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岛日记》羞月牙

10、橡胶园

　　从新加坡回来后，江枫每日往返于各地橡胶园。

　　助理搞不懂，热带雨林气候下这漫长的停割期，连割胶工都纷纷歇住，一个大老板这么勤快逛胶园做什么？

　　清晨，乌云坠压在胶林顶端，雨下得噼里啪啦，好像千万片蕉叶唰唰拍击土地。一辆商务车停在树林入口处，皮鞋踏在湿软的土地上。

　　雨天，园内不进行割胶工作，但若是晴天，必然一片“绿白相间”景象。印度人称橡胶树为“会哭的树”——割胶工只需拿刀在树身上精准一割，刀痕即淌下乳白色树脂，滴入桶中，好像白色的泪。本地人这样讨论：“岛上有一半耕地在种植橡胶，而江氏是有名的橡胶大户。一棵橡胶树可供割胶几十年，本地第七年就开割，想想看，他们家拥有这么多橡胶园，总共会有多少利润？”

　　助理下了车，撑伞绕过来，低声道：“江老板，江董和夫人都已到场。”

　　橡胶林边缘一处空旷之地，有一栋两年前修筑的木屋，是江枫从法国回来后修建的，用作会议楼。股东们从各地远赴来开会，每次总要到工厂这边看看，开会场所便建在这里。说是木屋，其实是别墅配置，知名设计师建造的莫比乌斯环结构——恰似热带雨林永无止境的神秘。在楼上会议厅巨大的玻璃墙内，可畅观无垠绿林景致。

　　此刻，会议厅内，江董正在讲话：“停割期即将结束，各园将陆续恢复割胶，之前的原料产出缓慢已影响各工厂正常运作，加上资金链危机，如不尽快做调整方案，今年出口量一定缩减……”

　　一位股东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瞥一眼空置的主座：“但是，江小老板似乎不着急？”

　　江夫人立刻笑吟吟接话：“阿枫大概早就准备好计划。”说着，笑对另一位董事，“陈先生刚从古巴回来，哈瓦那风光一定不错？”

　　被挑来转移话题的陈先生是厦门人，一开口，那华语腔调便可调节气氛：“拜托，哈瓦那真的超美的啦！但这次好可惜耶，谈生意太匆忙了啦，都还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

　　刚才那位股东冷笑一声，继续自说自话：“后生仔（年轻人）就是这样的，不懂时间观念……”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不急不缓的皮鞋声。

　　在一众目光中，一抹高挺身影进入会议厅。

　　年轻男人入座，看看腕表，嗓音清冷无情绪：“会议九点开始，刚好。”

　　最年轻的人坐在主座上，眉峰清厉，但神情又是从容平静的。众人不觉稍静片刻，才继续讨论：

　　“江老板，这次出口危机受波及的不只我们自己，还有业内劲敌。这种关键时刻，下一步究竟是选择稳妥保底还是全力出击，尤为重要，可以说这是决定发展命运的关节点……”

　　立刻就有人接话：“林先生讲得对。我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前进、扩张，我想，这种‘海洋意识’在大家合作初期就已经达成共识。”

　　有人反对：“然而今年这种特别时期，还是保守计划更可靠……”

　　“保守？诸位祖上都是马华移民，经历一代又一代打拼才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那些血汗泪可不是你我一句保守可代过的……”

　　“江老板，你有什么意见？”众议热潮过去，那位抽烟的股东抖了抖烟灰，问主座上的人。

　　江枫点点头：“抓住机遇。”

　　抽烟的股东冷笑：“那么，你打算如何保证我们每个人的利益？”
　　“我自己的橡胶品牌就能保证供求，只要各位放心跟我合作。”

　　“江小老板真是精明老道，这种时候，还不忘稳住自身利益。但你又怎样保证，你的品牌能持续保持大量且稳定的原料需求？”
　　“下半年，公司有拓宽亚洲市场的计划，会全方面筹备品牌广告营销、各地分销渠道……打入中国市场——当然，这是我这边的事了。”

　　·

　　会议结束，江枫在最后离开会议楼，跟父母单独道别后，让助理先离开，便自行开车绕过幽静古朴的马来甘榜（乡村），沿胶林边缘前行。

　　远远可见连绵无尽的雨林。
　　人类这点商业上的压力，全然比不上雨林。

　　原始雨林已大量消失，如同岛上一部分人，说着同一种语言，过着同一种生活，渐渐被历史遗忘在遮天蔽日的幽绿深处。雨林位于海洋边缘，连同这方文化也处在华人文化的边缘。

　　雨在崩落。

　　季风雨粘稠湿腻，砸入千万年史龄的雨林中，丝毫未撼动伸展着粗壮枝蔓的古树。那林子里，处处混着枯木腐烂的味道，藏有最鬼魅神秘的传说，造过最血淋淋的故事，野兽在深处出没，秃鹰在顶端徘徊。这里阳光跟雨水一样充沛，但人的原始欲望却不像日光那样释放，被压抑在阴森森的雨水里。这里太潮湿，一切都是沼泽味的，敏感而沉郁。连芭蕉叶随风扫动也撩起雨水的呼吸，人看见一棵橡胶树背后热吻的男女，都会体验到一种潮湿的张力……

　　雨天属于雨林，晴天却属于橡胶林。橡胶林不比雨林危险神秘，上不飞鹰，下不爬蛇，平时还可听到割胶工们的闲逸对话：

　　“喂！想想看，假如你不是一个割胶工，而是一位阔老板……”
　　“假如我是老板，第一件事就是拿钱娶我梦中情人……”
　　“做梦！你不过是一个割橡胶的，想娶歌厅最红女歌星？那，我建议你先割橡胶半辈子凑够一枚钻戒钱。但我更建议你，现在回家洗脸睡觉。哦，你不可以走，橡胶还未割完。”

　　·

　　雨季漫长，摧残人的心情，梦里是无穷无尽的晦涩。
　　生活很平淡，并不难熬，但江枫天生厌恶这不可摆脱的闷暗。他厌恶雨，绝非因为雨影响口袋里的收入。

　　无咖啡的夜，梦境迷乱。
　　他开着车，副驾驶座上有一个女孩子。他载她穿过雨林秘境，逃离气候反复无常的湿热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