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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鸳鸯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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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双手各端盘碗,口里还咬着筷子,伸脚轻轻踢踢面前那扇木板门。
时候还未入夜,天却黑得伸手难见五指,天际滚动的雨云之中夹杂闪电隐隐,眼看就是瓢泼大雨。
夙莘并不等房内人答应,已是自己一用力将门踩开,闪身进去。
榻上的人仿佛早就知道是她,从被褥中稍稍起身,点头微笑。
室内灯火如豆,夙莘稍稍环视四周,把手中饭食扔在桌上,这才一手抄了牙齿间筷子,开声笑道:“知道你病得爬不起来,就自己进来了。”
云天青也不客气,慢慢地推被坐起,眯眼笑道:“劳烦师妹。”
夙莘极爽快一笑,将自己从厨房带来饭食装了,连碗筷递到青年面前。
“……别下床了,我把那边条案搬来,你在这里吃就是。玄霄师兄不在,这屋子反而搞得雪洞一样冷清——病了也不提一声,这样小心死床上都没人知道。”
云天青看着一只白瓷大碗,里面是鸡汤挂面点香油,翠绿葱花漂浮,热气腾腾,料想是夙莘自己在厨房做的,心里承情,脸上也极灿烂笑开。
“这次可多亏你,等我病好下山,一定打酒谢你。”
少女自己也端了一碗,陪他在一边慢慢吃,“……这是你说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到时可不许反悔!”
说罢,挑了一筷面条,又悠悠叹气道:“我做的东西可并不怎样。上次自己发烧,有夙瑶师姐给开小灶,那日子可真是神仙一样,我都恨不能在床上多躺几天才好。”
云天青低头吃面,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别谦虚,反正在咱琼华派师兄弟里面,你的手艺还总是最好的。”
夙莘反应片刻,抄起筷子便扎,云天青抱碗一躲,汤水堪堪溅出,少女不大敢和他真闹,两人便如平时嘴仗一般,在房里莘弟青姊地乱七八糟招呼起来。
那时门外几道闪电,大雨瓢泼,玄霄一手急匆匆推门,便正好看见房里这副景象。
夙莘看见是他,立时收敛了玩笑神色,恭敬立起行礼道:“玄霄师兄。”
玄霄端正回了礼,见到他二人面前碗筷,稍稍愣了一愣,慢慢地一手放到身后,大袖垂下,遮住了手里东西。
天青乍见是他,一阵欢喜,又咳嗽起来,却还是一个翻身在床上爬起,连声说道:“师兄完事了?外头那么大雨,先进来再说。”
玄霄一脚踏进房中,拂袖一笑,“不曾,只是宗炼长老要云经阁的一本剑谱,我才御剑回来拿取——听说你不知怎么冻伤了肺病着,所以来看一眼。”
说着,一手取出怀中几包药材,似是犹豫了片刻,又取出一只粗布小袋。
“……师父等着要书,我就不多停了。这几日来在紫翠学着锻造点东西,做出来自己用着不大趁手,你们拿去看看,谁喜欢留着用就是。”
言罢也不等云天青回答,转身推门,又回头笑了一笑,门外剑光一闪,人便即不见。
那时天青眼光向着他大袖一瞥,笑了笑,却也没讲话挽留。
夙莘抱着那些药材点看,又一手将那只小袋塞在天青手里,“想不到玄霄师兄也如此细心……喂,听说紫翠碧玉两派看重修炼元神,锻造法器的技巧也是一流的,这次他带来的必定是极稀罕东西,你快拆开看看。”
——昆仑八派之中,几派擅炼丹,几派擅冶铁,这一次几家聚头交流,玄霄也随太清去了别派,因此忙得旬月不返。
云天青慢慢拆开手里布袋,叮当一声清响,将一对腕环倒在桌上。夙莘看了噗嗤一笑,忍不住开口调侃。
“玄霄师兄和夙瑶师姐,做起事来这矜持拿捏得模样真是一般——你看看这对手环,明明样子都分了男女,却不好意思说,先要我们拿去看看……哎,宗炼长老铸剑的课目师兄他都无甚兴趣,这一回跟着去紫翠倒是有这份心情。”
两人说笑着,一人取过一只腕环细看,那东西通体是耀银铸成,面上细密云纹,丝丝纹路打磨光润,正中嵌着一粒红珊瑚,色泽浓艳如血。
云天青无声一笑,那腕环一寸多宽,他指尖在内侧细细摸索片刻,便拿了向夙莘说道:“这东西值钱的地方,全在这里呢。”
少女探头和他并肩观看,接着昏黄灯光,隐约可见那东西内侧细细密密,全是流水符文,她却不懂那些是什么含义,反是点了点头说道:“你和玄霄师兄身量仿佛,这东西给你戴必定也合适……”
说着拿起自己手里那只往云天青腕子上一套,扳扣喀拉一声密合,大小竟然分毫不爽。
夙莘出神看了看,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嵌的是珊瑚,你衣着尽是冷色,这样便不够好看了。”
“合用便好,又不是女孩儿家,说什么好看不好看。”
云天青开声笑,也将自己那只戴在另一只手上,举起双腕对着烛火,仔细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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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收云散时候,炽烈太阳高挂半空,空气中熏蒸浓郁花香,中人欲醉。
