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退戈

1、雪夜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漫漫白雪铺开的长道上，黑色身影一深一浅走来。
　　他背着一个箱子，箱子上面坐了一个小童。堆着比他人还高了半个身子。
　　小童动了动，抖落帽子上的积雪。
　　韩庸道：“诶，你别乱晃，掉下去韩爷可接不住你。”
　　路旁的人家已经点起了灯笼，挂在朱门的两侧。暖色的烛火在壁上跳跃，拉长了的声音由远及近。
　　“驾——！小心马车咯——！小心马车!”
　　马蹄踏在雪面上，发出轻飘飘的响声。
　　小童手脚发麻，想换个姿势，却发现被绑住了不能动，难受的发出一声呜咽：“嗯……下去。”
　　韩庸侧过头去看，手搭上肩带，要将他放下来。
　　“让开让开，别挡着道。”
　　韩庸往旁边退了一步，哈腰道：“对不住，对不住。”
　　小童闭着眼睛，脑袋跟着一晃一晃，嘟囔道：“对不住……对不住……”
　　韩庸将人在路边放下来，也坐着休息。他的头发上，眉毛上，全是化了的雪水，雪水又结成冰渣子，身上就套了两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小童扒着他的大腿，要爬上去。
　　“别弄你韩爷。”韩庸提着他的衣领一个转溜，拎到一旁：“你要做什么？”
　　小童张口道：“饿。”
　　韩庸站起来，从箱后抽出一把油伞，塞进他的手里：“有怪叔叔给你糖吃，不要跟着他们走，明白吗？”
　　小童点点头。
　　韩庸说：“在这里等着。”

　　月上树梢，枝头的积雪纷纷坠下，簌簌抖落一层寒意。
　　小童手指红的发肿，再也握不住，虚虚挂在自己的脑袋上。他盯着眼前被遮盖了的脚印，不停的重复道：“对不住……对不住……”
　　“砰。”
　　也终于轻飘飘地翻倒在厚厚的雪地上。
　　朦胧之中，一股久违的暖意包围了自己。
　　“少爷，这是叫人丢了？”
　　“他包袱里还有成年男子的衣服，如果被遗弃，应当不会带着。”
　　“那难道……”
　　“不要用热水，这水太烫了，你再混一些凉水。”
　　……

　　小童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两层棉被。床前坐着一个玉面华冠的公子哥。
　　他爬起来，定定的看着身前的人。
　　刘伯温摸向他的脸：“不用怕。”
　　小童张口，想说饿，没能发出声音。
　　刘伯温却知道了他的意思，看向门口。仆人正巧进来，手上端了一个碗。
　　刘伯温伸手接过，喂给他喝。
　　那是一碗羊奶。
　　他扣着碗沿，不让小童喝得太快。往外一扯，小童就咬着碗跟着把头一低。
　　刘伯温哭笑不得。
　　等终于喝完了，小童抬起头。两眼发光，看着他喊道：“娘！”
　　小仆手中的碗，应声砸到了地上。
　　刘伯温：“……”
　　小仆憋抽了气，低下身整理残骸：“怎么会是娘呢？怎么也该是爹。”
　　小童歪头思考了一下，认真道：“韩庸说，给奶喝的就是娘。”
　　“叫阿兄。”刘伯温问：“你叫什么？”
　　小童迟疑了一下，大约是看在方才的奶上，答道：“叫存是。”
　　“存是。姓的什么？”
　　“糖！”
　　“唐存是？”刘伯温含在嘴里念了两遍，道：“有些拗口。谁给你起的？”
　　“糖！”小童叫的很大声，却不是看着他。

　　刘伯温顺着看去，是桌上的一碟子糕点。
　　小童伸长了手又喊：“甜！”
　　刘伯温顿感无奈，打了个手势，让人送过来。
　　刘伯温又问：“你叫什么？姓什么？家住哪里？”
　　小童咬了一口，没有答话，只是抬起头嘿嘿傻笑。
　　小仆道：“该不是……呆子吧？”
　　刘伯温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伸出手比了比：“八岁。”
　　倒是能听的懂。
　　“噗，八岁？”小仆道：“这脑袋看起来顶多五岁。”
　　刘伯温不冷不淡的看了他一眼。小仆立马噤声。
　　唐是却好似没听出他的嘲弄，转向他，又是呆呆的笑了一下。
　　小仆瘪嘴。
　　“那我叫你唐是。”刘伯温问：“你以后要跟着我吗？”

　　“要干活吗？”唐是犹豫道：“干不好能给吃的吗？”
　　小仆吓他道：“干不好怎么会有吃的？你知道现在天底下有多少人被饿死吗？”
　　唐是也不怕，只是垂下头遗憾道：“呀……”
　　“不用怕，阿兄会给你吃的。”刘伯温将他抱了起来，用外袍裹紧，走到旁边的桌案前，指着上面摆放着的物品：“这些是你的东西吗？”
　　唐是认得衣服，点头。
　　刘伯温：“和你在一起的人，叫什么？”
　　唐是略一迟疑，看向自己的鞋尖。
　　刘伯温：“你不说，我也会给你吃的。”
　　唐是：“不说。”
　　刘伯温从衣服抽出一块碎成半的玉璧：“这是你的，还是他的？”
　　唐是立马答：“不是我们的。”

