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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物是人非事事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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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明角灯一起燃着,神女宫中灯火大亮有如白昼。上好羊毛毡铺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个全身仅着抹胸的少女瑟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跪在羊毛毡上。身后跪着几个宫人,额上已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紫夏女皇坐在上方,眼神如千年冰封,清冷地煞人。
“你肩后的纹身,是谁替你画上去的?”
少女柔弱的身形颤抖如秋日的落叶,“回……回陛下,是臣在及笄之日,忽然发现的,以前并未曾见过,更不必说是有人替臣画上去的……”
紫夏女皇嘴角一勾,讽刺地一笑,“臣?你这贱婢有何资格在朕面前自称为臣?事到如今竟还不把真相道来,你若真是凤女转世之人,宫内的桃花怎会败谢?!印记可以假冒,可这血液是绝对骗不了人的!”
少女抿了抿苍白的唇,竭力稳着微颤的声音,“臣并非假冒凤女,臣也不知为何那桃花会败谢,请陛下明鉴。”
紫夏女皇嘴角含着冷笑,踱步到少女身旁站定,手中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如此嘴硬……朕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这般死心塌地!”
少女猛地一颤,却仍不松口,“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紫夏女皇脸色一敛,眸中满是狠厉。缓缓地俯下身子,锋利的刀刃贴上少女左后肩娇嫩的肌肤,微微一用力,便划出一道血痕。
少女嘤咛一声,不由瑟缩了一下身子。
紫夏女皇紧盯着少女的反应,忽然眉间上挑,微微一笑,“朕曾命人查过你的身世,半年之前被嗜赌的父亲卖入了青楼,虽是清倌,却想来也是受了不少屈辱。可就在不久之前,被一个神秘人赎身,此后之事,朕却丝毫不能查出。朕很好奇,那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在如此短的日子里,能让你将忠心与性命,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少女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眼眸之中有一道艳羡与渴望的亮光闪过,衬得少女的脸无法形容的温柔。
那样美妙的笑容,在紫夏女皇看来,却是无法言喻的深重的屈辱,她是一国之君,竟有人敢欺骗于她!竟有人不效忠于君王,而将忠诚完全奉献给他人!他们怎么敢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她!
手中尖利的匕首,在少女背后的金翎印记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玉背不断滴落,在白色的裹胸上晕染开来。少女紧紧地咬着下唇,努力支撑着自己颤抖的身子,并未发出一声求救。
“你不配有这个印记,朕帮你去掉它……”
紫夏女皇低声喃喃着,眼眸阴森中凝固着最凌厉的杀意。手腕用力,尖锐一点点深入少女的肌肤,紧接着一个利落地旋转,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肉便被剜了下来。少女终于忍不住猛然向前一扑,瑟缩着在地上抽搐。湿热的血自伤口处蜿蜒而下,点点滴滴在白色的羊毛毡上,宛若御花园中迎着寒风的红梅。
“你若说出幕后之人,朕便饶你不死。”紫夏女皇淡淡地开口。
少女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死死地攥着地上的羊毛毡,殷红的唇向上弯起一个美丽的弧度。记忆的迷雾似乎在她神志不清的此时,笼罩了整个身体。那般完美的男子,怎能不让人动心……月光之下,他朝她翩然走来,他的手指如同柔和的春风,轻抚着她混合着血泪,肮脏的面庞……
“不……我不悔……”少女恬静地微笑着,闭上了晶莹的双眸。
紫夏女皇的胸口微微起伏着,感觉有一种足以让她惶恐的苦涩与冰冷,在心里蔓延开来。再也没有犹豫,那坚韧的匕首,毫无阻碍地,直接干净利落地从少女的后背,刺入了她的心脏。少女微微哼了一声,生命便在不断涌出的血液中,缓缓地褪去。
良久,诡异的安静,在这神女宫中持续着。
“陛下!陛下!不好了!”殿外,忽然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声而惊惶地呼喊道。
守在殿门侧的宫人急忙出声呵斥,“大胆!何人喧哗!”
年幼的太监赶忙在殿门口跪下了身子,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回禀着:“求陛下去看看太子殿下,殿下今日不知为何动了怒,已然杖毙了两人!而且殿下还不肯用药,求陛下去劝一劝太子殿下!”
