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似水流年》沈飞天

9、以武会友

　　几天过后就放榜了。宋致远不负重望，考了全县第一，班主任激动得老泪纵横，这是她三十多年教学生涯的巅峰。许宁没觉得自己考得多好，考化学时粗心大意，算错了两道题，出来的成绩倒是比之前的好，史无前例地考进了班级前五。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的中考语文卷子贼难，一百二十分的试卷全县只有两个人分数上了一百分。许宁一百零八分，宋致远一百零六，许宁单科全县第一，领到了六百块的奖学金。

　　在彻底离开学校之前许宁去校图书馆还书。三中的校图书馆老破小，图书不多，来借书的多是学校老师。理论上学生办理了手续也可以借书，但来这里借书，可能会遇到自己的老师，这是很多人不愿意碰到的情况。

　　许宁算是学生里面来借书来得比较勤的。

　　管理这些图书的是一位老人家，也许是这里的工作太过清闲寂寞，他偶尔会和许宁聊聊天。从聊天中得知他原本是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临退休，教育局安排他在三中做了图书管理员。许宁是个好奇宝宝：“你为什么愿意来当图书管理员啊？”

　　毕竟校长和图书管理员，在许宁有限的认知里并不是一个级别的。

　　老校长并不责备许宁问得唐突，只是和蔼地笑笑：“当管理员有什么不好？”

　　许宁当时不懂，长大后才明白，校长和校长是不同的。乡镇中学的校长并无油水，每次往返坐中巴都要好几个小时，图书馆管理员无职无权，但工资并不比乡镇中学的校长低。

　　老校长挺喜欢许宁的，毕业在即，他也送了份特别的“礼物”。学校图书馆每年都要添购新书，淘汰旧书，临别之际，老校长送了两本书给她。

　　“这样不会违规吗？”

　　“不违规。这里我说了算。”老校长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呵呵的。

　　“谢谢您。”

　　两本书都不是全本，一本是名剑名流上册，一本是九月鹰飞下册，已经被翻得有些旧了。它们的作者名字叫做古龙，一个如雷贯耳的武侠小说大家。

　　正当这个年纪的女同学无比迷恋琼瑶小说时，许宁却就此一头栽进了武侠小说的的海洋里，从此对古龙的喜爱一直不变。

　　这两本小说里面，许宁更喜欢的是名剑风流，有一段时间，这本书成了她的睡前读物，每天翻看两三页，就这样看了大半年，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快把这本快给背下来了。

　　虽然它在古龙作品里面并不是最有名的，但却一直是许宁最喜欢的一部。

　　许宁从小就是电视儿童，而且是一个喜欢想东想西的电视儿童。去年热播的包青天，里面的狸猫换太子就让她逻辑推理了许久。那时的她还很天真，分不清小说和历史的区别，她不厌其烦地推敲狸猫换太子的可行性，一个太监拎着那么大的食盒，出宫时真的不会遇到人么？这个小婴儿也太厉害了吧，居然这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小婴儿要靠什么保持呼吸呀？

　　疑问很多很多，这让许宁对这个故事抱着模糊的不确定感。直到后来看了一些历史知识她才发现哪有狸猫换太子这种神操作啊，影视作品里面的大反派刘后，原来是一个优秀的女政治家。这些执笔修史的男人啊，对这些女政治家都是抱着满满的恶意，许多人物被他们一描摹，就全部走了样了。

　　一九九六年正是港台电视剧大举引进的时候，武侠剧古装剧大行其道，很多剧情狗血归狗血，还是挺好看的。只是其中有些套路，让人耿耿于怀很久。

　　为什么里面的男一女一都要这么单蠢，智商都要比反派低呢？明明反派也没有多聪明的样子，却能耍得他们团团转。

　　男主一旦扣上了君子的帽子，那必然是笨拙的，言谈上也乏味得很。即便这样，他依然凭着男主光环，收割了无数芳心。

　　《名剑风流》就不这样。

　　它在很大程度上打开了杰克苏的正确方式，颠覆了许宁对电视剧的刻板印象，满足了许宁对男女主高智商的想象。古龙先生以他惊人的想象力和幽默的文笔征服了这个年方十六岁的小萝莉。

　　暑假对于许宁他们几个来说，来得有些太早了，其他小伙伴这个时候多半还没有放假，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暑假是孤独的，没有伴的。好在有了六百元的巨款，许宁当时又有大把的时间，得以频频光顾学校旁边的文具店。

　　学校旁边的文具店自然不只卖一些文具，他们做的是学生的生意，自然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提供了非常便利的租书服务。在互联网还不发达的年代，大家阅读还是习惯看实体书。文具店里面的书，言情与武侠共分天下，整本书用硬皮纸包装起来，以延长图书的使用寿命。