从玄珠心镜出来,有名青年走向云天青宿处,一路上不住温厚微笑,向剑舞坪内外恭谨行礼的琼华弟子还礼。
玄震一边文雅叩门,一边开声道:“云师弟,我进去了。”说罢双手一推,正看见云天青从床上跳下来,扯起袍子往身上套。
“……别下床,听说你病得不轻,我是顺路来探探,这里还有件东西给你,咱们就这么说话便好。”
说着,稳重青年一手将云天青按在床上,给他拉上被子。那人嘴里致歉,一边从床头抄过一只点心盒子。
玄震推却不过,含了颗乌梅在嘴里,笑着说道:“好哇,病得这样,还忘不了贪吃。这些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偷摸下山的结果,要是师父知道,必定又有几天思返谷的日子记在你账上。”
天青勾住大师兄肩,“这是怀璧其罪哇!还不是上次下山找铸剑矿石时候顺便买来的,可惜放了些日子,只有蜜饯能吃了。”
玄震素日是个没什么口腹之欲的人,然而这时尝了尝云天青买的梅子,只觉得满口生津,再看那只盒子里全是枣子海棠、山楂橄榄一类零碎,云天青自己守着,却不大爱吃的样子,于是也不客气,又吃了几颗。
“……听说你上个月去玄珠心镜挑图谱,想要打副腕环?”
“是,那时看着都是些普通饰物,没什么合心意的,一时没拿定主意。”
“这回我就是找到了这份好图谱,天青你看看是不是中意。”
玄震从袖里取出一副卷轴,慢慢在云天青面前摊了开来,“这是份极珍贵的古谱,原本在重光长老哪里藏着,我早想借来给你看看,可惜前阵子不知谁要了去。”
云天青看着那发黄纸卷上绘制的图,寸许宽的护腕,精巧搭扣,一面细密云纹,留着镶嵌孔,内侧又标示出镌刻符文的地方,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玄震以为他不喜,急忙补上解说道:“你看这形制似乎平平无奇,其实稀罕的地方,便在这些能激发镶嵌宝石内蕴灵气的咒符上——真想要打造出来,恐怕还要多费力气。”
云天青信手将那卷轴一合,面上浮动一丝奇异的喜色,抬头笑道:“我看得出,这真是极难得的东西——大师兄你为我这么费心,天青真是感激不尽。”
玄震为人质朴,见他道谢得直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慢慢说道:“这有什么,倒是上月你拿给宗炼长老的青金石,正好我铸剑要用,帮了大忙。听说那矿石你得来不易,这伤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天青眯眼笑笑,只是干脆开口,打断了玄震客气说辞,“那也是我自己用得着的东西,不过凑巧多得了些。我那一点伤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事有不巧,带起旧时的病症,才趴了几天。”
玄震还要谦逊,却听得砰砰两声大力拍门,继而一阵苦涩药香,夙莘捧着一只药罐,推门进来。
天青把手里卷轴往被底一塞,抬头冲夙莘笑道:“师妹,多亏你——玄震师兄来探我,已经在这里给晾了半日,你帮人到底,给泡杯茶来。”
“昨天还知道假客气,今天就指使起我来啦?”夙莘斜斜瞪他一眼,似是恼色,眸子里却尽是笑意,“大师兄也在?真是好极了,这几日师父长老都不在派中,夙瑶师姐也巴巴跟去看那什么会,我自己练剑也怪没意思,咱们正好在一处聊聊。”
少女这样说着,又对云天青调侃道:“你要是头晕胸闷,尽管自己躺倒,没人嫌弃你。”
说罢,便轻快拿了碗,给云天青玄震倒药斟茶,三人笑语不断,一时室内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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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入夜时分,宗炼门下的执剑执事弟子夙芸照例提了灯,来到承天剑台巡视。
剑台烈火炎炎的剑炉照例全天有弟子看守,那人向夙芸行了礼,便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低声说道:“夙芸师姊,这些日子天青师弟全守在这里打造些东西,今日我见他在那里做一根簪子,不知道要送给哪个师妹?”
夙芸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嘴里责怪人多事,却终是忍不住向蹲在剑台冰寒半边的云天青望去,只见那人果然聚精会神地在玄冰之间摆弄着一件小东西,似是蹲得久了,扶着额头到一旁歇了一会,仿佛有些不适。
女子想起他才病过一场,急忙开声唤云天青道:“……云师弟,你不是前阵子冻伤了一回?这承天剑台玄冰寒气浓烈,寻常人都不能久待,你可别拖延太久。”
那青年闻声抬头笑笑道:“不妨事,就差这一点活儿,眼看就能做好。”
他这么说着,将冷却妥当的物件拿在手里,又以细小镊子修整了一下形状,夙芸远远看着,果然是根簪子。
女子抿嘴笑笑,远远看着云天青收了那东西在怀里,笑嘻嘻走上来,两人寒暄了半晌,那人便告辞离去。夙芸望着他有些消瘦的潇洒背影,忽地想起,玄霄今日也刚刚归来,只是云天青这阵子吃睡不离剑台,两人大概还没见面。
青年慢吞吞地从剑台往外走,到了剑舞坪,正碰见夙莘兴冲冲从厨房跑出来,手里提着热水,又拿着一只食盒。
云天青上去,拿了那根做好的簪子给她,夙莘看了看那东西一头细巧盘丝穿着两粒淡紫的珍珠,做得十分用心,不由得眯细了眼道:“多谢你啦!”
