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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见故人黛玉伤神 俗世间难测人心 ...

  •   林黛玉昨夜一直睡不安稳。她向来觉轻,睡觉时连走动声都听不得;这两年在贾环送的方子调养下,才好转了一些。可是昨夜一整晚,她都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前世的种种在她的眼前不停闪过。

      直到她醒来,似乎指尖还留着大观园花园内花瓣的触感。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林黛玉再也躺不下去了,索性披上大氅坐在自己的小院里。冬日正是万物寥落的日子,院中只有几支梅花还静静地开着。林黛玉心中烦乱,总有一种抓不住摸不着的不安和紧张感。

      她撞见贾环一行人的时候,天只亮了一半。贾环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怀中抱着一小团毛茸茸的动物。被同样面色不好的顾清搀扶着,身后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小姑娘。林黛玉的注意力原本全在贾环身上,等到跟着他们两人的女孩露出脸来,她睁大了眼睛,呼吸不可遏制地放轻了。

      林黛玉快步向三人走去,大氅的衣摆在她身后曳开一朵花。“环儿?”她将小少年从顾清手里接过来,眉目中都是担忧。

      贾环最怕看见林黛玉这样的表情,素日里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总是要勉强自己笑着对她,起上一星半点的安慰作用。但今天他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

      贾环这幅憔悴模样,显得可怜又年幼,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心软。林黛玉有时候宁愿贾环真的如他的皮相一样,是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少年,不要涉足那些她丝毫不了解的、玄之又玄的修真道法。

      贾环低低地喊了一句:“阿姐。”接着指着身后那个看起来比林黛玉大上几岁的女孩,“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她?”贾环本来也不想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带回林家,但是依万常林所说,唐宅这一批买来的孩子,只剩下这一个活口。贾环担心唐远之会再对她起杀心,只好将她带了回来,交给林黛玉。

      林黛玉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张已然隔世的脸上,眉间有一点俏丽朱砂痣的女孩,是那么熟悉,却又是如此陌生。林黛玉突然一笑“嗯。你放心。”--真是好久不见了。香菱

      贾环了却一桩心事,舒了一口气,接着又对周彦清说:“我太累了,实在没心思待客,就不带你回我屋了。”

      周彦清看着贾环神色中的疲倦,不知该如何劝他,只好点点头:“你好好休息吧,那些……不是你的错,你千万别再自责。”

      贾环胡乱点点头,抱着白狐的双臂收紧了一些,像是抱着世间最后一点希望。

      林黛玉将香菱带回了自己屋内,看她一身狼狈模样,叫来丫鬟们烧好热水,让她洗了个澡。还拿来了自己未穿过的新衣服给她换上,又让她歇在自己房间的小榻上。态度温和的让雪雁都悄声嘀咕:“小姐对她比对我还好呢。”黛玉听了之后只是笑笑,遣散了屋内的丫鬟,只留下自己和躺在榻上的香菱。

      这是林黛玉此生,第一次再见到大观园内的姑娘们。她坐在锦榻边上,神情恍惚地看着香菱,“你……你叫什么名字?”香菱只是摇头:“不记得了。”

      林黛玉早知道她上一辈子,幼时被人贩子拐走,终生所托非人的坎坷命运。但此时再次听到,心中还是微微发酸。

      “……那我送给你一个名字,怎么样?”

      香菱本来惴惴不安的眼睛猛地变得明亮又兴奋,“可以吗?”她从小被人贩子呼来喝去的,哪里起过什么名字?就算是有,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叫了两三日就忘记的贱名。

      “当然可以。叫你香菱好吗?菱角花虽然在常人眼里平凡无味,但她和荷叶莲蓬一样,都自身带着一股清香。虽然不像别的花那般醒目,但自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林黛玉不知道薛宝钗当日给香菱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为了这个含义。但是上辈子在大观园时,她就这么想,觉得香菱真是一个好名字,和她这个人像极了。

      林黛玉可是今时不同往世了,她轻声和香菱说着话,等把香菱哄睡了,她这几日的经历也都套出来了。

      林黛玉曾经觉得京城、贾府、大观园的种种离她非常遥远,甚至有时候她会刻意地去躲避这些回忆,仿佛只要不想,那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了。但香菱的到来将前世的回忆再次直白地摆在了林黛玉的面前,逼着她面对,再也无法逃避。

