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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A28. ...

  •   在出发前往宇智波族地前,桑麻曾经写过一封绝笔信。

      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信上这样写道:“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末了,笔尖一顿,很快,那些话被她用墨水划掉,又连同纸张一起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烧掉了。

      冬末的白日,京城中下着雨。

      绵绵丝雨,雾霾重重,浮桥岸边的柳絮都被打焉了枝条,弥漫的湿气浸得整座京都萎靡非常。

      但有一匹矫健的烈马在城中的街道上不断地往前跑。

      凛冽的风声吹落城内各处簇簇的冬樱,驭马之人扬鞭的动静撕裂浮沉的雨幕冷雾,哒哒作响的马蹄重重地踏在平直冷硬的宫道上。

      朝原多榆骑马从城外赶回朝原的大名府时,城中的冬樱已经有了凋零之势。

      她丝毫没有赏樱的兴致,而是解了变身术,以自己原来的样子,拖着十二单,在府中的长廊上奔跑。

      几天前的大雪过后,日光仅仅出来一天就转为冷寒的小雨,都说最冷不过雨化雪融时,这几天冻骨的冷掩埋了城外的很多声音,但是却也冻不住她火急火燎赶往其中一处寝殿的脚步。

      但在见到想见的人之前,迎面而来的人先是她父亲身边的心腹和一位胡子白花花的大夫。

      她立马拦住他们,着急地出声道:“我姐姐!”

      “我姐姐她在哪里?!”

      冷漠寡言的谋士没有出声。

      倒是侍奉了朝原大名将近十几年的大夫率先一步徐徐笑开了:“您回来晚了,殿下,俞姬公主已经远赴宇智波族地了。”

      “开什么玩笑!”朝原多榆瞳孔微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喊出来道;“她伤得那么重!你们竟然让她在这个时候去?!那支箭、那支箭都射她胸口上了!”

      “看着伤得重,但是箭尖没有深入,并未伤及脏腑,老夫已经将其取出,伤势不重,只是皮肉伤。”年纪已过半百的大夫笑起来时脸上褶皱都堆在一起了,他是以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医疗忍者,从医经验丰富,任何时候都是慢条斯理的从容作态,深得她父亲信任:“盈姬公主不用这么担心,您的姐姐并无性命之忧。”

      可是朝原多榆的目光却相当锐利,她直白地质疑道:“您是当我瞎吗?!我那天找到她的时候看她伤得那么深!这才不到几天,她的身体怎么可能能去宇智波族地?!”

      “多楹大人,请您不要这么无礼。”打断她的是她父亲的心腹,他冷冰冰的眼睛垂下,嘴唇微动,看上去就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蜡像:“治启大人可是医术了得的大夫,您还能不相信他的判断吗?”

      对此,朝原多榆也没有服软,她的表情阴郁,向上抬的眼睛剥去了一贯伪装的无害,愤怒地回视对方。

      反倒是当事人先摆摆手,那张只剩几颗牙的嘴发出了桀桀地笑,一边从自己的衣里掏出一只老烟管来,划了两下火柴点燃,不以为然道:“无妨,无妨,姐妹两嘛,感情好,担心彼此是正常的,不过,您的脾气也确实越来越大了,还是俞姬公主一直更善解人意,至少她不会为难人。”

      朝原多榆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事不关己与嘲笑的意味,怒火瞬间从漆黑的眸中蹿起,抬手便抓住了他的领子,打算发作:“你这个老不死,真以为我父亲看重你我就不敢……”

      话未说完,反倒是那个男人冷冷地打断了她:“这都是朝原大人的意思。”

      廊外是一片沉静幽深的朦胧烟雨。

      滴滴答答的水珠从檐上落下,一簇延伸至檐角的樱枝耷拉,午后的黯淡日光融入了冰凉的雨幕,耳边淅淅沥沥的音律被尽数打碎。

      在这之中,所有的质问都变得苍白,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浊气来:“父亲大人他……”

      “对于您没来得及与她告别一事,在下表示遗憾,但事态紧急,根本容不得耽搁,朝原大人也只能这么做,您一定能够理解吧。”他说:“跟在下来吧,在下有话想与您说。”

      言毕,面无表情的男人与大夫告别,率先往前走。

      朝原多榆看着自己垂下的指尖,安静片刻才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避开了所有的侍女护卫,一前一后穿过了长长的走廊。

      期间,他突然问:“千手家的那名忍者您已经安全送回去了吗?”

