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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打脸人渣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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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庙宇里,挤进来三名乡民打扮的陌生脸孔。
这三人来到人群中央,除去易容和变装,露出真实面容,正是周子恒与楼杞、姬悦。
周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向他们身上凝注而去。
“是王子恒,果真是王子恒!”
“王子恒回来了!”
“主公,别来无恙乎?”
王子府昔日的门客们,目光中饱含着热情和激动,纷纷迎向周子恒,将他团团围住。
站在周子恒身边的楼杞,也遭受了一波热情“袭.击”,被挤得东倒西歪之际,旁边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抬头看去,发现是姬悦。
“多谢。”楼杞微笑道。
姬悦望天,仿佛伸手帮忙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一样。
而在人流正中央的周子恒,则镇定自若地与每个前来寒暄的门客们应对着,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三言两语间提到他们最关心的事,他的目光如和煦而明亮的朝阳一般,暖洋洋地散落在每个人身上。
“哥哥就是这么厉害,人人都喜欢他。”姬悦突然十分得意地说道。
楼杞笑了笑,是啊,本身是领袖级别的人物,却又谦恭有礼,待人体贴入微,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了周子恒的攻势。
只是,周子恒离开太久了,门客之中,有些人已经体会过荣华富贵与权力在握的好处,他们还能舍得下这些人世间最诱.人的东西,去跟随他们的旧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出王子——争夺天子之位么?
表面上的相谈甚欢,是什么人都能表演出来的,然而落实到具体行动上,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出力。
“你笑什么,高深莫测,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姬悦瞪了一眼楼杞。
这时,周子恒从人群中转过身来,招呼楼杞过去。
众人的目光落在楼杞身上,分出一条通路,给他通过。
楼杞平视着周子恒,落落大方地迎接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目光,身姿端正、步履安然地来到周子恒身边:“主公。”
周子恒的目光在楼杞面上凝视片刻:刚才解除易容,楼杞额上的刺字也显露出来,不少人带着揣测的意图,已经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楼杞的身份。因此,周子恒才更加急迫地想要正式介绍楼杞,以尊重的态度来平息他人的议论。
听到楼杞那一声“主公”,周子恒顿时心情舒畅,仿佛有琼浆玉液流淌于肺腑,清凉香甜,令人十分受用。
“这位是来自楚国的楼杞楼谏官,师从名士越山,自小学艺碧竹馆,少年出仕光禄寺,胸中有策论千疏,敢当庭弹劾楚国丞相杨奉,却因昏君失道,受黥面之刑,明珠蒙尘,流落于道路间。”周子恒叹了口气,一脸温柔不尽之意,望着楼杞,“于我却是幸事,能与楼谏官结为异姓兄弟,周游列国,畅谈民生,更蒙楼谏官信赖,愿入我帐中为我谋事……我有楼谏官,正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楼杞被周子恒夸得不好意思,也分明感受到周遭目光的变化,从开始的好奇,变化成现在的不服气和怀疑,也是,如果他是周子恒的旧部,听着自己主公这么夸一个刚认识的人,也会感到不平吧。
“王子爱才,周游列国,正是为了寻访异能之人,如此重视这位楼谏官,看来楼谏官非同一般,只是从前未被世人发现罢了。”
“是啊,越山的名头,也不怎么大,出了楚国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
“他额上刺字,将来是不能做官的,与他计较什么。”
这些声音是压低了,从楼杞耳后隐约传来的,周子恒并不能听见,楼杞知道,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如果真的为了这等事情生气,或是同周子恒闹情绪,在这危急关头,只会显得他不识大体,顺便丢一把周子恒的人。
楼杞心里何等明白,但有人背后指摘他的师父,他还是有些不快。
罢了,既然决定追随周子恒,遭受同侪排挤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将来要面对的麻烦更多,一件件算计起来,只会让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楼杞深吸了一口气,白净的容颜上绽开一个端正优雅的笑容,向周子恒给他介绍的名士大儒们一一点头行礼。
周子恒第一个介绍的就是当朝名宿、德高望重的大臣归元,之后探讨起王子府何去何从,也是从这位重臣归元开始。
此人先向周子恒拜了一拜,朗声道:“老夫以为,王子忧国忧民,实乃社稷之福,但天子尚在,国之权柄,不该由王子议论,此行实属僭越,不如王子先入朝中,向天子禀明您周游列国的所见所闻,再上书进谏,由天子决定是否践行,这才是名正言顺。”
归元这话一出,周子恒的脸色都变了。
下面本来还在窃窃私语楼杞如何如何的人,也不吱声了。
楼杞心中暗暗叹息,周子恒看错了人,如此重要的一步棋,却所托非人……
当一个论题提出,第一个表明态度人,往往对论题的走向,有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
而归元作为周子恒最信任的门客之一,却说出这样明哲保身的话,让下面的人,又怎么敢随便表态?
