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沁琳

14、第十二章（一）

　　苍穹云海上，一对银白色的天马正在飞驰，双翼如洁雪般璀璨。
　　“快！萧卓！再快些！”天马所载的飞车内一人急声催促，声音焦躁不安。
　　一女子于其中时醒时睡，昏昏沉沉，手掌心中一点紫黑。男子紧紧将她拥于怀中：“蘅儿，别睡，别睡！再撑一下，马上就回宫了！”
　　“蘅儿……醒醒！”女子嘴角时不时渗出黑血，眉头紧蹙，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指尖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双目紧闭，看起来难受至极。
　　“蘅儿坚持住！”男子双目通红，将女子紧紧搂于怀中，一直不停呼唤着昏沉的梅蘅。
　　天马飞驰极快，梅蘅有一时片刻恢复了些许清醒：“莫珏……”
　　“我在！”男子牢牢抓住女子的手。
　　女子微弱地呼唤道：“杀了我吧……梅蘅旦求一死……”
　　男子肝肠寸断，声泪俱下：“不行！不行！蘅儿，我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梅蘅无奈而笑，冰冷的纤纤玉指抚上男子瘦削的脸庞：“莫珏啊，何必呢……你明知，现在是杀我的最佳时机。”
　　缓缓喘息了一下，她继续道：“墨族内乱，我在内乱中被叛党重伤，无药可医，病死途中。这样的理由，宁安城也找不出破绽。杀了我，墨域便再不必受其掣肘。”
　　男子抓住她冰凉而苍白的手，将她紧拥入怀，悲伤道：“蘅儿，难道你真不知？”
　　梅蘅冷笑，身体的无力感让她只能依附于眼前这男人的怀抱，她知自己已是濒死之际，说的话亦刺骨锥心：“我只知，帝王心，不该软。帝王家，不可被情所困。”
　　“蘅儿，我……”男子唇瓣颤抖，轻轻触碰到她的面颊，感受着她一点点流逝的体温，“我舍不得你死。”
　　“被情所困，即是悲情，你我二人不会有好结局的。更何况你知我心意，我爱的人，是——风铭。”
　　男子心痛难忍，却无处诉说：“不，蘅儿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今日你若不杀我，来日我未必会对你留情。这桩买卖，你不划算。”
　　“不！我们之间，不是交易、不是交易……”
　　“莫珏，真是很难得看到你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呢……我本就元神残缺，修为尽毁，已是将殒之神。今又受此毒咒，不死不休，梅蘅如今，只求一个痛快，请尊主成全……”
　　不自觉地，已是两行清泪落下，男子颤抖着声音说：“梅蘅，你休想！我是不会放手的。我与你，也要不死不休。”
　　“你当真不肯放过我吗？”
　　“蘅儿，我对你，是有真心的。”
　　只是，你不肯信罢了。最后这句，梅蘅没有机会听到了。她的手从莫珏的面颊上缓缓滑落，身体慢慢失温，渐渐冰冷。
　　一路疾驰，莫珏紧紧抱着她，片刻不离：“萧统领、张总管，快传医仙！”
　　“回尊主，医仙已在长乐神殿中侯着了。”

　　转眼已到了神殿内，医仙把着脉搏，良久无言，紧皱的眉头已然说明一切。
　　“照实说，恕你无罪。”莫珏长叹。
　　医仙却还是埋头跪地，瑟瑟道：“此咒名唤‘情人咒’，以逝者怨气所化，乃西海禁术之一，失传已久，暂无解法。”
　　精致的玉盏在地上脆得粉碎。
　　医仙更加谨慎道：“小仙惶恐。小仙曾于西海一带听闻过，中此咒毒者，若想保全性命，唯终生薄情寡念、不再爱人。否则，一旦动心起念，思慕恋人，便会毒发，慾火焚身、虫蚁噬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活叫人熬尽心血而亡。”
　　“世间竟有如此阴毒之咒术？”
　　“是，尊主。正因此咒阴毒至极，所以早被西海封禁，也不知那道姑是从何处学得此法。若能知晓来处，或能找出解法。”
　　“那道姑来自西海，你的意思是，西海或能寻到解咒之法？”
　　“可以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不要支支吾吾的！”
　　“娘娘先前身中三颗屠神钉，尚残存体内，未能取出。今又中此毒咒，雪上加霜。就算能觅得解咒之法，只怕娘娘的身子也拖不了那么久了，不如珍惜剩下时间。”
　　“西海？西海！”莫珏急得在原地团团乱转，大脑飞速思索着关于西海的一切。