　　当时流行的趋势是男看武侠，女看言情，所以许宁算是里面的异类。

　　许宁一般喜欢晚上过来。这时三中的学生还在晚自习，学生街鲜少行人，文具店只亮了一盏桔黄色的灯，许宁会在书架上徘徊许久，那架式比选妃还慎重。

　　租书是一件不得不慎重的事，它每本收押金二十元，租金一天五毛钱，学生经费有限，不得不精打细算。倘若一套书有上中下册三册，能在书店里面就把上册看完就最好不过，这样租书的时候就只需要租中下两册。

　　许宁很享受在文具店看书的时光，许静白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能看见她的人影儿，到了晚上倒是喜欢粘着许宁。许静她只看小人书，偶尔她也会翻翻有插画的图书。不过她安静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捣乱，这时就要买点零食哄她，不然她就嚷嚷着要回家。

　　想看的书实在是太多了，古龙本身的作品就有六七十部，加上各种托名的伪作，可选择的不下上百本。那是武侠的全盛时代，台湾武侠小说有九大门派，其中铁血江湖派的柳残阳写的内容最为猎奇耸动，比方说身中剧毒的可怜儿被挑去了手筋脚筋，肉团在刀尖上挪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执着着要去取解药，让人读了不寒而栗。

　　虽然挑选了人流量少的时候过来，但文具店一般不会空无一人，来租书的人一直不少，大家安静地各据一个角落，不会互相干扰。许宁有一个习惯，她看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旁人在她耳边说话，她既没功夫去听，也鲜少会给予回应。

　　这一天，许宁吃过晚饭，带上许静一块到了常去的那家文具店。许宁看书的时候不喜欢分心，一路上许宁千叮万嘱，让许静在文具店里不要吵闹。许静在路上便蹦蹦跳跳的，牵着许宁的手一直往前冲。许宁一边牢牢地抓牢了她，一边还得留意过往的车辆，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许宁已经累出一身的汗。

　　许静小朋友却是潇洒得很，一点负担都没有，小朋友的精力总是出奇的旺盛，一进文具店就直奔冰柜。冰棒有一毛钱的，两毛钱的，五毛钱的，更贵一点的，一两块钱的都有。那种糖精做成的冰棒只要一毛钱，颜色缤纷，看起来挺好看。两毛钱就能买到绿豆冰棒，可以吃到大颗的绿豆。这两款是店里的主力热销品种。五毛钱以上的就是所谓的冰淇淋雪糕，口感自然比一毛两毛的要好些。

　　店家碰到这种带小朋友的，总是极力推荐一些比较昂贵的雪糕。

　　真正让许静安静下来的是雪糕。许静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着它。

　　“我在这里看书，你在这里乖乖坐着。”

　　许静看在雪糕的面子上，认真地点了下头：“好。”

　　今天身边跟了个小跟屁虫，许宁打算速战速决，一旦选好书立刻就走。怎奈当时图书市场太过混乱，假书泛滥，令人防不胜防。其实古龙的文字自有风格，是旁人模仿不来的，许宁只要看上三章，就能看出端倪出来。

　　又看到假托作者是古龙的伪作，许宁皱了皱眉，正想把书放回原位。许宁刚一低头，书柜的另一头，有人正好抽走了一本书。书柜的格子一般比书高一两寸，在那个狭小的空隙里，许宁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咦，你居然也看武侠小说？”

　　“你也过来租书？”

　　说不惊讶是假的。武侠小说在学校里面是不受待见的，它不但和文学艺术不沾边，它连通俗读物的待遇都没有。有些报道还言之凿凿地说它毒害了未成年人的思想，一些未成年的暴力也是因为看这些打打杀杀的文章而堕落的。每一个年代都有背锅侠，90年代的背锅侠便是武侠小说，之后是互联网，是游戏等等……

　　自从那趟旅行之后，许宁就和其他人鲜少联系，她已经有些日子没看到宋致远了。许宁按捺着喜悦，很有默契地迅速挑了一本小说，两人前后脚跑到老板那边登记。

　　老板看了看他们一眼：“你们，认识？”

　　“嗯。”

　　老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同学~~”

　　宋致远看了看许宁身边的小不点：“你妹妹？”

　　“对。”许宁拉着许静的手，“叫哥哥。”

　　许静的嘴边沾了点白色的奶油，她仰起头：“哥哥好。”

　　“真乖。”宋致远买了包纸巾，细致地帮她把那点奶油擦掉，“一会儿吃完雪糕擦擦手。”

　　“好。”

