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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妖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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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上打不过的敌人,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首选逃跑,跑不了就求饶,对方不接受就伺机反抗,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
“死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沉璧。”
“在遇到打不过还一定要打的人之前,你记得多找几个值得信赖的后背,生死之际,就站到他们背后,给自己争取时间。”
“如果他们不够用,你甚至可以抓我来挡。无论你做什么,我不怪你。”
“因为换做是我穷途末路,也会拿你挡刀,然后为你报仇。”
“对于我们这样的魔来说,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所以哪怕咬牙切齿,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记住了吗?”
*
庙外风雨交加,雨帘顺着搭盖不严实的青瓦从庙前潲下,将大红嫁衣濡湿。
雷霆电光愈来愈密,一道未歇一道又起,几乎将子夜映照成长久的白天。
黄鼠狼没有追出来,站在门口望她。恶意的笑。
江沉璧见此情状,心生警惕,不再奔跑,反而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往远离五仙庙的方向挪动。
走到离庙十丈远的地方,眼前天地倒换,漫山黑树,漆黑的枝化为白骨,黝绿的叶燃起鬼火,赭红的地一起一伏,似活物在呼吸蠕动。
她耳畔传来亡者嚎啕,眼前伸出无数双苍白肢干,要将她裹挟着扯入林中。
江沉璧咬破舌尖,唤回理智,将迈出还未落地的脚收回。
幻象重新蛰伏,眼前又恢复成那片黢黑沉默的林子。
黄鼠狼的身影隐没在庙中,确定她逃不出去,索性不再管她。
江沉璧在她能走到的最边缘位置,坐下。
冷雨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聚成潭,映出面前一张洗尽血渍后年轻苍白的脸,眉又黑又弯,眼形似水杏,唇平直地抿着,无甚血色,耳垂间南红玉珠光冷艳,晃进她墨一样化不开的眼底,仿佛深潭中游弋的一尾红鱼。
这是一张看起来非常文静秀丽的脸。
但并不属于江沉璧。
“叫奉什么婵来着?”
无人回答。
江沉璧审视如今的情况。
寄空山上人魔大战,她确实被谢静一剑攮死了。
没完全死透,现在在一个人族女子的身体里借尸还魂。
也没完全活,身上背了阴婚婚契,一旦离血书铭文超过十丈便会立马受反噬而死。
若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庙里弄死黄鼠狼,再把地上的婚书毁掉。
拖是拖不得的,就算黄鼠狼不管她,她的“夫君”也可能在下一刻找过来把她带走。
江沉璧开始翻找自己身上的物品。
这个奉什么婵姓奉,恰好玄门五家里也有一个琅琊奉氏,从她身上翻出储物袋的概率很高。
果然,江沉璧寻到储物玉佩,注入一丝灵力。
很可惜,玉佩里没有能让她大杀四方的灵宝。
只有团成一圈的机关铁索,瞧起来像汝南周氏的东西,比牛毫细,比她的命都长。
对局势毫无帮助。
她的确可以用机关索把黄鼠狼勒死,并且确信以这把机关索的韧性能勒死它。
但黄鼠狼不是傻子,必然会做出应对。
它的应对总不会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她勒,看她没力气了还鼓掌给她打气。
凭江沉璧现在的身板,黄鼠狼一拳打死三个她应该不在话下。
死局。
江沉璧皱起眉毛,万没想到自己第二次死法可能比第一次更荒唐可笑。
她第一次是决斗的时候被石头绊倒,自己把心口往对方剑上送没的。
狂风扫荡,那棵歪脖子老树焦糊的枝桠被吹至她脚边,她用鞋底捻了捻树干,忽然心里一动。
云丛中电弧游走,密布成网,雷鸣轰响,森然可怖。
她又低头自己身上大镶大滚的繁复嫁衣。
“咔嚓——”
布帛碎裂的声音在雨中并不起眼。
黄鼠狼用斧头割下游侠衣裳下摆的布料,将其用冷雨浸湿,而后丢回游侠与书生面前,指了指庙中锈迹斑驳的巨大香鼎,道:
“清理干净!”