　　夜晚，中军将领萧卓于勤霄宝殿中陈奏军情：“禀尊主，叛党莫悲、莫妄均已羁押，听候发落。”
　　“知道了。还有何事？”
　　萧卓继续道：“臣在叛党处搜到一些古籍经卷。或跟……西海有关。”
　　翻阅数卷残存的古籍经卷后，莫珏沉思片刻，道：“孤，要去西海。”
　　“不可！”萧卓疾声阻止。
　　“不可！尊主还请三思！”左相姚廉已恭候多时，凄凄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臣姚廉，请尊主留步。”
　　莫珏怒道：“姚廉，你大胆！”
　　“尊主登基不过数月，北平宁安，内斗叛乱，朝局未稳，眼下墨族人心惶惶，亟需尊主您主持大局！墨族，经不起战乱了！”
　　“朝中，有姚左相，孤，很放心！”
　　“不！”姚廉斩钉截铁，“微臣已老，”他颤颤巍巍地脱下冠帽，“恳请尊主准臣告老还乡，解甲归田。”
　　“姚左相，你这是何意？”
　　“老臣听闻逆子姚朔于两军阵前假扮尊主，顺利骗过逆党，赢得胜利，心中惊惧不已。”
　　“是本尊授命于他，要求他同本尊唱这出戏的。”
　　“逆子姚朔以下犯上，罪不容恕。养不教，父之过，臣罪同丘山，万死莫辞，不敢待罪于圣天子彀下。然老臣侍奉墨族两代尊主，数十万年，勤勤恳恳，未敢有一丝怠慢逾矩之心。臣为族担忧，为民请命，恳请尊主念在逆子年幼，不知轻重，责令其驻守边陲，无诏不得回耀旻都城。以儆效尤，彰显墨族法纪之严明。再请尊主许臣削爵去职，告老还乡，从此再不涉政事。临行前，老臣还有一言。”
　　莫珏不耐烦道：“说！”
　　“尊主夫人，非我族人，其心必异。宁安城亡我墨族之心不死，夫人在墨族一日，则墨族一日不宁。现下时机已然成熟，夫人于内乱中被叛党重伤，无药可医，暴毙途中。此等原由，纵宁安城追问，亦无可驳斥。
　　最后，小女淑君，对尊主痴心一片，忠心不二，恳请尊主留小女于侧，以供侍奉，继吾未竟之志，续效忠贞。”
　　莫珏有些惊讶：“姚廉你……”
　　“尊主圣明！”

　　夜晚的墨域甚喜起风，待众人散去，莫珏独自一人在勤霄宝殿中翻看着萧卓于叛党处搜来的西海禁术残卷，莫珏心中愈发焦灼。
　　“酒！拿酒来！”
　　仙侍总管张散上前道：“尊主，美酒伤身，望尊主三思。”
　　莫珏正要发作，却闻微风袭来，一人伴着清风推门而来。姚淑君手中抱着一坛千年陈酿，拿过杯盏，替莫珏斟满，缓缓道：“酒入愁肠，可忘却烦忧，淑君愿替尊主排忧解难。”
　　一盏接着一盏，却远远满足不了莫珏的胃口。很快，莫珏便换了酒盏，拿起酒坛，抱坛痛饮，直到双颊微红，酒意上头。他抱着酒坛，晕晕乎乎地踏出了勤霄宝殿，指着身后一众仙侍：“不许跟过来！”
　　张散有些为难地对侍读仙子姚淑君说道：“仙子，尊主郁郁寡欢，不让臣等靠近……”
　　姚淑君道：“张总管不必为难，跟远一些吧，尊主身边不能没有人呢！请总管放心，这勤霄宝殿由我值守。”
　　张散犹豫片刻道：“也好。”
　　夜已深，勤霄宝殿内一灯如豆。烛火摇曳间，案几上的西海禁术残卷哗啦啦被风吹得直响。姚淑君像是着了魔，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了那卷残册……

