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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桐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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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素面,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装束。
伊莉娜塔涂着丹寇的右手一挥,“赏。”
水榭檐边的竹铃随风转动,朵萨侍女端上几匹彩锦,穆西在座上微微颔首,张豫遣人接了托盘,穆西冲几位师傅笑了笑,眼中冰雪稍融。
庄若云端起半杯茶,隔岸观火,儒雅的笑容隐藏在茶盏之后,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落在那托盘中的锦缎上,红底微蟠菱形银纹稍暗,应是芜锦,这个公主……笑容微敛,庄若云的手稍稍用力,真是不知死活!
杜荣非见势不妙,象征性的咳嗽两声,见黑衣少女仍无反应,便悄悄遣了一个人过去提醒,虽说伊利娜塔送来的东西含有贬意……
这恩还是要谢的。
可怜的人,他还不知道惹穆西不快的正是先前被他派出去的人——大小姐写字到一半被打断,心情自然不爽,只一曲便弄得朵萨乐师下不了台面,这还算轻的。
穆西依水而坐,垂首打量着水中锦鲤,偶尔伸手逗弄了两下,谢恩?她淡淡看了眼据说是礼部尚书的杜荣非,双目含笑,温柔无辜,沉静如水的面孔也因笑容温暖生动起来。
可能是因为与人对视分了神,一直拿在另一只手中把玩的茶杯突然从手中滑落,砸翻了盛满点心与水果的两个银盘,“哐当”几声,大盘小盘落地板——新鲜饱满的草莓放在银盘上本是极为好看,此时却因掉在地上又遭受挤压变成鲜红的果酱,地面一片狼藉。
好在当事人并没有惊慌失措,她冲视线朝向这边的人微微一笑,优雅得体,从座位上站起,穆西看了看自己的鞋,稍微蹙眉,她低声说道,“来人。”
身后端着托盘的侍女恭敬上前,穆西下颚微抬,侍女将托盘交给另一人,众人甚至还没看清那侍女的容貌,回过神来,一整匹芜锦就落在了地上……
玄衣少女步履怡然,以锦为桥,立于水榭正中,“谢。”双手齐胸交叠,微微鞠躬。
悬于檐角的竹质风铃再次叮叮咚咚摇晃旋转起来,风甚大,从桌案上垂下的流苏随风跳跃,少女黑发如织,脚下的红色锦缎纹丝不动,半晌风停,柔软的头发不见半分杂乱。
春天哪里来的西北风,这分明是朵萨术士的杰作,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回想起来多少有些胆战心惊,术士的力量虽没两百年前的神民可怕,对普通人来说已是不能招惹的对象。
“冬日所用帘幔多以芜锦制成,殿下所赐之锦缎,颜色过艳,铺地尚可,若为帷帘,恐怕不妥。”穆西的语速不快,声调足以让水榭中的每个人听清。
大宣豪贵之家以锦幕丝帐本就是司空见惯之事,朵萨公主却以芜锦送人,明赏暗讽,穆西用来铺地,并不过分。
“看来是我误会殿下了。”穆西凝睇含笑,“殿下原是希望这锦缎作何之用?”
伊莉娜塔浅笑涟涟,放下手中双凤鎏金玛瑙杯,“本宫见你只一身玄衣,因而赐锦,想来本宫多事了。”她故意停顿,上下打量,“你穿的是细绵吧。”
当时贵族以着棉衣为耻,若非没落,决计不肯妥协。
“桐棉。”穆西语惊四座,她招手,让侍女端来一些黑色布料供众人传看。
两百年前名满整个大陆的两种布料,一是霞烟纱,一是桐棉,前者若烟似霞,轻盈柔软,相较之下,后者的制作工艺却更为复杂和隐秘,因而愈发珍贵,那种乌黑的织物据说是以寸为单位来卖出的。
根据流传下来的记录,桐棉产量最大的一年,购买一整匹霞烟纱的花费大约能买桐棉寸许。后来桐棉的制作方法在那场让整个大陆分裂为两个国家的战争中失传,再现人间,竟然被当成攀比的工具,当年发明这种印染工艺的人若知道了,估计会被气得吐血吧。
不止朵萨使者,就连一直端坐看戏的大宣精英们也哑然无语。一个是邻国的高贵公主,一个是大陆上出众学者的高徒,两个人掐架竟然掐到衣服上去了……女孩子,就是这样啊。
在场的大宣子民们个个眉开眼笑,他们忍这个公主已经够久了,提出来的意见人家一句公主年龄尚幼还望海涵就解决了问题。今天总算是遇到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出了一口恶气啊,况且颜穆西比那公主还小上一些,想到到时也回他们“年龄尚小,还望见谅”就高兴呐。
朵萨使者的脸色可以用难看这两个字来形容,今天丢的脸,够多了。无往不胜的公主殿下终于碰到一个钉子,晚上穆尔穆萨殿下回来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这一局,大宣算是胜了。
朵萨此次派出的使团规格极高,穆尔穆萨为朵萨皇三子,伊丽娜塔更是朵萨宫廷中最得宠的公主……
这时节外面风景正好,穆西透过垂柳,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她双目微阖,本是想将桐棉在万寿节时贡上去,这下倒省了宣传的功夫。两年前皇太后千秋,魏幽山庄献上烟火六十六枚,不仅天家甚喜,连贵族都纷纷跟风,而今桐棉现世,恐怕又要引发一番抢购风潮了。
穆西听见一番动静,抬起头来,她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呢?儒服少年沉着一张脸,声音也变得闷闷的,“我还不知道你会朵萨乐器。”
穆西听见跟乐器有关,趣味盎然,“朵萨还有什么乐器?”她眼角含笑,与上午的暴戾无常有着天壤之别。笑眯眯的看着可能算是微服出巡的皇孙,“人家自己都承认那个创意可是左明羽提出的。”
少年怒目而视,“你从未离开过魏幽山庄,怎么可能接触到朵萨乐器?”那一曲令人折服,众人都道穆西深藏不露,只有他知道穆西多年来唯一触碰的乐器只有古琴,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怎么能奏出那样精妙的曲调。
“或许就要离开了呢?”言语中露出几分疲惫,几分落寞,柔软的发丝垂至腰际,浅色瞳眸中增添了几分幽深抑郁之色,姚浠见她这样,也露出不自在的笑容,他的头微垂,认真地打量着这据说会受到重赏的少女,目中神色不能说不复杂,“从小你就不笨,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我的家人了。”穆西浅浅道,她淡然道,笑容带着些苦涩,“或许他们会来找我吧。”
“你……”姚浠一甩袖子,似乎对自己得到的答案并不满意,忽略不远处传来的慢走二字,他只摇头,还只是想家的小孩子呀。
“那曲子,大概是十几年前学会的。”沉静的脸庞如同古井深水不起波澜,“现在都还没有忘,真是奇迹啊,唐。”
春风柔和温暖,花红絮素,掉落在潺潺流水之中,随曲江之水一直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