      朝原多榆先是一愣,警惕的神色才慢慢从眼底爬起。

      额前漆黑的发丝微掩住她沉沉的目光:“……你怎么会知道?”

      “那个少年,在下几年前秘密去千手族地时见过他。”走在前边的人挺着笔直的背,一字一句都异常平静:“前几天,俞姬公主在狄野大名的领地被追杀,也许正是他救了她,她才能撑到我们赶去支援的时候。”

      “依在下对俞姬公主的了解,她当时定是交代了您要救下他,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所以您才会回来得这么晚。”

      “……”

      廊亭处,寥落的樱枝从院外伸来,枯落落的,院外,飘落的枯叶坠进滴着雨的池塘里,刷着朱漆的浮桥上满是细碎的残樱。

      他们的脚步在某一刻于此跓足。

      他举目去望城外的冬樱,说:“她总是这样,比起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更关心对她施以好意的人。”

      朝原多榆却道:“少在这里假惺惺,当初向父亲大人献计,将她带到这里的人不就是你吗?”

      “是我。”他回答得相当坦率,正如他那从来毫不掩饰的冷酷一般:“事实证明她这个「俞姬公主」当得比您好太多了,她乖巧,温顺,懂事,让朝原和宇智波又相安无事了几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朝原多榆冷冷地避开了对他的视线。

      她不想和他谈这些,而是道:“之前不是还抓了个狄野那边的活口吗?有撬出来什么情报吗?”

      “如果你是说那个和千手小鬼一样中了写轮眼幻术的家伙的话,很遗憾,他已经废了。”他淡淡道:“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如今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更别说交代刺杀狄野大名的人是谁了……真不愧是纯正的宇智波血脉,饶是她那样柔弱的人,开了眼后也能轻易毁了一个训练有素的人。”

      “我不是来听你发表对写轮眼的看法的。”朝原多榆冷冷道:“我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大人一定要让桑麻现在去宇智波一族那里。”

      “虽然大致情况您已经听说了,但是,这次的事没那么简单。”他负手而立,平静地开了口:“我们和狄野大名同为宇智波同盟,狄野大名这次以商讨来年春收分成的事宜为由邀俞姬公主去那里,作为东道主的他们就在宴席上被刺了,刺杀的人抓到时也已经死了,这个时候,多辩无用,是谁安排的刺杀也已经不重要了,要看的是宇智波和其他同盟的态度,其他同盟现在都疑心我们有叛变之心。”

      翕合的嘴角微张,脸部的肌肉再怎么牵动也无法扬起她想要的弧度,她低声道:“哪怕明知是狄野大名借机发难我们,挑拨同盟间的关系?”

      “有些手段总是越直白得荒诞,想要的目的就更能达到。”对方说:“狄野大名被刺后,他那边立马就对俞姬公主动了手,还杀光了她带的护卫,丝毫没有顾及朝原大人的面子,狄野大名已经撕破脸了,他们已经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手段,同盟却还是一口咬定我们有叛变之心,您说是为什么?”

      “借口……”她微微攥住了自己的五指,目光低垂,华美的振袖被廊外飘进的雨丝打湿:“……都是借口。”

      这一次,他微微侧目,却丝毫没有安抚她的意思:“您也清楚,在和宇智波的同盟中,大多数都对朝原不满,因为朝原和宇智波有血缘上的联系,你们身上的血脉就是威胁,这对他们来说很不利,所以自然是要找个理由和机会除掉我们的,宇智波何尝不知道呢?”

      “但不管宇智波怀不怀疑我们,如今都必须说怀疑我们,对他们来说,想要暂时稳住这种情况,让俞姬公主过去也情有可原,一来可以先给狄野和其他同盟一个交代,二来也可以如大家的愿牵制朝原大人。”

      说到这,他低眼,望进了朝原多榆的眼底:“不过说到底,我们也算不上无辜,不是吗?公主殿下。”

      “那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是现在?”她蹙眉,嘴角耷拉,神情并不愤怒,却是有些难捱:“桑麻她伤得那么重,她的伤势根本不足以让她出门!就算一定要去,也能等到……”

      但是,对方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她:“您很关心她?”