　　“他叫夏生。你如果饿了，冷了，就喊他。他如果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刘伯温指着小仆介绍道，问：“要休息吗？”
　　他已经睡了一天，刘伯温也只是随口一问，却见唐是又点点头。
　　刘伯温把他放回床：“那你休息。有事就喊，我让夏生守在你旁边。”
　　“不。”唐是伸出一根手指：“一个人。”
　　刘伯温以为是他的什么习惯，便带着夏生出去了。

　　确定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唐是钻出被子，呼呼喘着热气，跑过去穿上衣服，然后抽出自己的小油伞，走了出来。
　　出门遇见店小二，他有些发怵。站在原地没敢动。
　　小二也不管他，端着热水往里面的房间送去。唐是抓紧时机，冲下了楼梯。
　　灯火映在背后，拉长了他的身影。
　　从温暖的小栈，走上阴冷的长街。
　　雪水化了，渗进他的鞋里。脚丫被冻的没了知觉。
　　唐是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迷路了。
　　阡陌交通，左右都是一样的平房。
　　他抱膝坐到路旁，双手抓住伞柄，仰头露出一张小脸。
　　没关系，韩庸会来接他的。

　　午夜，雪终于停了。
　　唐是想换个姿势，结果裤子被冰冻在了地上。
　　“呀！”他揪着腰带往前猛力一扑，果然就听见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他伸手摸了摸，发现破了一个洞。
　　唐是委屈喊：“韩庸……”
　　背后的院里响起几声犬吠。
　　唐是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出声。
　　小心的挪坐到反打的伞面上。看着湿漉漉，被水变了颜色的布鞋，说了一声：“脏。”

　　“脏。”
　　韩庸看着他道。
　　那永远紧闭的房门，叫人踢塌了去。
　　此人身形魁梧，占据了唐是一半的视野。
　　这是唐是没有见过的人。他咬字不清，跟着重复了一遍：“脏。”
　　韩庸将刀丢到地上，上前抱起他。
　　唐是将头搭在他的肩上，正好能看见倒在地上，那个平日里给他送饭的人。
　　韩庸走了两步，又放下他，蹲在他的身前：“爬上来。”
　　唐是站着没动。
　　韩庸道：“韩爷背你，这样就看不见后面的东西了。上来。”
　　看他听不懂，韩庸直接拉着他的手背到背上，问道：“他们给你吃的了吗？”
　　唐是立马道：“饿。”
　　“韩爷也饿。”韩庸又问：“教你说话了吗？”
　　两人踏出了那道木门。
　　唐是仰头，望着漫天星河。
　　空旷，无际，不知连向何处的夜幕。
　　韩庸喊：“不要动啦！掉下去韩爷接不住你！”

　　唐是捂着脸，嘴里来来去去重复着几句话：“对不住……不饿……韩庸……回来吗……”
　　“小娃儿？”
　　一个老乞儿，拖着半条残腿，朝他走来。
　　“小娃儿，怎么在这里？”
　　唐是张着嘴，从指缝里看他，不知道回话。
　　老乞儿四处张望了一眼，拉起他的手道：“不要怕。走，这里太冷了。”
　　唐是：“伞。”
　　“会说话哦。”老乞儿笑了一下，将伞收好，夹在腋下：“爷爷不能抱你，自己走。”

　　夏生到后院洗唐是换下来的脏衣服。
　　“天呐，这小祖宗。”他搓了两把，觉得手冻得慌，又放水里漂了两次，便塞到盆里，当是洗干净了。
　　走出来，见自家少爷坐在后院的石桌旁，上面还摆着几个铜板，走近问道：“少爷，您在推算什么？”
　　刘伯温将桌上的铜板扫到了一起：“没什么。”
　　“在算那小子？”夏生道：“这孩子长的是好看，就是瘦成干了。到底是谁家的？”
　　刘伯温盯着那布满裂痕的半块玉璧，手指一翻，收进怀里，低声道：“别问，别看。”
　　夏生见少爷不欲多言，便抱着盆道：“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让店家煮点东西来。”
　　片刻后，夏生从楼上冲下来，惊慌喊道：“少爷！少爷！人不见了！”
　　刘伯温眼皮猛得一跳，站了起来。

　　城东破庙。
　　那门已经坏了，当成木板垮垮的挡在空荡处。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将门搬开。
　　一股暖意从里面飘来。
　　“李五，怎么还带了个孩子回来？”那人脸上尽是黑色的泥渍，走到他的身后打量他，笑道：“哈！裤子都是破的！”
　　唐是连忙抽出手捂屁股。
　　老乞儿没理他，把唐是带到火堆的旁边。
　　原本坐在那里的男人自觉的站了起来，将位置留给唐是。
　　旁边的妇人将他搂进怀里，惊道：“好冰，这裤子都湿了。冷不？”
　　老乞儿又从破败的佛像后面，抽出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快，快披上。”
　　唐是长的好看，一双眼睛很有灵气，但不会回话，乖巧的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摸来摸去。
　　妇人问：“哪找来的？”
　　老乞儿说：“就坐街上。走丢了吧？”
　　“现在街上半个人也没有。”佛像下边的男人漠然道：“作孽啊。”
　　妇人摸着他的头发道：“不要怕。”
　　唐自不知为什么，今天听到许多次“不要怕”。
　　他捧住这女人的脸说：“不怕。”
　　妇人顿时泪崩，捂着嘴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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