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行》齐越

7、尘埃

　　后来，秦朝灭亡了。我也就在这乱世中流落于民间。
　　在朝代更迭中，我看尽了世态炎凉，看尽了生离死别，看尽了爱恨情仇。
　　我的一颗心在渐渐死去，沉默，然后化成灰烬。
　　我以为我会这样继续我的生命，直至那漫长的岁月消亡，知道我终于可以得到成仙……

　　然而，命运却跟我开了个玩笑。
　　十年前，我被人从古董店的杂货堆中挖出，当成宝贝献给了当朝丞相。
　　我被丢在仓库的一角，继续蒙尘。因为，相比起那些金银珠宝，满身铁锈的我委实可怜。
　　我冷哼一声，继续沉睡。然而，一双温暖的小手却将我唤醒。
　　“你是镜子吗？”
　　我听见一个娇弱的声音细细地问。
　　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看这千百年来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模样。但是我却看不见。因为那密布镜面的尘埃遮蔽了我的视线。
　　“你真的好脏啊！”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我冷漠的听着，我再也不会愤怒了。悠长的岁月已经消磨尽了我所有的感情。
　　“不过没有关系，我来擦干净！”软糯的声音再次响起。

　　温暖！光明！
　　我以手捂住双眼，从指缝里偷偷地看着那折射在镜面上的烛火的影子。
　　“呀，原来你这么漂亮！”
　　伴随着话语，一双漆黑的眼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那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孩。她穿着粉色的衣裙，圆润的脸颊上还带着孩子特有的红润。
　　“我叫李盈，你呢？”她侧着头看我，盈盈地笑着。
　　“我？”我嘶哑着声音反问自己。太久没有说话了，我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发声，更何况是我那微不足道的名字呢？
　　我淡淡的笑了，轻轻地摇摇头。
　　尽管，我知道她不可能看见我。
　　“你不知道自己叫做什么名字吗？”女孩软软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诧异地扭头看她，“你能看见我？”
　　“是呀！”她兴冲冲的笑着说：“姐姐你好漂亮，就连头发也是种珊瑚的颜色呢！”
　　漂亮？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保持着那妃子的样貌。我伸手拉了一下头发。珊瑚？我的发色像珊瑚吗？
　　珊瑚，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名字啊！
　　“啊！原来姐姐你叫做澄明！”小李盈拍着手说。
　　“澄明？”我迷茫的反问她。
　　“是呀！”她伸手指了指镜子的顶端。“这里写着澄明两个字呢！”
　　澄明！
　　“傻孩子，我哪里是澄明？”我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那里原先写着四个字呢！宝镜澄明，就是说这镜子明亮的意思啊！”
　　“不管不管，你就是叫澄明吗！”小李盈跺跺脚，坚持道。
　　“……是啦！我想起来了，我叫做澄明！”我不忍逆了这可爱善良的孩子的意，急忙承认了下来。
　　澄明。其实，这个名字也不错。
　　我微笑着低头去看那孩子。她将来一定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心地善良的美人儿。因为，只有心底善良的人才能够看见半仙啊！
　　是的，只差一步之遥，我就是镜仙了。

　　自那以后，李盈便常常来找我说话。后来，她甚至将我移到了她的房中。
　　“这样我们便能时时见面啦！”十二岁的李盈开心的说。“我们是好朋友吗！”
　　她没有什么朋友，成日里闷在府中。白天读《女训》，晚上学女红。她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才将我当成了朋友。而我也是，所以才时时现身与她交谈。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下去，她也会一日日在我的注视下长大。有时我甚至有些伤感，我有无尽的生命而她却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
　　分别，是这般的痛苦。
　　分别！
　　我早早的预知了它的来临，却没想到它竟来得这般早。

　　“澄明，澄明！你去了哪里？”一日，李盈慌忙地拍打着我的镜神，满面惊恐的说。“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了？澄明，你也离开我了吗？”她抱着我痛哭流涕。
　　“李盈，我在这里啊！”我飘了出来，停在她身旁。
　　然而她却只是兀自抱着镜子哭，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她身旁的我。
　　她今年十五岁，已经是大人了。
　　大人，是看不见我的！我忽然明白了过来。心底不由得一阵发堵，难过得要死。
　　“澄明……你是成仙了吗？”李盈忽然欣喜的抬头。“是啦，你一定是成仙了所以才不在镜中！澄明，太好了太好了！”
　　成仙？我吗？我错愕的看着李盈。她竟然以为我业已得道，升入了仙界啊！
　　不，等等！我从未跟她说过成仙的事……难道她一早就知道我是个妖怪了吗？
　　“澄明，我真的好开心。你能够得道成仙真是太好了。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妖了，你是仙。会受到万人敬仰的……只是，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她说着说着忽然神色又没落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会跟你说话的。我有什么不开心都要说给你听。你是神仙，一定会听到的。”她自己安慰自己。而我则站在一旁泪流满面。
　　看来我是成不了仙了，我又重新有了人的感情。

　　李盈也确实不断的在和我说话，尽管她再也看不见我了。

　　就像今晚。
　　“澄明，我今天我好开心啊！”她靠着我絮絮叨叨的说。
　　“我今日撞见了一位公子。他带我逛庙会，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教我放水灯……澄明，我想我是爱上他了。原来这就是书中写到的爱情啊！”她甜蜜地说着，脸上不自觉的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润。
　　“我，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她小声笑着低下头，耳朵根子都红了。“我把我左耳的珍珠耳环送给他了。”
　　什么？左耳的耳环？
　　“不可以！李盈不可以！”我慌忙大喊，可惜她却听不见。
　　在这个朝代。一个女子若是将她左耳的耳环送给男子便是代表她对他动了心。倘若那男子收下则代表两人两情相悦！
　　李盈啊李盈！你就快要嫁人了，怎么能作出这样的事来？我无奈的摇头。
　　“我本以为他不会接受的……谁知他真的接受了。”李盈欣喜的说。
　　“尽管，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我就要嫁人而他也要娶妻了……但是，我不想一生连个爱过的人也没有。那个耳环，就当作是我最美的梦吧！”她神色黯然的说着，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的摸上那已然空了的耳珠，轻轻地揉搓着。
　　满怀心事，郁郁寡欢！
　　李盈，你这又是何必？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躲回了镜子里。
　　忽然，一滴温热的水珠惊动了我。
　　我睁眼去看，却看见李盈那双美丽的桃花眼里满含着泪水。
　　“澄明，我不想嫁人，不想嫁自己不喜欢的人啊！”
　　李盈，我的朋友！
　　我皱紧眉头看她，心中那一直坚持的信仰在慢慢崩塌。
　　“李盈，你真的很爱很爱他吗？”隔着镜子，我问她。
　　她听不见我的问话，然而那持续坠落的泪水却回答了一切。
　　“既然这样，那我就帮帮你吧！李盈啊！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幽幽的叹息，声音像鬼魅般漂荡在丞相府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