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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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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七点整,我们准时从医务室出发去每个区轮流给留置人员体检。与我们所在的主体楼相连的有六个区,分别标注为ABCDEF区。每个区有十个小的单间,三道关卡。按响门铃后会有人为我们开门。我走在前面,刘雅丽提着查体箱跟在我的后面。走廊因为用了软包的隔音的材料,连窗子也没有。外面的声音进不来,里面的声音传不出。楼道内寂静无声。洁白的日光灯从头顶上散发出冷冷的白光,让人感觉有些阴冷。楼道里只有我和刘雅丽的皮鞋声有节律的“哒哒”的在楼道内回响。楼道拐角的尽头的墙壁上刻着八个镀金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下面一副图:白晃晃的手铐一头拷在一只抓赃款的手腕上,另一头拷在一颗破碎的红心上。当我们走进最后这一道关卡内时,随着自动门砰的一声关闭后,整个连廊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刘雅丽突然腾出了一只手拉住了我的白大褂的后襟。
“袁医生,我怎么感觉这里好恐怖,就像看鬼片一样”刘雅丽用颤抖着声音小声问我。
我冲她笑了笑伸出了食指放在嘴前“嘘!这里可全是摄像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她跟我做了个鬼脸,仍紧紧抓着我的衣襟继续向前走。我边走边想,她这么小胆,临床技能也就一般般吧?因为临床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是胆大、心细。她却连走个安静的连廊都吓得不得了。医院为了树立形象,每次外派人员都是精挑细选,这次又给派过来一个花瓶---我想。跟她以前从没在一起工作过,也担心她年纪轻轻,临床基本功不扎实,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不便。令我没想到的是小丫头工作起来不像进监区的时候那么小胆。每项操作都镇定自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但也不缺乏温柔体贴,总之让人感觉很是舒服。于是接下来的工作我们配合的非常默契。我有点惊叹于她的人文素养和临床基本功了。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对这里的神秘气氛充满了好奇。随着工作的逐渐展开,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这里留置的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因贪污、挪用公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滥用职权、玩忽职守、行贿受贿,渎职等罪名而被留置(以前称双规)。年龄多在40-60岁之间。在位期间长时间的应酬,胡吃海喝,大多伴有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慢性胃肠炎、脂肪肝等基础性疾病。加之由高高在上突然变为阶下囚,巨大的心理落差,不可估量的心理压力,随着关押时间的延长,都会伴有心理或精神方面的疾病。许多留置人员的基础疾病会逐渐加重,精神异常,甚至自杀。为了避免泄露消息,每个留置人员按房间编号,只叫代号,没有姓名。查体期间除了疾病方面的问题,禁止谈论其他的事情。为了预防他们轻生,都统一换上柔软的运动服。房间里所有的桌椅都包裹上柔软的皮革。就连给他们写字的笔都经过特殊的处理。不足八平方的小留置间里除去卫生间,剩余约五平方的空间内有4个摄像头实时监视房间里人员的一举一动,每次两个安保人员轮流换岗24小时看守。
给他们体检时,他们大多不语,只是静静的等着,任你摆布。问他们有不没有不舒服,大多时候也只是摇摇头算是回应。有时实在有不舒服,也只有简短的一两句话。在我认真的给他们处理完毕之后他们也会对着我苦笑,从这种苦笑中看出了对自己沦为阶下囚的无奈,和对即将面临的牢狱生活的落寞。看到这些落寞的阶下囚们,突然想起了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出的一个作文题目:如果再回到从前。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一次,他们是否还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人都是一时的贪念让自己走上了不归路,然而在这条不归路上有些人悬崖勒马,有些人却是越陷越深。有些人是等到明晃晃的手铐戴在手上的哪一刻才幡然醒悟,有些却至死都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这里如同一面镜子,反射出人性在权力下贪婪和丑恶的一面。也给人一种警示,告诫那些人民的公仆们应该如何为人民服务。
有些人已经被留置了长达几个月依然固若金汤,每天被盘问两到三次,因不时会有新的证据。有时我们在给他们体检时纪委的工作人员正在审讯。他们也不怎么避讳我们。出于好奇,手头的工作因早已习惯,忙而不乱。但耳朵已经聚焦在他们的谈话询问中。他们的谈话很微妙。从来不会开门见山,也不会直奔主题,而是旁击侧敲。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被抓进来?自己好好想自己的问题!有时也会稍微的点拨一下,如关于xx工程方面,仅此而已。然后给他们纸和笔让他们把自己的罪行写下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超过时限不交代等办案人员把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会是另一种结局。如果想通了,同时举报出其他的涉案人员会将功赎过等等。偶尔也会跟他谈法律,谈家庭,谈人生,谈党对他的培养......他们虽极力想摆脱罪名,现在国家政策又不允许刑讯逼供,以为把嘴守严就是安全的。但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精明的猎人。在外面,纪委的办案人员早已悄然张开了一张大网,将相关的涉案人员传唤,谈话,取证。