紫夏女皇缓缓地站起身,眸中一片冰冷,“知道了。”
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女,已渐渐没有了呼吸,白皙而纤长的手指扭曲着抓住身下的羊毛毡。苍白的唇角,有一丝嫣红的血迹淌了下来,安详地如同睡去的容颜,仿佛是只稍一晚,便又能睁开眼来对着你笑。
“将这里处理干净!”
低低地吩咐了一句,明黄色的长袍便在跪着的宫人眼前匆匆划过。一个大胆的宫人,微微侧目偷偷瞄向身后,激跳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却见那个尊贵地不可一世的身影几近仓皇地消失在了视线中。
站在承德宫门外的两名太医,看见紫夏女皇以高贵的仪态疾步而来,谨慎地让路,然后敛揖行礼,低头看着明黄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
“滚!都给我滚!”
还未进入内殿,便听见太子声嘶力竭的吼叫,紫夏女皇微微蹙起了眉,稍显不耐。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一见紫夏女皇的身影,忙跪倒大呼,“奴才叩见陛下!”
寝宫内,太子听见小太监传禀的声音,手中还拿着一个瓷瓶,人却就这么怔在那里。
“这是出了何事?”
紫夏女皇凌厉的双眸缓缓在一片狼藉的房中扫视一圈。
“母后!”太子跌跌撞撞地朝紫夏女皇的位置跑去,双手向前伸着,不住的摸索着前方。
紫夏女皇上前两步握住太子的双手,努力地柔和了一下语调,问道:“玄予,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太子紧紧地攥着紫夏女皇的双手,凄厉道:“母后,我如今这副样子怎还能称得上好?母后,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是不是再也不能看见了?”
紫夏女皇柔声安抚道:“不是,玄予只需好生休养,双眼必能复明。”
太子猛地松开手,面容扭曲地厉害,从喉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你骗我!你骗我!我知道我废了!我的眼睛废了,我的一切都毁了!毁了!都毁了!母后,都是那个贱人害得我,你一定要替我报仇!你要替儿臣剜了她的眼,割了她的舌,砍了她的双手双脚!一定要慢慢地折磨她,让她痛不欲生!”
紫夏女皇看着太子散乱的发髻与毫无焦距的眼眸,心中有一丝不忍,“玄予,并不是公主将你害至如此,你莫要再胡说了。”
太子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眸中满是震惊,“母后为何要这么说?明明就是她!明明就是她害得我!母后为何不肯为我除去她?我是母后的儿子,是紫夏国未来的君王!母后为何要包庇她?为何?为何?!”
紫夏女皇冷冷地看着太子近乎无理取闹的质问,“你以为,一个瞎子还有资格当一国之主么?”
太子瞪大双眸,欲发怒却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母后……母后为何不敢动那个贱人,因为璟池!是因为璟池对不对?!你真是可怜,究竟你是陛下还是璟池是陛下?你这个女皇,迟早要让位给璟池!哈哈,你怕他!你居然怕自己的儿子?!真是好笑,真是好笑!没想到,到了最后,我竟然还是败给了璟池!我瞎了,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忘了么,你当初是如何对待帝后的?哈哈……我完了……你也快完了……”
“你!”怒火被疯狂挑起,紫夏女皇一狠狠地一巴掌剐在太子的脸上,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混账,你怎敢这般对母后讲话!”
太子捂着红肿的面颊,凄然一笑,“你可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你不过是在利用我,你的心里始终只有你自己……或许,还有那个你得不到的男人……”
紫夏女皇兵刃般的眸光射向太子,厉声喝道:“住口!身为太子说话竟如此不知轻重,朕明日便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太子惊慌地跪下身子,摸索着抱住了紫夏女皇的双脚,哀求道:“不,不要!求母后宽恕儿臣!儿臣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说出那些混话。求母后不要夺去儿臣的太子之位,儿臣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说不动公主,儿臣便不会再去找公主麻烦。只求母后千万不要废了儿臣!千万不要!”
紫夏女皇狠狠地一脚踹向太子的胸口,太子猝不及防地连翻几滚,摔入了一堆陶瓷碎片之中,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母后……”太子恍惚地朝紫夏女皇的方向伸出右手,眸中一片脆弱的惧意。
紫夏女皇平静地理了理衣襟,不再看太子一眼,缓步走了出去。待走至殿外之时,在为首的太医身旁停下。
“太子如今神志不清,太医可有何良方?”