      林黛玉将锦榻上的被子给香菱盖好,坐在一旁看了很久。她在看香菱,也是在看曾经的自己。贾府里的下人,个个都像是钻进钱眼里了一样,她几乎每个都不喜欢。但香菱却是少有的几个例外之一。香菱是真的可怜,也是真的善良。

      林黛玉还记得前世的时候,自己有次在花园中感伤落泪,情思固结之时,香菱突然从背后拍了自己一下,笑嘻嘻地拉着自己回潇湘馆,还陪着自己说了好一会儿的闲话。①那时她不问自己为何哭,也不劝自己别哭了,只是拉着自己回屋,谈谈小女孩家的刺绣女红的话题。即使此生大概不会再发生此事,但林黛玉还是领她的情。

      香菱睡得很沉,林黛玉看她一时半会儿大概醒不来,便穿好外衣,径直向贾环的住处走去。

      环儿的样子实在是太过狼狈凄惨,林黛玉怎么都没法放心。

      天已经大亮了,贾环的院子却仍然静悄悄的。林黛玉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推门进去。内间的帘子难得放了下来,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林黛玉扫了一眼,便不再追究。贾环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内心却比同龄人成熟得多,林黛玉虽自认一句阿姐,但也不愿对他的私事多加干涉。

      “你还好吗?看起来脸色好差。”

      贾环刚给万常林梳理好体内的灵脉,现在整个人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等缓过劲来就好了,不碍事。”

      林黛玉只能叹气,除了叹气之外,她此时竟然什么都做不了。“你带来的那个姑娘,倒是我曾经的一位故人。曾经我在京城中住着的时候,薛家也住在贾府,她是薛家的一个下人,昔日跟我关系倒也很好。她这几日的经历,我已经都问出来了。她小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被贩子带着辗转各地。前些日子有人到贩子手里收人,她是被卖的其中之一。今天买她的主人带走了其他人,说什么……‘兴许活人的魂魄更加有用。’但是看见她的时候,说她‘来历不小,先养着,等以后再用。’所以没有带她走。等她再见到旁人的时候,就是你们救她出去了。”

      贾环的心又是一沉,他已经知道唐远之夺妖魂、夺鬼魂,为儿子凝魂聚魄的事情了;但没想到,唐远之竟然丧心病狂到还用活人的命来完成自己的执拗妄想。

      贾环万万没有想到,有自己辖制着苏州城,竟然还有人敢在这里行这种至邪至恶之事……

      “环儿?”林黛玉见贾环想的出神,怕他再多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好出声打断。“那个姑娘,往日和我交情颇深,我想留下她,可以吗?”

      贾环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要求?”

      林黛玉却摇摇头,反驳道:“每次我让你照顾好自己,你总是答应,却总是做不到。”

      贾环怔了怔,却只能说出一句苍白无力的“抱歉。”

      “你若是真的觉得抱歉就应该……”林黛玉说到这里,却突然叹了口气,“罢了,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难为你干什么?好生休息吧,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

      林黛玉走后,贾环却怎么也做不到她所说的那句‘好生休息’。万常林仍然躺在贾环的床上静静地睡着,贾环亲手所画的阵法正安静地保护着他,帮助他恢复自己的灵力。

      万常林是妖界千年难遇的奇才,唐远之看中了这点,用秘法和秘药强行驱动他的功力以异于寻常的速度发展。这种只求速度的修炼方法,虽然能让人的法力一日千里,但却极易留下内伤。贾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以灵力温养着万常林。

      一道一僧闯进来的时候,贾环正拿着帕子擦拭自己的佩剑。在景文玉手里的时候,这柄剑没有名字,旁人只唤它:“文玉道长的佩剑”。传给贾环的时候,贾环追问剑的名字,景文玉才随口说了句:“你若喜欢,就叫它无明吧。”起名的方式虽然潦草又随意,但贾环还真就这么叫着了。--等有一日他若成了恩师那样道法高深之人,旁人大概也会不记得佩剑的名字,只记得执剑之人了。

      剑气霜寒,竟然震得一道一僧两人不敢再向前,只小声叫了一句:“小公子。”

      贾环闻声抬起头,深若古潭的眼睛看向两人。“怎么?”