      她一顿,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很快就撞进了一双黑色的眼睛里。

      “您总是这样,和您母亲很像,比起相信别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您看上去也很不希望俞姬公主去宇智波族地呢。”他黑沉沉的眸子空洞、冰冷、犹如惊不起波澜的死水:“在下明明从一开始就同您说过了,不要对她产生多余的感情……”

      对此,她张了张嘴,几秒后才慢慢道:“……我自然是怕她死了影响父亲大人。”

      以此作为开头,她好像获得了接下来与其对峙的勇气。

      她道:“去那里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吧,就算继承了「朝原多榆」的名字,她本身还是宇智波,她身上流淌着纯纯正正的宇智波血脉,她会成为「朝原多榆」就只是命运中的意外,是为了暂时巩固朝原和宇智波的联盟的,你和父亲大人正在筹谋一场针对宇智波的阴谋,桑麻已经在命运的推动下成为了帮凶,但若是在那之前让桑麻真的回到了宇智波,你们能确保她不会反过来背叛父亲大人,背叛朝原吗?”

      闻言,对方罕见地无言了一阵。

      但是,很快,他便微微松了口气。

      “听到您这样说,看样子是在下误会了。”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男人竟然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很浅很浅:“我还以为这几年里,您已经对这个冒牌的「姐姐」产生了多余的感情呢,现在听来,在下放心了。”

      “……”

      沉默一时在他们之间蔓延,有什么诡谲的影子在冬末的光照不到的角落发酵。

      期间,那人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在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慢慢响起:“关于您提到的这个问题,您并不需要担心,俞姬公主她不会有背叛我们的可能了。”

      廊外的树影婆娑,浓云掠过低垂的天空。

      “因为我们会在那之前杀了她。”
      他轻声说。

      “狄野大名用的招数,我们也可以以牙还牙。”

      她蓦地愣住:“……什么意思?”

      漆黑的瞳孔微缩,这一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她的身影动摇地晃了一下。

      但是,他依旧对她说:“当年将她从千手的地牢里带到这里前,我们就对她的心脏下了一道禁术,若是她有反抗之意或背叛之心的话,我们就会以此杀了她,如今,宇智波指明要她,我们也控制不了,如您所说,若是她回到自己的本族里,有了反叛的心思就不好了,与其这样,不如物尽其用,在那之前杀了她,只要让她在宇智波的族地里死,反过来我们就有更充分的筹码和正当的理由与他们谈判对峙,甚至还能以更大的优势开战,当年盈姬公主的死,也能彻底瞒住……”

      “你们不能这样……”
      她听到自己这样的声音在说。

      喃喃的,轻轻的。
      伴随着自己开始后退的脚步。

      “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

      对方却道:“为什么您会是这样的表情?”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无法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能让他如此问。

      他接着道:“之所以告诉您,是朝原大人的意思,他认为您作为他的女儿,必定能够理解他的用意。”

      对此,朝原多榆神情僵硬,在须臾间转身跑了起来。

      “您要去哪里?公主殿下。”

      身后的声音追着她说:“如果您是想要去阻止的话,还请您留步,您去的话只会加速她死亡。”

      “就算您如今赶去,也追不上了,我们不后悔这么做,公主殿下,朝原大人的身体大不如前了,甚至可能已经时日无多,我们要做也只能趁现在了。”

      “作为这座大名城和这片土地里如今最尊贵的姬君,除了您的父亲外,您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管是家臣、武士还是忍者也好,都供您随意驱使,您拥有权势和财富,拥有坐拥一切的资本,就算是强大的忍者也能为您赴汤蹈火。”

      “但是,宇智波不一样。”

      “宇智波这支忍族所拥有的力量已经渐渐不可控,若非还有千手一族与之抗衡,也许什么大名、天皇都早已被推翻……大多数忍族都是被各国大名雇佣,宇智波表面上与各个同盟保持这样的关系,但实际上,同盟都是畏惧他们,他们已经不是靠金钱就能被我们这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贵族控制的忍族了,您知道的,在这个时代,这样以下犯上的革命并不罕见,您拥有一半宇智波的血脉,您肯定比在下更能感受到那份恐怖的力量。”

