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羽渡

1、转世

　　长虞宫又下起了大雪。

　　我系上披风，走到了院子里。寒风卷着皑皑白雪，轻飘飘地落在我的掌心，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到长虞宫的第几个年头。
　　大概有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人间是何模样。这个地方比起人间，要冷清得许多，没有烟火，没有人声，没有花草，只有长达九个月的雪，把长虞宫染成一片白。

　　而我原是山间的一颗石头。

　　粉色的石头，看起来很漂亮。

　　那日我在山林间遇到了一个人，他便就是这长虞宫的主人，卿玄仙尊。
　　他将我带了回来，教我仙术，教我习字，偶尔也教我下棋，但我总会输给他。
　　大概是嫌我愚钝，渐渐地，他便不再教我，每日任由我做什么，都不管不问。

　　可是我并不想惹他生气。

　　我日夜不休地练习仙术，将藏书阁的书统统学了一遍，也试着钻研棋艺，好不让师尊在赢了我的时候，露出一些很失望的表情。
　　我其实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希望我赢过他。

　　就好像在我的身上，寄托了某种希望，而当他发现这种希望没法得到满足的时候，就会对我感到失望。

　　可明明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明明一开始，他对我关怀备至，教导我时，也是柔声细语，从不喝斥。他会给我准备好看的衣裳，好吃的食物，会用仙术，在长虞宫外变出一片花田，送给我当生辰礼物。

　　那时候的长虞宫远没有现在清冷，院子里的两棵梨树始终枝繁叶茂，到了开花的季节，便会下起“梨花雪”，师尊会坐在树下，弹琴给我听。
　　那时候的长虞宫不会下雪，每日都是明媚的天气，宫门外有一汪清泉，不少灵鸟在那儿休憩。
　　那时候的一切都很好，即便长虞宫不够热闹，却也不至于太冷清。我在山林间待得久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孤独的。

　　可现在，我觉得孤独极了。

　　原先觉得很美的雪，现在看起来也实在碍眼极了。

　　我又将披风裹紧了一些，转身往屋内走。可进了屋里，也没觉得有好受一些，依旧寒冷刺骨。
　　院子里的梨花树已经枯萎，毫无生机地伫立在雪中，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它的样子。
　　我走了过去，将窗户也关上了，屋内还是这般冷，我还是学不会驱寒术，可明明只是一块石头，还会怕冷，说出去定是很好笑的笑话。

　　我脱下披风，钻进了被子，整个人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一些。
　　往常这样的情况下，我定会睡上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但无论是什么时辰，都不要紧。
　　可今天，我一点也不想睡。

　　回想起与师尊的点点滴滴，仍觉得遗憾痛心，深觉如果我能再聪明一些，是不是师尊就不会离开？
　　而现在，他还会不会回来？
　　回来之后若是看到我依旧毫无长进，是不是会更为恼怒？

　　想到这，我赶忙爬了起来，不敢再懈怠，又练习起了他曾教过我的那些仙术。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但我不怪他。

　　我也有私心，不想离开长虞宫。因为我留在这，尚且有见他一面的机会，而我若是被赶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喜欢他。
　　在他把我带回长虞宫之前，就一直喜欢。他以为遇见我是机缘巧合，却不曾想，那是我的蓄谋已久。
　　其实在那很久之前，我就偶然见过他一眼，从那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他的样子。

　　能留在长虞宫，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幸运的是我能日日看见他，不幸的是我没法让他喜欢上我，所以留不住他。

　　我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

　　我天资不好，无论怎么修炼，都是无用功。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更难过了。

　　我闭上了眼睛，世界是一片漆黑，意识却还很清醒，我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我这样持续了多久，直到黑暗裂了一条缝隙，有光从外面透了进来。我睁开了眼睛，循着把我吵醒的声音望去。
　　起初我是茫然的，但很快，我便意识到了什么。我迅速从床上爬起，连鞋袜也未来得及穿，就这么匆匆跑了出去。

　　屋外的大雪停了。

　　他着一身青衣，站在院子的中央，静静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跳快要冲破了胸腔，双手控制不住地颤着。

　　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我往前迈了一步，而后止住，很快清醒过来，生了怯意。这些年来我毫无长进，他瞧见了，定会更加厌烦于我。
　　但很快，他主动朝我走了过来，步子越来越快，直到在我面前停住，他身上带着残雪的味道，冷冷的，却特别好闻。
　　我心生欢喜，觉得空气都是甜的，眼睛不离片刻地望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他朝我伸出了双手，似是想拥住我，可不到片刻，他又将手缩了回去。