随后自己坐在门边,掏出一本小册子翻看。
游侠与书生缩着身子,在角落里持续同频共振。
直到黄鼠狼的命令响起,并割开他们身上的绳子,二人才忙不迭爬起,拎起破布开始擦拭香鼎。
游侠心思细腻,并不相信黄鼠狼把他们抓来绑这么久只是为了逼迫他们打扫屋子,毕竟此妖连沾着血的斧头都不舍得擦一下,可见平时并不多讲究卫生。
趁着擦鼎的工夫,他低声对书生道:
“易兄,我觉得这鼎如此巨大,煮下你我二人刚刚够用。”
书生很天真:“可它刚刚离开不是去打牙祭了吗,小生以为它只吃生的。”
他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游侠,道:“刚刚它经过时,小生无意中瞥见它看的书,那封皮上有两个大字。”
“什么字?”
“做人。兴许它是一只好学向善的妖怪,劫你我二人只为学习如何做人。方才那新娘逃出去,它不也没去追吗?”
话音未落,便听门槛边的黄鼠狼摇头晃脑地嘟哝:
“八角,桂皮,姜蒜末,水沸下锅,武火一个半时辰,转文火……他二舅姥爷的,做人就是麻烦!”
“……”
“易兄高见,它劫你我二人,真是为了学怎么‘做人’。”
并且煮他们的锅要他们自己刷,估计待会儿柴也要他们自己劈。
书生抿了抿嘴,沉重道:“施兄,水沸之前一定要找到生路,否则你我二人性命危矣。”
此言一出,二人心头蒙上重重的阴翳。
那只黄鼠狼力大无穷,连女鬼都要避其锋芒,更何况两个肉|体凡胎的凡人?
他们不是没反抗过,反抗的结果就是成为一根绳上的俘虏。
“易兄博览群书,可知妖物惧怕什么?我曾经在乡下见过大鹅追着黄鼠狼咬,你觉得成了精的黄鼠狼怕大鹅吗?”
“这,成了精的黄鼠狼约莫会害怕成了精的大鹅。”
但眼下他们别说找不到成了精的大鹅,就算找到了,不过从一个妖怪腹中换到另一只妖怪腹中。他们是要自救,不是挪坟。
两人一筹莫展。
又磨蹭了一阵,书生忽然道:
“……小生曾偶然在一本杂记中看到,我们大雍开国前,世间有一国名为迦月,国中子民皆是妖族,他们生性凶残好斗,与人族开战,最后被漫天雷暴火雨灭国,百万妖民皆死。想来,这只妖也会惧怕雷与火。”
游侠一想,黄鼠狼都准备用火煮他们了,想来火它并不害怕。
那就只剩下雷。
如何让它挨劈,却又成了一个难题。
书生与游侠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黄鼠狼曾经发下过不能应验的毒誓,最好今夜就迎来天打五雷轰的结局。
“擦了这么久还没有擦干净,信不信我现在吃了你们!”
惊雷一般的暴喝让二人不自觉加快手上的动作。
黄鼠狼见他们吓得面无人色,命令一个人继续擦拭,另拨一人去角落劈柴,转头继续研究它的做人之道。
书生和游侠手上不断动作,不敢太快,怕将水烧好真要下锅;也不敢太慢,怕黄鼠狼耐心告罄直接生吃。
冷风裹挟潮气吹入庙中,将二人额头冒出的热汗一滴滴洇冷。
再如何拖延,鼎中沸水终于还是到了咕嘟咕嘟冒泡的那一刻。
黄鼠狼听闻动静,放下书,朝二人走来。
书生和游侠聚在一处,牙关紧咬。
别无他路,他们要拼死一搏。
黄鼠狼先抓住书生的手臂,把书生整个人高高举起。
游侠握紧被磨尖的木头,眼神决绝。
便当此时,云层之上雷光闪烁,一道纤细的影子投入庙中,长发飞舞,大袖飘飘,随电光一道明灭不定。
新娘褪去繁复厚重的嫁衣外袍与发冠,仅穿极朴素的单衣,手握一截缠着细铁丝的枯木,重新回到庙中!
