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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蜃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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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洗尘闭关时还是早春。
出关时,已过谷雨时节。
暮春悠悠,暖风拂面,他赶上一个尾巴。
他在偏殿长桌边为自己备好的靠椅上坐下,头又晕了一下,一把骨头没了支撑,全部摔入靠背。
秦恪看他,像在看一只飞舞而捏不死的蚊子。
秦恪:“坐好。”
在他说话之前,虞洗尘已经在调整坐姿,听见他接近训斥的话,仿佛自己坐姿不端犯了天大的罪责。
虞洗尘停下了调整,整个人睡入椅中,转头向秦恪的方向,道:“不。”
秦恪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了眼。
其余几峰峰主都笑了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秦恪与虞洗尘,自入山门以来,就是一对不对付的同龄师兄弟。
《我欲封天》里,刺槐写了。
秦恪入山门后,是行山有史以来最勤奋的弟子。
以他不过五百岁的年龄,若真能跨入化神境界,放在外面,不知会让多少门派争先恐后地抢夺。
而虞洗尘入山门,却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治病。
闲来赏花,天变看雨,秋日荡秋千,冬日烤火。
下棋饮茶,斗鸡捉狗,无所不做。
虞洗尘觉得自己身边很吵。
因为总有一个叫秦恪的人,在练剑。
秦恪也觉得自己身边很吵。
因为总有一个好吃懒做的虞洗尘,或研究菜品,或刻动木雕,玩一些凡人才会玩的东西。
“不要打闹,”吕望还是那样,晃着竹椅,阖目道,“怎么还似幼时。你二人加起来明明超过八百岁,一吵嘴,便不过八岁。”
虞洗尘:“听师父的。”
话全被虞洗尘提前说完,本就寡言的秦恪面色更冷。
吕望笑呵呵一挥手:“开始吧,秦峰主,解释解释你说的九峰主有入魔可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恪拿出一枚长方形梓石,放在桌案的空白画卷上,研墨一般磨动。
随着他磨动,一副画面在砂纸画卷上显现。
破屋,树妖,第五峰峰主。
秦恪按图索骥,找到树妖。
树妖供词。
安静的诫剑堂偏殿,安静的众人之间,树妖的求饶嘶吼声尤为突出。
“仙师,仙师饶命——”
“他身体很弱,还带着一个徒弟!”
“虞洗尘?”
“……如何使你入魔?”
秦恪拿出一块碎片。
细颈琉璃瓶的碎片。
上面的纹路还保留着,是一条被火烧至扭曲的鱼。
秦恪:“虞洗尘,行山九峰所有弟子的细颈琉璃瓶都为九峰纹路,只你一人不喜,自己在剑上刻了一条鱼,后又去山下定窑,烧了和姓名重叠的鱼纹样琉璃瓶。”
一片死寂。
秦恪看着虞洗尘,像看一名死人。
施问夏脸色煞白。
吕望一下又一下抚着胡须 ,频率有些快。
虞洗尘在汇聚的视线里环视一圈,道:“为何不能是魔栽赃我。”
这时,施问夏看了一眼吕望身后的金阙峰峰主,笑道:“不能听信魔头的一面之词,不如将魔带上前来,与九峰主对供。”
“在此之前,”秦恪面向吕望之座,深深一拜,“掌门,我秦恪以不赦峰峰主之名,请求彻查通天峰。”
因为树妖还说了……
虞洗尘有一本书。
若先搜出了通天峰有此书,那之后魔来不来,虞洗尘活不活,都是另外的问题。
吕望嗯了两声,道:“不错,不错。是该先检查一下,九峰主,你可有异议?”
虞洗尘:“若我峰上没有呢。”
吕望:“五峰主,你意下如何?”
秦恪:“弟子甘愿入沉思阁受罚。”
沉思阁,顾名思义,只能沉思。
那是一个没有天地灵气、进入后会失去灵力感知、变回普通人的地方。
吕望又看向虞洗尘。
虞洗尘:“没有必要。若师兄误判,那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秦恪:“是何要求。”
虞洗尘不说,向吕望请示道:“师父,请搜吧。”
吕望闭上了眼。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浑厚而强大的神识从诫剑堂出,携九峰峰主思绪,来到通天峰上。
通天峰中,草木簌簌作响。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纸张飞出洞府,无风自动,哗哗翻页。
陈设排列组合,分门别类,悬在空中。
没有。
没有魔族说的那本,名为《封天》的书。
秦恪面沉如水,道:“你是否带在了身上?或者你藏在了徒弟身上?那树妖说,你带徒弟出山,此事是否与你徒弟有关?”
没有等虞洗尘回话,秦恪又道:“虞洗尘,你提的要求,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师父,还请还行山清朗,秦恪所求,不过行山无鬼无魔。”
鬼是谁?
魔又是谁?
桑是谁,槐又是谁?