天青笑着向她住处一张,“别说了,今天夙瑶师姊回来,少不了有好东西带给你,看你这样子也忙得手脚不沾地,改日再一起破戒喝酒便是。”
少女大方一笑,倒也不跟他客套,两人爽快道别,各自走开。
穿过剑坪,远远地便望见院落一角处自己的房里亮着灯。走去房门照例没落锁,云天青笑了笑,一手推开。
那一眼见着的景象,却教他稍稍吃了一惊——玄霄头冠未除,和衣在榻上睡着,大袖半遮面孔,桌上碗盘扣着些饭食,却似乎都凉了。
天青见到这模样,登时放轻了手脚,悄悄过去吹熄了灯。
那一天月明如水,自窗棂洒落进来,水银一般流光,落了满地。他手指轻盈搭上那人的靴带,解着一半,玄霄还是惊觉,从榻上翻身坐了起来。
天青嗤得一笑,便停了手,和他并肩坐在床边,“……师兄想来是累的狠了,却怎么还是睡得这么轻。”
那人哦了半声,呆坐片刻,神志才渐渐清明,见房中一片漆黑,便默默过去点了灯,简单说道:“吃饭没有?”
云天青笑道:“你在房里等我吃,我自然是还没吃。”
玄霄给他逗得笑了,一撩衣袍坐了在桌边,拿了半个馒头一咬,却觉都已凉得透了。
那人见他慢慢皱了皱眉头,反而一手抢上来,抓了个卷子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厨房灶里都没火了,还挑拣什么,现在要吃热的,除非师兄你下厨去做。”
玄霄一把拉住他手,从云天青嘴里抢出那块冷干粮来,慢慢开口道:“也不是多麻烦的事,你坐着等会儿就是了。”
那人不领情,只是捏着手里的冷卷子,盯着他半晌,俄而噗嗤笑道:“师兄你真要洗手做羹汤?现在主意可要拿定了,说不定待会儿觉得还是冷的好吃些。”
玄霄吃他调侃,面上一丝神色尴尬。
“——拿冷菜去热一热就不行?”
“啊?哈哈……”
听他说的很是色厉内荏、缺乏志气,云天青拍桌而笑,却慢悠悠拎壶斟了杯茶递给那人。
“……师兄那么睡了多久?也不觉口干,现在冷的热的我怕你都吃不下。喝杯茶,咱们一块到厨房走一遭去。”
明月清辉,夜风袭袭,头顶银河,身绕花香。
两人本来疲惫,携手到灶下一趟悠然,提了那些简单饭菜回来相对而食,也觉自在。吃完一起卷袖洗碗毕,便各自脱掉外衣,拖着被子坐在榻上。
玄霄拿着一瓶枇杷膏,要云天青翻身趴了,撩起他上衣露出平滑脊背,慢慢将药膏涂抹上去。天青趴卧着任他摆布,一会儿觉得背上一烫,是玄霄手掌平平贴了上来,运力缓缓揉抚,随着那股融融的暖意流动,渐渐地枇杷清润气息似乎透进了肺里,他在枕上呼吸几口,觉得舒服很多。
那人一边揉按,一边开口说道:“你本就体寒,这类症候沾染了就不易痊愈,上次在太平村就见你咳嗽厉害,这回究竟又是怎么伤着了?”
天青笑笑,却并不答话,一手去衣袋里摸了东西出来,扭身向玄霄手里一塞。
“……师兄,你只说自己打的那副护腕用着不趁手,看看这个可合用么?”
玄霄摊手看了,寸许宽窄,通体耀银铸就,面上细密云纹,除去所嵌不是珊瑚,而是天青底色、金星闪烁的青金石,正与自己所造那对一毫不差,不禁一时抿了嘴唇,茫然不知如何答对。
云天青慢慢拉过玄霄的手,伸二指测了测他腕子尺寸,叹息道:“我是左手使剑,师兄你是右手,若是照着我的尺寸去造,怎么能用来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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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舞坪一角,房中昏黄灯火,终是一闪熄灭。
带着熏熏暖意的夜色之中,偶然有鸦啼月影,清虫微鸣。
【……一别两月,我很是想你。】
【一日三秋,两月,两月已经抵得过几百年,怎么能够不想。】
据琼华云经阁《石志》所载,珊瑚性暖,能养血益气;青金石质温凉,安神催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