黄鼠狼回头,眼睛眯起,在黑夜里荧光闪闪:
“你还敢回来?”
江沉璧举目四望,目光依次掠过庙中大鼎,游侠,书生,最后停在游侠遗落在草地的铁剑上。
她步入庙中,飞快捡起铁剑,护在身前,面向黄鼠狼开口:
“我与此二人一见如故,特来相救。”
而后将视线扫向游侠与书生,问:
“你二人可愿将后背托付给我?”
在游侠与书生眼中,那道救苦救难的瘦弱身影恍如天神临世。
尽管他们都不知道眼前这位骁勇的女鬼只是将金簪抵住他们的脖子挨个问问题,怎么就一见如故了。
但事实无可争辩,女鬼明明早就逃出去了,趁他们烧水劈柴的工夫足够逃得老远,却还返身回来救他们,实在是义薄云天。
扪心自问,若他们与女鬼,不,鬼女侠易地而处,都不见得有如此舍己为人的精神。
感动之下,二人齐声朝江沉璧大喊:
“姑娘,我们愿意,愿意将后背托付给您!”
江沉璧点了点头,很好,她现在有三条命了。
黄鼠狼又开始狞笑:“你以为凭区区一把铁剑就能杀我?”
江沉璧不言不笑,只将绑在枯木上的铁质机关索缠绕剑上,而后以气御剑,飞剑离弦,朝黄鼠狼射去。
她算过,以这具身体丹田内的灵力,最多御剑一炷香,务必速战速决。
那剑只是一把凡铁打造的剑,人也是被它轻轻一个斧柄就敲晕的人。
何足为惧?
黄鼠狼抬起利爪,轻而易举抓住剑身。
下一刻,它被电得毛发倒竖,浑身抽搐。
风还未停,雷也未歇。
一只由嫁衣和枯木制成的简陋风筝在墨黑的乌云间飞舞,宛若苍天泣下的血泪。
机关铁索牢牢抓住两端的风筝和铁剑,将九天之上的雷霆引入剑中。
飞剑不断朝黄鼠狼要害刺去。
妖鬼邪祟皆惧雷霆。
黄鼠狼左支右绌,顾不得书生与游侠,连忙挥斧去砍机关索。
二人连忙蹿至江沉璧身边。
江沉璧很满意两个人的识相,剑势一变,飞剑不再刺黄鼠狼要害,而是灵活地在它周身穿梭。
每当它的斧头将将接近机关索之际,那铁索总能以一种险之又险的角度巧妙避开斧刃。
黄鼠狼大怒之下,不再去管飞剑,哇哇叫着朝江沉璧三人冲来。
飞剑朝后一紧,先前绕它周身数丈的机关索瞬间将它柔软地缠缚住。
黄鼠狼浑身过电,呕出一口鲜血,倒在了书写血书婚契的地面上,再无动静。
一炷香到,飞剑应声落于黄鼠狼身上。
江沉璧一命单杀黄鼠狼,站在原地,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
危机解除,她心中却更加沉重。
黄鼠狼在生死关头都只会用蛮力伤人,血书婚契这种需要一定咒术造诣的东西不可能出自它手。
除了它之外,把她抓来配阴魂的至少另有一人。
必须在那个人发现之前赶紧离开。
书生与游侠看她的眼神崇敬得仿佛要发出光来,见她不动,他们也不急着走,试探着问:
“姑娘,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江沉璧睁眼,看着自己的额外两条命,缓声道:
“把地上的血书擦干净再走。”
好么,还是打扫卫生。
她救下了二人性命,又明显比他们懂得多,书生与游侠自无不应,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积水,朝血书走去。
要擦血书,少不了要把黄鼠狼搬开。
游侠捡了一截他刚劈好的柴火,不敢直接碰黄鼠狼,准备靠近用木头把它薅开。
二人慢慢走近。
黄鼠狼闭合的眼皮下,眼珠稍稍转了转。
无人发觉。
它握紧自己的斧柄,准备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