施问夏直呼其名,道:“秦恪,你过分了。”
秦恪面对施问夏时十分谦逊,皮肉表情一动不动:“三师姐,恪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虞洗尘插入两人谈话中,问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秦恪:“我从未说话不算话。”
虞洗尘:“好。”
吕望便点了点头。
地上两个孩子随之腾空。
这仿若无尽的神识化作两只手,按在孩童的头顶,搜索他们身上的物品。
依然没有。
秦恪如今的脸色,虞洗尘在於猎脸上也见到过。
就在刚刚,虞洗尘说於猎是矮子的时候。
施问夏:“秦恪,你下一句该不会说,请求搜魂吧?”
秦恪低头道:“秦恪不敢。再者说,世间无人会搜魂。”
施问夏敛眸,不动声色。
虞洗尘:“书我没有,是不是该问魔了?”
秦恪:“来人。”
等在殿外多时的守狱人带着他的下一任传人进入偏殿。
没有第三个人。
秦恪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魔呢?”
守狱人将自己身边昏睡的青年推醒。
那青年揉了揉眼,道:“好大的阵仗,这什么情况?”
守狱人:“不赦峰峰主问你,魔呢?”
青年哦了一声:“原来是问魔,魔死了,一刻钟前死的,已经化为红土,若不是我清理的及时,差点腐蚀了行山狱。”
秦恪:“如何死的?”
青年:“自爆。”
秦恪:“为何会自爆?”
青年:“这我也不知。魔一向随心所欲,秦峰主,你也知道。更何况,行山狱里实在太冷了,树妖只会治病,用枝条防御和抽击,性格相对温和,无法忍受寒冷自爆是很常见的事。”
他似乎常常与魔、与秦恪打交道,不会被秦恪的脸色吓到,徐徐道。
坐在主座的吕望叹了口气:“小五,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
秦恪放在自己身侧的手在发抖:“……是,师父。”
他抬起头,已又是平时那张冷若冰霜的死人脸,道:“师弟,你有何要求?”
审案时,他说虞洗尘。
审案结束后,他说师弟。
秦恪从头到尾,针对的只是魔。
虞洗尘:“没想好。等山门大典,我便想好了。”
秦恪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好。”
虞洗尘:“师父,师兄师姐,小鱼告辞。”
施问夏首先报以微笑。
其余几人也点头还礼。
虞洗尘从椅中站起,一步步走向偏殿门。
他手放在门上时,身后一道没有杀意的剑气铺天盖地,将他网罗其中。
虞洗尘只来得及听见施问夏的话。
“秦恪,你竟用蜃海楼!小九若出了事,我要你用道种来赔!”
虞洗尘挥手,挥不开浓雾。
他知道,这是没有杀意的蜃海楼。
入其间,会看到自己深处的恐惧、闪躲,以及难言的难堪。
第一次,深雾无光,天边骤亮。
在一闪而过的明朗中,悬空寺鸱吻上,跃下一位僧人。
虞洗尘的手心有些发抖。
他任它抖了。
蓝袍僧人举着右手,缓缓向他行来。
他没有睁眼。
他还在微笑。
他身后大雄宝殿,闭眼的彩塑太乙救苦天尊与他一同,问道:“虞师,何苦执迷不悟。”
虞洗尘像无数次回复过的那样,说道:“不苦。”
蓝袍僧人消散了。
第二次,浓雾中是一名女子。
大雨落在昏暗青巷中,冲刷石板。
天边震耳雷声。
冷雨湿透她和虞洗尘的发,贴鬓,冰冷。
她发钗散乱,满身血污,看不清原本衣物。
只能从锈蚀铜钗上判断,她曾经富有。
女子肚子很大,跪在地上,膝盖无论如何用力,都起不来了,道:“虞师,求你……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求求你!我从未求过你!”
虞洗尘像无数次回复过的那样,说道:“好。我杀了它。”
女子消散了。
第三次,浓雾中是一头龙。
那头龙几乎是小龙的放大版,只是与小龙的状态完全不同。
它身后是剑声与哭喊。
残阳如血,天边滚滚黑烟。
虞洗尘听到许多人的声音。
他们说,魔龙。
魔龙……魔龙,魔龙!
彗星现,圣人死,五都皆亡,神剑难顾,天子恸呼,苍生谁护……
汝之过错,数不胜数!
虞洗尘只是看着魔龙。
魔龙半身血洗,人眼可见的范围内,身躯千疮百孔。
那是灵剑斩入其中,又全数拔出的创口。
似乎知道虞洗尘就站在自己面前,魔龙垂下金瞳,气若游丝,道:“虞洗尘。”
青衣剑修没有回答。
那道单薄的身影伫立着,伫立为一块风吹雨打不动的石。
直到浓雾散去,再也看不到龙的轮廓,虞洗尘唇间滚动,含进一个人的名字。
碧青色无感无情的眼眸里,无声掉了一滴泪。
像神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