　　长乐神殿内，梅蘅已被救醒，于铜镜前看着自己苍白毫无血色的容颜。青环在一旁道：“娘娘此番，受苦了。医仙说娘娘现在不能起心动念，需清心凝神，或能保全……”
　　“保全什么？性命吗？性命不在我手，不能由我掌控，保全又有何用？！”梅蘅气得将铜镜摔得粉碎，硬生生握起一块最尖利的碎片，手掌心顿时血肉模糊。
　　青环焦急劝慰道：“娘娘，娘娘，娘娘大义，莫要……”
　　梅蘅一把推翻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站都要站不稳，金钗玉环哐啷啷碎了满地：“我恨！我恨……咳咳……咳咳咳……”
　　青环使了个眼色，一小仙侍赶忙拿上来了纱布和疮药。青环待梅蘅情绪平稳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手中紧握着的铜镜碎片取出，摊开梅蘅的手掌心，伤口已有寸许深。青环仔细地将疮药撒在伤口上，又细细替梅蘅包扎好，梅蘅却像感觉不到痛了一样，麻木地看着满地狼藉。
　　喝得醉熏熏的莫珏就是此时闯进长乐神殿的。梅蘅猩红的眼眶对上莫珏同样红肿的双眼。莫珏踩上那满地的琳琅，看着她愤恨的眼眸：“蘅儿，你当真不肯给我一点机会吗？”
　　梅蘅不说话，连看也不想看他，一身酒气熏得梅蘅恶心。
　　“你知不知道，这次我也救不了你了！你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是要这样折磨我吗？”
　　莫珏抱着梅蘅瘦弱的身躯痛哭：“孤，哪里不如那个风铭？哪里比不上他？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冷冰冰？从来不拿正眼瞧我一次？”
　　“唔……”梅蘅却突然捂住心口，大口喘气，眉头紧拧，痛苦不已。
　　莫珏看到她的反应，愣了一下，狰狞道：“‘情人咒’，起心动念思慕恋人即会毒发，我不过提那人名字一下，竟就能引你毒发吗？你对他，痴心至此？”
　　莫珏将她娇俏而略显苍白的小脸掰正，让她直视着他，看着她难受的样子，紧紧揪着她的衣袖，不解地问道：“风铭，有什么好？”
　　梅蘅浑身战栗不已，继而呕出一口鲜血来：“别说了，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慾火焚身，虫蚁噬心，不好受吧？”莫珏用指尖擦去她嘴角残留的鲜血，然后将那滴血擦在了自己唇瓣上，舔舐了一口，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比你更痛！我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哪怕是怜悯也好……”莫珏扑通一声跪在梅蘅面前：“我乞求你一点点的爱怜，好不好？我不贪多的，就要一点点，一点点……”
　　梅蘅向后退了两步，平静道：“尊主喝醉了……”
　　“你的手？”莫珏这时才看到梅蘅包裹着纱布的手，“你怎么，又弄伤自己了？你可不可以，好好爱惜一下你自己……”
　　梅蘅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任由莫珏发酒疯。
　　“蘅儿，我舍不得你死。我……求你留下好不好……”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脸，”莫珏拉住梅蘅的手，将梅蘅缠着纱布的手放置于自己脸上，温热的脸颊贴上冰冷的手掌，哀叹道，“我每时每刻，都乞求你能主动摸一摸我，主动地，看看我……”
　　梅蘅冷冰冰地一把甩开手。
　　“你对我，永远这样冰冷无情……为什么？”
　　梅蘅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痛吗？想留住我吗？可你就是留不住我，我就是要死！愤怒吗？生气吗？看着挚爱之人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一定比我这慾火焚身之咒更甚吧！比虫蚁噬心之毒更难熬吧！无力吗？无助吗？你堂堂一族之尊，却也有留不住的人、求不得的事！
　　哈哈哈哈哈哈，知道这叫什么吗？”梅蘅拧起莫珏的下巴，恶狠狠朝着他俊朗的面容唾出两个字：“报应！”
　　莫珏一时痴愣在原地，呢喃道：“报应？”
　　“不！不是报应，是报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莫珏大叫道，“梅蘅！你以身做局，是报复！你从头到尾，就是在报复我！”
　　莫珏站起来，欺在她身上，揪起她：“你恨我封了伏魔谷，在伏魔谷内肆意屠杀，你恨我断了你和风铭的情……你恨我的一切，所以你也要我尝尽这滋味是吗？”
　　梅蘅没有否认。
　　莫珏自嘲地笑了：“真如姚左相所说，宁安城亡我墨族之心不死，所以你在伺机报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我真傻，我怎么能恳求你这样的女人能对我有一丝真情呢？我真傻……哈哈哈哈哈……·”
　　莫珏闷了一口酒：“可是我对你有真心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呢？”
　　梅蘅冷冰冰的，似一尊雕塑，毫无反应地静立原地，任由他摆弄。
　　“好！你折磨我，那我便折磨你，你既不想好过，那我们谁都不要好过！互相折磨吧！折磨到老，折磨到死！生受磋磨，不死不休是吧？好啊，梅蘅，我们就这样纠缠折磨一辈子！我一定不会放开你，至死都不会！”
　　梅蘅淡淡一笑，如寒霜冰雪中绽放的唯一一簇梅花：“我没有时间了。”
　　莫珏迹类疯迷，愈加觉得自己可笑：“你很爱他是吗？风铭？宁安风家的二公子，与你有过秦晋之好对吗？伏魔谷中，让他逃脱了；上次在牢狱中，我亦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他！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便放他回了宁安城！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找到他，然后在你面前亲手活剐了他，我要让你们这对有情人，生受磋磨！”
　　莫珏每提一次“风铭”的名字，梅蘅的心就会痛一次，“情人咒”毒发，梅蘅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喘息，慾火焚身，蚀骨锥心，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啪！”梅蘅一巴掌扇到莫珏脸上，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却自己也摔在地上。
　　莫珏只觉得醺醺的醉意上头，头痛难忍，再也不去看那地上的女子，晃晃悠悠地迈出了长乐神殿。
　　一壶酒仍提在手上，他冲着远处跟着他一众仙侍喊道：“来人！今夜，封禁神殿，一律人等，不得出入。”

