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15章 无根之水 ...
-
雁丘城闹市一隅,客栈雅座人清语静,温绍正在专心致志的沏茶。他的手指长而漂亮,动作轻而优柔,面色呈现出病态的皙白。
紫衣把人带到温绍座前,便一语未发的退至长廊,与鹞鹰一同守在门外。
温绍沏好了茶,也不抬头看人,只是将茶香满溢的杯盏摆成圆环状,淡淡道:“你不是楼无欢。”
白衣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苦笑道:“我以为这次易容可以撑得更久一些。”
温绍大笑。而后他像毫不介意一般,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道:“我们兄弟好久没有促膝长谈过了。过来坐吧。”
“嗯。”
粘人的面皮被缓缓撕下。露出的脸颊一如往常温顺静雅、娴如姣花照月。
温绍将一盏茶移至雅瑟面前,又似怨怼又似叹息的道:“从小到大,你始终这么固执。”
雅瑟微微一笑,只不言不语的端起杯盏捧在手心。
“怎么不喝?怕我下毒呵。”
“从小到大,你总喜欢用沸水煮茶,我怕烫口而已。”
“差点忘了,你一直都不喜欢喝茶。”温绍别有深意的一顿,又道,“上次在霏雨弄,你当众救走楼无欢,我可以不计较。但这一次,你打算作何解释?”
“我……没什么好说的。”雅瑟偏头看向窗外。
温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在你心里,我竟连个外人也比不上……”
也许是错觉,雅瑟总觉得在他微阖的眼眸中,似乎藏匿着一丝深深的脆弱。但雅瑟也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他怎样示弱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很显然,温绍正是这样一种人。然就在雅瑟凝神静思的时候,温绍又忽地开口道:“这么多年来,是我们温家对不起你。”
雅瑟没来由的心下一颤,瞬间哑然。
“可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仇恨不能放下?”
“你误会了……”好半晌,雅瑟才挤出一抹苦笑道,“我不恨你,也不恨温家,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一个人。”
“既然不恨,为什么不愿意回来?”温绍倏地面色一凝,厉声道,“难道非要等到太君魂归九天,你才肯原谅她、原谅我们温家吗?”
不。
不是这样的。
雅瑟默默的想着,身体有些无力。
“我要你看着我把刚才的回答再说一次——”温绍斜瞄了他一眼,好整以暇的继续道,“说你不恨我,不恨温家,说你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一个人。”
“……”
“爹在临死前还惦记着你们母子。从这点而言,你们已经赢了温家所有的人。”温绍的眼神渐渐迷蒙,语调也不觉放缓,“是,太君看不起你娘出身红楼,可那又如何?你是太君的亲孙子,是堂堂正正的温家之后,她对你的感情绝无虚假……何况当初为爹殉葬的不是只有你娘一个,我的娘亲不也一样吗。”
——说什么一样,怎么会一样?你的娘亲和我的娘亲……怎么会一样。
你娘是万念俱灰,是心甘情愿;而我娘呢?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未来的道路还那么长,你们温家凭什么剥夺她享受母子天伦的权利?她生前你们不给名分,现在又拿什么脸面在逼她殉葬之后,还妄想要我留在温家??那个死气沉沉的家啊,冷冰冰的毫无温情可言,到处都充满了权利与阴谋的腐朽味道……那种地方,我简直连一刻也待不下去,所以才独自一人逃到了荒郊野外,但即便如此,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这样苦苦相逼,又有什么意义。
攥紧的五指不停握住又松开,雅瑟深深的吐息着,拼命压下在心头激荡不已的狂风暴雨。
温绍冷眼盯视着他的反应,不动声色道:“怎么,你还敢说你不恨吗?”
“不……”像是从胃里挤出来似的,雅瑟的声音低哑得可怕,“我不恨你们。因为不值得。”
温绍忽然怔住了。
他本来在等雅瑟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可雅瑟又一次叫他失望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明明是比谁都温顺的雅瑟,明明是比谁都善良的雅瑟,明明是比谁都柔情的雅瑟……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坚强固执得让人觉得可怕?
“如果我说,我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呢?”
“你说什么?”
雅瑟难以置信的抬眸,却见温绍平静的继续道:“日月归星楼能有今天,是用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堆砌而成的。一旦温家后继无人,数十年基业岌岌,你忍心看温家上上下下百余条人命成为别人血债血还的阴灵亡魂吗?”
——如果你忍心,那就不是雅瑟了。
最后一句话温绍没有说出口,但他的眼神已经显示出一种完全的自信。
“……我会尽力帮你寻访名医。”
“病入膏肓,何来药医。从小大夫就说我活不过二十岁,虽然我一路挺过来了,可最近却开始感觉到,也许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温绍不在意似的,悠然道,“小弟,回来吧。”
一声若无其事的小弟,几乎震得雅瑟耳膜发聩。心脏的位置剧烈跳动,然而最后使他妥协的,却是温绍接下来的那句话:“想让楼无欢自由,那就亲自接管日月归星楼吧——不过我要提醒你,只有当你成为一个人人臣服的楼主,你才能在这里随心所欲的发号施令;如果你不能胜任,也许会活得比死还要凄惨。”
“日月归星楼的规矩,一年对吗?”
——为楼无欢,本就猜到对方会提出怎样的要求,现在也不过是将心中的想法证实罢了……
“看来在来见我之前,你已有所觉悟了。”温绍淡淡道,“一年后的接任仪式,如果到场的堂主不足总数一半,你便要承担起失败的后果,明白了吗?”
“可以。”
“哦,答应得这么爽快。”雅瑟愿意接掌日月归星楼,温绍自然是高兴的;但回想起多年来自己为达目的而命令属下做的那些事,再转念思及雅瑟背后的理由,仍不免有些心头微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在这里,楼无欢既不是身世最可怜的一个,也不是长得最讨喜的一个,老实说……就算他曾经表现得那么优异,我也不见得有多器重他。”温绍顿了顿,斜睨着雅瑟道,“你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为了他,竟然可以牺牲到这种地步。”
“因为他是多情的丈夫——”
“如果光凭多情就能让你妥协,那这么多年来,我不至于会这么辛苦。”温绍的语调骤冷,“我要听你说实话。”
“这……”雅瑟侧首想了想,半晌吐出一句话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温绍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忽然呛咳不止。
“你没事吧?”
“我没事……”
——朋友?原来对你而言,所有的一切竟只需要这么一条简单又简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