归元又向众人拱了拱手,道:“诸位同仁,我们曾经共同效力于王子府中,后来却因变故,各自散去……想必,诸位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王子府为什么会被解散,而我们又为什么会被遣走。”
下面一阵议论声,不少人脸上露出畏缩之色。
“功高盖主”,就是王子府最大的罪名。
既然昔日因为这个原因而解散,那么今朝又何尝不会重蹈覆辙?
归元趁势继续说道:“天子仁厚,赐东都洛阳给王子,东都富庶,文有桑涉,武有吴起,王子自可安居一方,何必做那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事情呢?”
此时,连姬悦,都看出这归元是故意来搅混水的。
若是旁人倒还罢了,这归元老谋深算,威信甚著,他第一个表明态度,不仅占据礼制的高点,用“名正言顺”拿捏着周子恒;还举出了一条舒服的退路——退守洛阳,守着天子分给王子府的一亩三分地,过逍遥日子,这一条退路,对眼下这些人实在太有诱.惑力。
然而,归元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子恒把他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周子恒让他第一个说话,一方面是敬他德高望重,另一方面,当初归元落魄时,几乎丧命街头,是周子恒将他一把老骨头抱进王子府,亲自伺候床前喂汤上药,衣不解带地照看他,才把他一条老命救回来,这是救命之恩。那时归元尚无名气,连连自荐无门,是周子恒偶然听见了他的讲说,从中听出他肚子里有料,方才百般周折,把他找到救回来,待他休养好了,又举荐他入朝为官,这是知遇之恩。
两种恩情,都是大恩,谁知到了归元这里,不仅不报,反而捅了周子恒一刀,正应了那句话——大恩若仇。
明知归元心术不正,品德不端,才能做出这种事,可其他门客,这时都被他勾着想着回到东都吃香喝辣,哪里还有心思辩驳他呢?
姬悦在旁边等了半天,光听这老头大放厥词,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反驳,不由得大怒,当即就要跳出来打归元。
周子恒将他一把拉住,涵养十分好地冲归元说道:“多谢归大人。不知诸位,还有其他想法么?”
归元面上带着得逞的笑意,退了一步,抄起手。
偌大一个庙宇,竟没有一个人出声。
这时,楼杞进了一步,向周子恒拜了一拜。
周子恒眼中显出一抹亮彩,立刻扶起楼杞,道:“楼儿有什么要说的么?”
楼杞整了整衣襟,抬起头来,不疾不徐地说道:“昔者天子分封天下,东山赐与重臣齐姜,西山赐与将军秦魏,南方北方赐与子孙王爵,其时有歌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是时之貌也。但子子孙孙,良相功臣,分封不尽,土地分之又分,爵位袭之又袭……”
归元听着有些不对,冲身边的从属使了个眼色。
人群里便有人出声打断:“我们周国的事,这里谁不知道,用你一个楚国人来说?”
楼杞转过身,目光温润如一泓清水,直望向众门客,他的声音亦是丝毫不乱:
“如今属周之地,不过东都西都,二京而已,若一分为二,不能称国,只能称邑。二百六十载之上,周王出周邑,一统天下,建立天子之国,哪里知道不过二百余年,子孙又将天下尽数失去,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周邑呢?”