      “今日小公子带来的那个姑娘……实在是不该和林府扯上关系。”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自从贾环上山之后,这正副十二钗的命运就彻底乱了。先是林黛玉重生,再是香菱无故被卖……这可和判词上的话全然对不上了。一道一僧本不想来招惹景文玉这唯一的爱徒贾环,但眼看着绛珠要将那甄英莲留在林府,两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走着一遭。

      贾环冷笑一声,将剑收进玉环之中,“我现在没时间、也没心情和你们说这些。她该不该、能不能和林家扯上关系,是苍天做主。说句不好听的,日后轮回台前,判官自然能断个清楚明白,不是你我能妄议的。两位前辈如果想帮我处理唐远之一事,那晚辈在此不胜感激;如果不想,那就恕晚辈无礼了,请回吧。”

      两人得道之后,游戏人间,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受挫。两人倒也不恼,静静地看着贾环一会儿,突然一同大笑,向贾环行了半个平礼,也不再拖沓,转身便就离去。

      贾环留神听了几句他们口中的喃喃自语,“有趣有趣!此间竟然已经是小辈们的天下!痴儿痴儿!你我竟然也已经着相了!”

      贾环心知这几句话中定有玄机,但他太过疲惫,分不出心思去研究,只在小榻上呆呆地坐着。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做事。

      贾环就这么闭门待了一整天,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又到了天黑的时候。

      --是周彦清的敲门声惊醒了他。

      还没等贾环回话,周彦清就自己推门进来了。他端着一个漆木餐盒,进门后看见贾环毫无血色的脸,皱着眉问:“我听说你今天一整天都没出去,也没吃饭?不饿吗?”

      他一边说,一边将餐盒里的吃食一盘盘摆出来。“我给你带来了些好消化的东西,你多少吃一点……”

      贾环仍然坐在远处,动也不动。

      周彦清坐到贾环身边,陪着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环才突然开口:“我小的时候,唐远之曾教导我,说做人要与人为善、悲悯世人。还拿自己做例子,说他年轻的时候做错过很多事,好在醒悟的早,尚能弥补。人的改变,为什么会这么大呢?”

      “我第一次知道人心会改变,是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吧。我和三弟差不多大,在我小的时候,父皇很宠爱我,对我几乎百依百顺,许多明明不可为的事情,他却为我和母妃做到了。我那时候太傻了,还以为他是真的疼爱我们俩……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周彦清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凉,“父皇越来越不将我和母妃放在心上,转而开始疼爱三弟和他的娘亲……”

      贾环皱起眉,问:“为什么?”

      “……不该告诉你的,会脏了你的耳朵。我母妃出身书香门第,大半个南朝的官员都是她娘家的学生。曾经父皇想要稳固朝野,凝聚住天下人心,所以自然要笼络住文官。后来老王爷战死沙场,他又需要武官替他打天下,自然对武将门第出身的三弟母妃百依百顺--”

      “环儿。人心和你以往学的那些道法道术不同,人心太容易改变了,也太肮脏了。唐远之的事情,你无须自责。”

      贾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突然有一阵风从敞着的窗户中吹来。

      “怎么不关窗?炭火也不烧。”周彦清起身想要将窗户关上,却被贾环拉住了。

      风只刮了一阵,就停了。

      贾环突然开口:“唐远之回来了。”

      见周彦清不解,贾环又解释道:“有风西来,一霎而止,这并不是风,而是飞鸟振羽。兵书曾言:鸟起者,伏也。夜半而鸟起,一定是有惊动它们的人。常林曾说过,唐远之是在城外远去数十里的林中山洞中修炼,那也正是丛林密树,宿鸟必多的地方。群鸟惊起,一定是他们已经离开了。”②

      周彦清心里一紧,“那他们也很快就会发现我们闯进去过了--”

      “怎么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见故人黛玉伤神 俗世间难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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