　　梅蘅斜倚在地上，拼尽了全力想要站起来，却一丝力气都没有。慾火焚身，虫蚁噬心之苦，生生熬得难受，似乎就连最后一口空气都要被剥夺。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
　　梅蘅双目涨得通红，头痛欲裂，目眦欲裂，“啊——啊——”嘴里口齿不清地呢喃呼唤着，双手在身体上乱抓着，满地打滚，
　　“娘娘！娘娘！他走了！他走了！没事了！没事了！”青环上前，想要抱住她。
　　“热！好热！热！水——我要水——”梅蘅在地上痛苦呼唤着。
　　“呃啊，好痒——”梅蘅的双臂已经被抓得破烂出血，“痛……痛……啊——”
　　青环焦急地冲仙婢们说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快去请医仙呀！”
　　一仙婢匆匆上前，有些为难道：“尊主有令，今夜封禁神殿，婢子们出不去，医仙也请不进来。”
　　“尊主竟这样狠心吗？”青环紧紧抱住已经神志不清、在地上乱滚的梅蘅，不禁落泪道：“娘娘，别怕，有青环，青环在。青环不会伤害娘娘的，娘娘撑住……”
　　青环紧紧抱住梅蘅，好让她别再伤害她自己。青环不停地替梅蘅拍打着背脊顺气，像是一位慈母悉心安慰着自己的孩子：“娘娘，没事了，没事了，他走了，熬过去，熬过今晚就好了。”
　　梅蘅嘴里呜咽着，含混不清，已然说不出人话来。手在胸前乱抓着，像是要将自己的心都挖出来，“啊——哼——呜——”
　　求生的本能使梅蘅虚弱地在青环耳畔说道：“将我的手脚都绑起来，绑起来……”
　　梅蘅像一条大虫似的，在地上乱拧乱扭，以免再次抓伤自己的身体。
　　在地上翻来覆去，终于，几个时辰之后，梅蘅渐渐平静下来，却已是七窍流血，昏迷不醒。任青环如何摇晃、叫唤，都喊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