众人听着,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那乱叫的人,也再没了声音。
楼杞身后,姬悦兴奋地拽了拽周子恒的衣袂,小声说:“哥哥,这个小妖精也有厉害的时候呢,你看你看,那乌龟老头都被他压下去了。”
归元姓归,和乌龟的龟属于同音不同字,不幸被姬悦起了外号。
“嗯?”周子恒听见“小妖精”这个称呼,皱了皱眉。
“我、我是说,楼谏官。”姬悦赶紧捂住嘴巴。
周子恒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只敷衍地“嗯”了一声,算是放了姬悦一马。
“诸位都曾为王子府效力,自然比晚辈见识得多,晚辈不敢卖弄知识,贻笑大方,”楼杞向众人拜了拜,和缓了语气,说道,“王子恒何等样人,诸位想必,比晚辈更加清楚,他为人公正,与民为善,即便王子府被解散,也从未放弃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他周游列国,学习诸国之所长,考察田地、赋税、军事、风俗方方面面,但凡与国计民生有关,他无不躬亲过问,得主公如此,是晚辈的幸事。”
楼杞接着,沉声说出了自己在楚国朝廷里的遭遇,他的声音本就温润而忧郁,说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亲身经历时,更吸引得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漏听了一句,而站在楼杞周围的人们,也不知不觉地向他靠近了,目光从怀疑变成关心和敬佩。
有楚王,有楚国朝廷的前车之鉴,在场的门客,都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他们谁也不想遇到这样的情况,连遭受酷刑,都无法打破铁板一块的黑暗朝廷,试问,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有谁能比楼杞更能豁的出去呢?没有,既然没有,他们就不能指望,自己将来的遭遇,会比楼杞更好。
而站在楼杞身后的周子恒,目光更加温柔、专注,仿佛眼中只有身前的这个小谏官一样。
“晚辈与那位天子储君,素未谋面,不敢妄议是非,但听闻,那位将来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天子。”楼杞话锋一转,朗声道,“残杀兄弟,宠幸绿袖,戏弄魏国使者,致使大兵压境,亲善之国冲突频发,边境百姓不胜其扰,这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么?又或是晚辈才疏学浅,不懂得归元归前辈的‘正’是别有深意?”
但见楼杞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望着归元。
归元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孝顺君父,友爱兄弟,亲善百姓,结交天下贤人;对外则奋勇杀敌,西拒强秦,东抗晋卫,留下战功赫赫。这还算不上是‘名正言顺’么?又或是晚辈一介楚人,不懂得周国的至上妙法,妄解了先贤典籍中的‘能者居之’?”
楼杞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见方才还叫嚣着越山无名的那群门客,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留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顶。
归元身边那个从属,见状不妙,急忙上前,指着楼杞骂道:“哪里来的祸乱礼制的小人?!周天子以礼法立国,长幼有序,岂是你一言就能改变的?”
这话一出,又有些声音附和起来,表示方才他们听得专注,竟不知不觉被楼杞带上了歪路。
归元则再度露出怀有恶意的笑容,望着楼杞,看他如何应付。
“嘿,这可恶的家伙,竟然敢污蔑小楼儿,待我打破他的脑袋!”姬悦又急眼了,要往起跳。
“急什么,他自有应对。”周子恒笑吟吟地拉住姬悦。
果然听楼杞从容地说道:“礼制讲‘名正言顺’,是谓发表言论,先正其名,言论才能如水之润下,更好地发挥其效用。礼制又有‘名实’之别,名正,非实正也,因此有颠倒黑白之说。”
“楚国小儿,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考据之学,请正面回答问题!”有人又出声打断楼杞。
楼杞微微一笑:“若无考据,又怎知礼制的本来意义?若无考据,岂不是人人都可以说礼制?考据非考字句,而是考察其本来意义,免得先贤宏论,被后世小人歪曲。”
“你!”
楼杞本来是不屑于在言辞间争个谁君子谁小人的胜负的,但这些人自恃身份,常常无礼地打断他,说话也夹枪带棒的,弄得一个好脾气的楼杞,也隐隐地发起火来。
然而一语点到,他便不再多说,阐明自己的理论,才是他真正想做的。
“正如礼制所言,名实有别。如嫡长子杀兄弟,宠姬妾,戏使臣,乱朝纲,是名正而实不正。如主公重孝悌,爱百姓,惜贤才,震四方,是实正而名不正。”
楼杞说罢,众人一阵沉思,不觉暗中点头。
他转过身来,向周子恒再拜道:“因此,属下有一策上主公,此策曰‘正名’。”
“请详细讲来。”周子恒上前一步,握住楼杞的手腕,将他拉到面前。
楼杞只觉手腕被炙热的手掌包住,他知道了周子恒并非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镇定自若。
“名正而言顺,既然要施展方略,复兴周国,那么以一个东都王的身份,是绝对不可以的,退守洛阳,乃是下下策。主公务必入朝禀明天子,储君无道,需立即废止。”楼杞说道。
楼杞这番言论,条理明畅,却过于大胆,然而又是周子恒心中想过千遍百遍的策略。
周子恒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他垂下头,注视着楼杞:“你认为,父王会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