　　他低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痛惜，而我抬眸望着他，眼睛里全是克制的爱意。

　　“师尊……”我低声唤他。

　　听到这一声音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痛惜倏然散去，变得冷漠又疏离，他后退两步，转身离开了。
　　我跟在他的身后，追了几步路，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转变得那么快，可怜兮兮地唤道：“师尊……”

　　“师尊，我错了。”我抓住他的衣袖，死死地攥在手里，生怕我一松手，他又要离开我了，“我错了，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委屈的泪水涌出，怎么也止不住，我哽咽着继续说道：“我会好好修炼，不要抛下我了，好不好？”

　　他始终未曾回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又觉得或许看不清，对我来说更好一些。我不想看到他绝情的样子，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泪流满面的狼狈样子。
　　所以我不希望他回头。

　　“外面风大，你回去罢。”

　　寒风卷着他的声音，像一把刀划过我的脸颊，我们僵持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我先松开了手，守着残存的尊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回到了房间里，那一刻，身上的骨头好像都被抽走了，控制不住地摔倒在地，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丁点的力气。
　　屋外好像又下起了雪，他依旧站在院子里，未曾挪动半分。看来我多年所学，也仅是有这般用处罢了。

　　这一次，他没有走。

　　只是比起以前来，又变得沉默了许久，终日一个人坐在门前，望着落雪，看起来很孤独。
　　不知道是不是孤独感太重，让他身上带着我并不那么喜欢的病气，偶尔传来的咳嗽声，都让我很不痛快。
　　原先我因火气，还能强忍着不去搭理他，可日子久了，心里的那点喜欢便又开始作祟，我承认我有些心疼他了。
　　这一次，我站到他的面前，遮住他望向白雪的视线，而他也终于因此抬眸看了我一眼。

　　“你很讨厌我吗？”我平静地问他。
　　其实我知道答案，我知道他并不讨厌我，否则也不会带我回来，不会让我继续留在长虞宫。
　　我知道他不讨厌我，可我不知道他透过我，看到的是谁的样子，那幅藏在他寝殿里的画，画的究竟是我，还是其他人？

　　他摇了摇头，眼里失了神，对我的所作所为表露出一种不在意的模样。
　　这让我更为在意，我再次逼问道：“那幅画上的人，是谁？”

　　听到这话，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随后淡淡答道：“是你。”
　　他又咳了一声，神情恹恹的。

　　我默了默，然后又道：“你是喜欢我的吗？”

　　尽管我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在问出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的回答像一把刀悬挂在我的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明明在他回来之前，我想了无数种讨好他的办法，想了无数种让他开心的办法，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原先想好的种种，我一个也做不到。
　　我其实是怨他的，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大气，所以我要激他，让他给我一个答案，好让我死心。而不是让我守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在这长虞宫里抑郁而终。

　　他望着我的眼睛，眼里没有一点爱意。他说道：“对不起。”

　　那声对不起里，含着太多情绪，连我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对不起的是什么。
　　是对不起不能喜欢上我。
　　还是对不起让我喜欢上了他？

　　但不管何种，我都清楚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长虞宫，去往被我遗忘了许久的人间。
　　我到仙界时，是他护着我，所以处处顺利，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长虞宫。我离开时却是一个人，处处受阻，弄了一身的伤，才成功回到了人间。
　　人间变了许多，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也不知从前的山林是否被磨平，成了镇子，还是湖泊？
　　我游荡在人间，走了许多的路，见了许多的人，也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那些都是我从前未曾听到过的。

　　相传，他与漓山的神女是一对神仙眷侣，凡是神女出现的地方，必有他的身影。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对神女用情至深，因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
　　他喜欢她，非常喜欢，见过的人都很肯定。

　　我又跨过人间，到了妖界。这一次，听到的东西，比在人间听到的还要更多。
　　比如神女的长相，几乎和我一模一样。凡是见过神女的人，都会将我错认成她。
　　他们激动地流着泪，恭迎我的回归，不对，准确来说，是恭迎神女的回归。

　　可我不是她，从他的反应里，就能知道一切。我不过是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次品，除了相貌与她持平，其余处处皆比不过她。
　　她的气质，她的聪慧，她的慈悲，我统统都没有，她为天下苍生而牺牲了自己，而我却觉得所谓苍生，皆与我无关。他们的激动和热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不愿意做谁的替代品，于是我毅然决然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这一路上，我觉得很愤怒，很悲伤，更多的，却是痛苦。我离开长虞宫确实有赌气的成分在内，可他竟真的没有来找我。
　　只要他想，肯定能找得到我的。