太医扑通跪倒,迟疑了一下,仿佛有所顾虑:“回陛下,太子……其实并无大碍,刚才微臣诊治之时,并无……”
“陛下!”跪在他身后另一个太医,忽然打断了话语。
紫夏女皇冰冷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划过,沉声道:“你又有何见解?”
后出声的太医低着头,不急不缓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因伤到了脑部,所以才会如今才会神志不清。此病除了好生调理,并无药物可治。微臣建议陛下能将太子送去南城的行宫静养,那里山清水秀,定能让太子忘却烦心之事。”
紫夏女皇嘴唇微抿着,双眸沉思地盯着后方的那一个太医,冷冷道:“依爱卿所见,太子可有复原的可能?莫要讲一些宽慰朕的话。”
那太医忽然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叩首道:“陛下开恩,太子的伤势的确严重,臣怕……怕……”
紫夏女皇一拂衣袖,嘴角缓缓绽开一个冰冷的笑容,“朕明白了……”
太医不敢抬头,虚脱般的倚跪在地上。许久,只见殿中透亮的烛火照射出来,将紫夏女皇的影子拉得斜长。然后,隐约看见紫夏女皇明黄的衣裾擦过他们眼前的空气,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冷笑,窸窣地别身离去。
夜半十分,不知过了多久,琢禾酸涩地睁开了双眼。似乎做了一场很疲惫的梦,口中一阵干涩。慢慢地转醒过来,有些迷糊地盯着上方。今夜一丝月色也没有呢,竟然连顶帐也看不见。
尽管盖着被子,琢禾却仍觉得很冷。呼呼咆哮地西北风怒吼着从门缝钻进了屋子,连桌上的蜡烛都被吹熄了,整间屋子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琢禾支起身子,披衣下床。
眼前从未有过的黑暗,让她有一些心惊胆战。才刚穿上绣鞋迈出一步,便一脚踏空摔在了地上,右肩碰倒了一张椅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阵惊雷似的声响。
琢禾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怎的这么不小心。
小心翼翼地扶起椅子,又摸索到了桌旁,拿出杯子从茶壶中倒出了一杯冷茶。想要将茶壶放到一旁,却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碎响,茶壶猛地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琢禾一时愣住,双手撑着桌面,身形有些不稳地晃动。
“阿琢,发生了何事?”
云清言匆忙推门而入,自从念画离开之后,他便住到了琢禾的旁边。深夜之时听到琢禾房间内接二连三的声响,顾不得披衣敲门,便直直闯了进来。
“清言哥哥?”琢禾伸出双手,凄惶地胡乱挥动着,“你在那里?我看不见你了……”
云清言大骇,急切慌乱地上前握住琢禾的双手,询问道:“阿琢,怎么了?你怎么了?什么看不见了?”
琢禾的心却缓缓沉了下来,她试探着侧脸触碰云清言的肩膀,失败了几次之后,方才温柔地将脸靠在他的肩上,“无妨,清言哥哥,我没事……不过就是,看不见了……”
云清言伸手在琢禾的面前一晃,发现她毫无反应之后,猛地把住她的脉搏,良久才低声道:“阿琢你……中毒了……”
房中光线晦暗,云清言侧头看去,只见琢禾的脸庞苍白地毫无血色,模糊的烛光照着,长睫颤抖出一个又一个脆弱的剪影,绝美的面庞如同蒙了一层细灰,黯淡无光,略带彷徨的眼神,几乎软弱无依,让人见之尤怜。
琢禾握着云清言的手微颤着,虽极力抑制着黑暗带来的恐惧,可佯装平静的面色中仍透着几许脆弱。
“阿琢莫怕,我会替阿琢找到解药。”
琢禾伸手紧紧地拥住了云清言,神色哀伤,“我不怕,清言哥哥,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不会害怕。不要走……好吗……”
云清言轻叹一声,琢禾伸彼时璨亮的双眸,如今似灭了的烛火,昏暗一片,却始终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紧紧地盯着他。
“莫怕,我一直都在这里,我不走……”
摇曳的烛光照耀着两个人,如此浓情温馨的一面,暗色的夜晚似乎温柔地能掐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