥抱。
“腊红姐,你配合的天衣无缝,给你赞一个!”
只此一句,腊红泪目了。
也觉得,快三十岁的她,还呆在梅园,也值了。
邹哥儿什么都好,没一处不好。
“邹哥儿,以后腊红姐就演烧火丫头,腊红姐也慢慢老了,这次演俞天白,我都差点怕给演砸了。”
周大赞道:
“腊红,这是哪里话,这俞天白,还真就的你腊红,才能拿捏到那样好。幽默风趣又招人爱。”
“哈哈,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了。”腊红哈哈大笑,也喜欢着,开心着。
“邹哥儿,快,放开腊红姐,喝点水。”
果儿又叫邹雪云。
邹雪云笑着放开腊红,接过果儿递来的菊花茶,一双浓墨重彩的美目,扫了下众人道:
“咦,小苏子呢?卸妆去了?”
万桃红笑道:
“小苏子?让粉丝缠住了,正在那儿应付呢。小苏子这算是一鸣惊人,这戏若是唱的好,非但是出名,还有人排成长龙候着呢。”
万桃红刚说完,后台涌进几个女粉丝,见了万桃红,便兴奋大叫:
“姐妹们,在这呢,杨十三郎在这呢。”
“哎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咱们逮到了。”又一个女粉丝说着,将手中一束五颜六色的花,塞到万桃红怀中,并且伸出一只咸猪手,乘机摸了万桃红一下子。
呼——!
万桃红那脸,一下子就红的跟涂了色似地,瞬间蔓延了一脸。
周大忍住笑,到前台招呼去了。
另一个中年女粉丝上前拽了万桃红一条胳膊,送了他一个白玉坠子,道:
“杨十三郎,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晚上请你吃火锅。你一定要赏光哦。”
邹雪云笑着走到一边,一边喝水一边正在寻思着这小苏子,让哪个粉丝缠住了时,门帘被人揭起,娄安福的三个姨太太,蜂涌而入。
“这不是,这不是,邹老板在这儿呢。我就说嘛,刚下台,能去哪呢。”
二姨太摇曳着一身水墨旗袍,满脸脂粉掩不住春心荡漾,笑容满面,向着邹雪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