　　我伤心得大哭了起来。

　　这世间，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从前山林草木为伴，未尝人世的悲欢离合，所以不觉得痛苦。
　　如今拥有过短暂的幸福日子，再割舍时，觉得痛苦万分。我开始想念长虞宫，想念以前的日子，想念他。
　　没用得连我自己都痛恨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有多久，哭到脑袋昏沉，蜷缩在阴暗的山洞里，心中悲痛，什么事都不想做了。
　　大概又过了几天，我察觉到有人在靠近，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好闻又令人心安。

　　他终究还是舍不下我的，我想。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带着我重新回到了长虞宫，就像我年幼时生病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依旧没有一点爱意，可因我这副容貌，他总是狠不下心。
　　我猜想，就像我心有侥幸觉得他是有一点喜欢我那样，他的心里同样也有一丝侥幸，觉得我是神女。

　　我以病为由，缠着他给我说起神女的事，他没有一星半点的错谔，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在人间所经历过的一切，他都知晓。
　　他开始给我讲述他与神女的相遇，相知，相爱的过程。他们的开始是浪漫的，而过程又是刻骨铭心的，他们共同经历过攸关生死的时刻，也曾分别数年，历经磨难才又重新走到一起。
　　他谈论起她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温柔，那种温柔，与给予我的温柔，是完全不同的。

　　我终于见到了他喜欢一个人的模样，是那般不同。
　　他眼睛里的光，从始至终都是为了神女而亮，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于我。

　　“所以你一开始将我带回来，就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对吗？”

　　他沉默不语，像是默认。
　　所谓的我的蓄谋已久，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若非我长得像她，他怎么可能将我带回长虞宫。

　　我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过了许久，他低声道：“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我真是讨厌极了这句话，我撇过脸去，不再看他，“看着我这张脸，明知我不是她，你难道不觉得痛苦吗？”

　　“痛苦。”他答。

　　明知是件痛苦的事，却仍不肯放过自己，在这一点上，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我和他谁更执着一些。
　　我忍着眼泪，再次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就只是我，不是她。”

　　说完，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了。

　　“我知道。”他抬起手，轻轻替我拭去眼泪，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却让我更加感到不安。

　　“你不是她，我知道。”

　　“我喜欢的人只有她，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等了她好久好久，梨花开了又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的很久。”他顿了顿，扬起了一个并不算快乐的笑容，继而又道，“她真的很坏，让我平白等了那么久，最后却是空欢喜一场。”

　　我不是很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可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我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师尊！”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疲惫了起来，伏倒在床边，气息渐渐变得微弱，我慌忙抱起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师尊……师尊！”
　　他全然不顾我的呼唤，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道：“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她了。”

　　这回，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我的怀里化成了一阵风，长虞宫的钟声响起，送别了它的主人。
　　世间再没了他所爱的神女，所以他选择了随神女而去。可是我呢？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的眼里心里，仅仅只有神女一个人。

　　我真的怨极了他，恨极了他。

　　我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砍倒那两棵枯萎的梨花树，撕毁了他画的那幅关于我的画像，坐在院子里又哭又笑，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样。
　　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对我的狠心，那么多年的朝夕相伴，竟比不过一个已死去多年的人。
　　我既然长得与神女那般相似，他为何不能将情深分我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可以。

　　我真的恨极了他。

　　我冲进藏书阁，想要一把火烧掉这一切，烧掉所以我和他的回忆，可当我举起火把的那一瞬间，我又没出息地怯弱了。
　　离别已久的灵鸟们听闻钟声，纷纷飞了回来，落在藏书阁的窗口。

　　它们看着我，迟疑片刻，然后唤道：“神女。”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灵鸟说话，而它们一开口，说的就是我最讨厌听到的两个字。
　　连它们也唤我神女，这究竟是有多可笑？

　　“我不是什么神女。”

　　灵鸟们两两相望，“可……仙尊说您是。”

　　长虞宫大雪散去，阳光从云层中穿透而出，溪湖开始流动，花草树木渐渐恢复了生机，漓山恢复了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他知道我是神女的转世，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可他没有爱上我，没有爱上如今的这个神女。

　　他喜欢的人，早在几百年前就消散在了世间，往后的人不管再怎么像她，都不是她了。

　　他什么都知道，而我要通过灵鸟们，才能知晓这一切。

　　我将自己关了起来，不肯承认自己就是神女转世的事实，对于他没有爱上我的事，也始终介意。

　　院子的梨花树彻底死了。

　　后来，长虞宫再也没有下过雪。

　　我独自一人在长虞宫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除了灵鸟们，我不准谁再靠近长虞宫，所有的外来者，都让我感到讨厌。

　　不知过了多久，灵鸟们终于带来了他的消息，他也终于转了世。
　　我离开长虞宫，去见了他。

　　可我很快就发现，他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师尊了。
　　明明有着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喜好，可我心里就是明白，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他了。

　　我和他的缘分，
　　就止于神女死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