进来的人虽然心知肚明自己有违反法律法规,但一开始都会严防死守,拒不低头,抱有一丝侥幸。也许在位期间手伸的太长,平时贪污、受贿、渎职等情况并不在少数,他们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个事件,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如果全盘交代,不仅会牵扯到很多的人,自己也有可能会永远不能翻身,甚至自己的家庭也可能会受到牵连。曾经辉煌了那么久,突然间变的身败名裂,让谁谁也不甘。他们会先冷静的思考一段时间,回想究竟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在这期间,外面所有与之有利益瓜葛的人会积极的活动。要么极力毁灭证据,与之撇清关系。要么抓紧疏通关系,以期将里面的人安全的钓出来。只要里面的人没吐,外面的人才是安全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外界的隔绝越来越久。加上每天不定时的审讯,证据一个个的呈现在眼前,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加之每天不超过5小时的睡眠时间。在这压抑的房间里,精神会逐渐恍惚,心理防线被逐渐的击垮。一旦心理防线崩塌,许许多多的“往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哔哔啵啵的全都会呈现出来。而这些“往事”极有可能会牵出萝卜带泥。而在这所谓的“留置期”,外面的人也积极努力,能否通过自己的本事将里面的人安全的钓出来,里面的人究竟能不能抗住,或想法告诉外面的人自己仍在坚持,这就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刘雅丽负责一般的测量体温、血压、血糖、心电图等的基础检查。我负责查体,问诊,下医嘱用药,记录各项生命体征。我们配合默契,工作起来如行云流水。目前留置的共十二人,被集中关押在D区和F区。E区也经常有外籍人员被约谈,因为他们汉语不流畅,我偶尔做个临时翻译。每次约一个小时,我们就完成了所有人员的保健工作。出监区的时候,刘雅丽又恢复了胆小的样子,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扯着我的衣襟。小碎步跟在我的身后。哒哒哒的皮鞋声回荡在寂静的长长的走廊里,如果在深夜一个人走,的确会让人心里发毛。回到医务室,我负责书写病例,她负责整理药品和器械。大多数时间我们忙完后就是面对面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我看点专业书或是上网。她看基础护理操作或玩手机。两人互不干涉。她总是把桌子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我则不是不拘小节。打开的书,凌乱的笔,还有偶尔从餐厅里带来的水果都随意的放在桌面上,她会不厌其烦的帮我收拾整整齐齐。我有时都怀疑她是不是有洁癖。偶尔她也会顺便帮我打杯开水。我眼睛暂时离开屏幕说声“谢谢”,她则莞尔一笑。接下来又是沉寂。
春天,草长莺飞的日子。院子里正在搞春天绿化,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被移进来,把这个庄严的地方装扮的花红柳绿,分外漂亮。那些光秃秃的土地被移栽的红花绿叶掩盖了,如同一个大花园。看到新鲜的生命在这里重生,让人感觉对生活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这里也显得不那么压抑了。看书看累了,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几个农民伯伯正在移花接木。刘雅丽正提着裙摆,在那堆不知名的小花苗旁想挑选一株漂亮的,鲜嫩的,想放在办公室里养着。两个农民伯伯很热情,帮她一起挑选。“这棵好,花骨朵还没完全开”“这棵好,开全了正好看”两个伯伯争论着。她笑嘻嘻的,拿捏不定。最终她选择了哪株含苞待放的。拆掉一次性的外壳,小心地移栽到一次性纸杯里,压实土壤,浇水,并仔细的擦掉沾在外面的泥土,捧回了办公室。“怎么样?袁老师,我把春天给你移进来了”她满怀欢喜陶醉的说着。我赞扬她的眼光,说她小资情调。她没有反对,趴在桌前,仔细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到吃饭的时间,她会准时喊我一起去餐厅吃自助餐,吃饭的时候大多也是沉默。回到办公室后又是寂静的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偶尔她会小心的问我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这时我会放下手头的事情,细细的跟她讲解。她听得很仔细,甚至有时会拿小本子记录下来。我很欣赏她这种好学的态度。她会称赞我博学多广的见识以及孜孜好学的态度。熬到下班后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休息,相安无事。
自从院子里来了那只白色的野猫,我们才算是有了共同的话题,语言也多了起来。不知何时餐厅的门口来了只野猫,刚来的时候瘦弱不堪,所有的人都嫌弃它,都以为野猫得了什么病,怕传染人,所以人见人撵。那只猫纯白色,只是由于营养不良导致毛色干枯,没有一点光泽。经常在餐厅门口的垃圾桶里翻找找些吃食。我喜欢小动物,每次吃完饭,都会带一点剩饭给那只野猫。我给它取名“妮妮”。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那只野猫跟我熟识起来,老远见到我就“喵喵”的叫,后来胆大了,就跑到我的脚上来回蹭,表达向我的亲昵。那只野猫在我不经意的关怀下逐渐丰腴起来,洁白的皮毛也焕发出了油亮的光泽。许多人见它变得漂亮可爱起来,打消了传染病的顾虑,也对它友好起来。但它跟我最亲,不管它在玩耍或是吃东西,只要见我远远的走来,它都会喵喵的叫着窜到我的脚下,磨蹭一会。刘雅丽在我的感染下也对那只猫有了感情,闲暇的时候,她去院子里的花圃里散步,会逗那只猫玩。那只野猫的近况成为我们打破沉默的开场白,也是我们聊天的中心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