　　许静在外人面前总是羞怯而乖巧的，宋致远只看到六岁小朋友的软萌可爱，心下不免羡慕：“家里有个妹妹也不错，可以作伴，也能一块玩耍。”

　　事实上，玩是玩不到一处的。许静这个时候还玩蝌蚪，弹玻璃珠，这些许宁早就不感兴趣了。

　　许宁琢磨了一下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挑了挑眉毛：“怎么？你觉得女孩子就不能喜欢看武侠小说了？”

　　“你也喜欢看武侠小说，我很高兴。”宋致远声音里有点兴奋，“你知道我们这种情形像什么吗？”

　　“像什么？”

　　“打个比方吧，就像小说里面的人穿着夜行服，蒙着面纱，不约而同到了一处宝藏。大家揭下面纱一看，嘿，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多少惊喜与意外全在这里头了。

　　许宁低头一笑：“你这次借的是什么书？”

　　宋致远不答，反问道：“你呢？”

　　两人不约而同将书拿上来，手臂贴着手臂，两本书并拢在一块。

　　“护花铃。”

　　“武林外史。”

　　许宁在原地蹦了一下：“都是古龙！怎么会这么巧？”

　　原来他们不但是同道中人，还是同门同派。古龙是新派小说中的代表人物。

　　“我看古龙的小说很久了。一开始看的是多情剑客无情剑，很对我的胃口，所以我就找这个作品的作品集，然后从苍穹神剑开始看。”

　　“那是他的处女作。他早期的作品我也看过一些，模仿痕迹太重，故事也太旧了。一个资质平平的男人，掉到山涯死，最后练成绝世神功。老师说，第一个写这个故事的是天才，其他的都是庸才。武侠小说这种套路实在太多了，古龙的小说里面就很少这种套路。他的作品从浣花洗剑录、绝代双骄开始，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我很喜欢他这一时期的作品。虽然后期他的写作技法更加娴熟，文字更简练，但中期那种澎湃的创作激情，是其他时期所不能企及的。”

　　“原来是前辈高人。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看小说是有强迫症的，翻了开头就一定要看到结尾，而且喜欢将他的作品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感受作家的成长变化和创作转变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许宁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看小说又不是做复习作业，需要这么井井有条么？

　　许宁手上拿着《武林外史》，冲着宋致过比划了一下：“以后，去借书的时候叫一下。”

　　“好。”

　　以后互联网盘点红白之争的时候，经常都会提到黄海冰那一版的朱七七与白飞飞之争。其实小说里面他们的感情戏并没有那么复杂。朱七七对沈浪一往情深，一路死缠烂打，并在古墓中患难见真情。

　　有些小说女主再怎么阴狠霸道，在男主面前绝对是别一副模样，这样的女主显得特别讨喜，哪怕她杀人无数也不打紧。毕竟，路人甲，大约不能算是人类！也不知道男主那么伟光正的三观是怎么和魔女能过到一块去的？

　　古龙的女主优缺点则是相当明显。朱七七作为公主病的资深患者，她的特长就是能闯祸。刚出场的时候她明艳动人，娇滴滴的很可爱。然而她刚离开家，就拔掉人家镖局的镖旗，拆了人家杂耍的场子，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当时心情不痛快而已。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她还一路犯蠢，最后还令不换失去了一条胳膊。老实说，这样的女主因为作得太过真实，实在很不讨喜。

　　真正让许宁觉得耳目一新的是白飞飞。白飞飞和那些一谈恋爱就晕头转向，父母家族都顾不上的很不一样，刚出场的时候她是楚楚可怜的女孩儿，一亮相便引起各方争抢，就连沈浪都对她颇为怜惜。但这种怜惜，仅仅是出于怜悯。

　　白飞飞对沈浪动了情，按理说，按理说她应该在复仇与爱情之间摆荡。

　　然而，居然没有。

　　在花神祠里，沈浪中了陷阱。在误以为沈浪已死时，白飞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许宁看得一惊，这大约是她第一次看到女主对男主痛下杀手，那一刻她真的是想置沈浪于死地。

　　然而白飞飞让人震惊的远不止这一处。在快活林中，因为朱七七、熊猫儿成了人质，沈浪无奈之下只能束手就擒。在那个暗室了，她下药，把他给强了！

　　这惊人操作简直震碎许宁的三观。这，这算是武侠小说里面的男女平等么？

　　白飞飞作为一个坚定的复仇者，什么情呀爱呀之类的，都阻挡不了复仇的脚步，不过，她很想要一个和沈浪的孩子。所以……

　　这位表面上弱质纤纤，实则聪明绝顶、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女子，尽管最后十分狼狈，却仍让沈浪一干人再次栽了跟头。这个样子的白飞飞，也许你不一定会喜欢她，但她绝对是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