      “就算不是今日,来日宇智波必定会掀起一场改天换日的浩劫,在下和朝原大人都有这样的预感,当然,也许千手也是,当今能与宇智波相抗衡的忍族又能无害老实到哪里去呢?他们两族立于忍族的巅峰,拥有我们无法比拟的力量,我们必须先一步打破这样的平衡才可能在他们之间得到今后生存的空间,就算不是我们,不是朝原,换作其他大名、其他同盟,他们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们比他们先走一步罢了。”

      “我们只是抢先了一步而已……”

      伴随着那样的话,朝原多榆一个恍神,差点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也是那一刻,她突然觉得那颗因母亲和妹妹的死而残缺的心头,又空了一块……

      ……

      那年的冬末下了好久的雨,天空总是蒙着一层阴败的灰。

      这个纷争祸乱四起的时代,各国群雄四起,百鬼缭乱,尸骸遍地,民不聊生,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战争像灰冷的天空一样,在每个人的心头笼罩着一片阳光都驱不开的阴霾,那些呛人的血腥气有时隔着半座山也能嗅到。

      恐惧和死亡是会某种会传染的瘟疫,总会在烟波骤雨之时连绵而至。

      冬末的午后,桑麻端坐在前往宇智波族地的轿子里,身着华美的十二单,任由长长的黑发垂坠。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这是她最后的一段旅途。

      她在这样的认知中看见轿子里的紫色流苏在前行的过程中摇摇晃晃。

      绘有金纹的帘裹着满目的红,雪白的衣饰上流动着细致的绣纹,她低头垂眼,抬手轻轻撩开了轿内的重帘。

      就像困在竹子里的辉夜姬透过竹隙小心翼翼地窥探月光一样,她被外边黯淡的日光晃花了眼。

      远方的山脉在属于冬日的冷风中伫立,像虚幻的影子,看不真切,细看竟如同扭曲的鬼影。

      她看见幢幢的山影好像卷着冷冽的雾气,化作铺天盖地的浪潮涌来,将她卷进了这场巨大的漩涡中。

      愣忡间,她好像又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遥遥的,寻不到出处的声音,宛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在这样的歌声中,她突然产生了逃跑的想法。

      但是,最终她没有这样做,只是抬手,张开五指,像被刺痛眼球一般,遮挡住了眼前凿落的日光。

      轿外,负责护送她的其中一人告诉她,宇智波族地就快要到了。

      她笑,细密的温和像龟裂的蛛丝,在她粼粼的眼底崩塌。

      她将一封信递给他,道:“之后回去的话,能帮我把这封信带给多楹吗?”

      对方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她温声道了谢后就放下手,任由层层叠叠的纱帘落下。

      冬日的雾气被风撕裂。

      某一刻,她突然紧紧攥住了胸口前的衣襟,在无人时大口大口地喘气,觉得之前被箭身中的那个地方疼得令人窒息。

      但是,很快,就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了,只有一种身心上游离天外的恍惚感。

      她弯着身,安静地贴着轿壁,被冷汗打湿的发丝依贴着发白的脸颊,就像蓬黑的海藻盖着雪白的乱石一样,渐渐显出一种死寂之色。

      有穿山而来鸦啼与她变慢的心跳错开。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自己的一生在眼前一一掠过。

      她想起自己曾经写过一封绝笔书。

      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信上这样写道:

      “致多楹:
      展信佳。
      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
      “当时那根射中我胸口的箭已经伤及了我的命脉,饶是治启大夫也无法治好我,所以我请求他暂时向你隐瞒这一情况,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今是多么糟糕,这样将死的我,也许最后的价值就只有死在路上……”

      伴随着这样的字句,漆黑的瞳孔涣散,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身体,在记忆中彷徨不去。

      欢笑明亮的童年旷野,黑暗寂静的千手地牢,金碧辉煌的大名城池……

      在黄昏时分牵着她回家的父母,添着枯草和柴薪的篝火照亮她自小长大的跓地,冬日冷些的时候,跓地的大家会把牛羊宰了,吹着笛声,祭只旱獭出来吃。

      经常逗她的阿叔喝口酒就像醉了似的,女孩们旋开了裙裾,拥着她,亲吻她的脸,分享着刚挤的羊奶,纷纷围坐在明亮的火光前笑得花枝招展。

      春天到来的时候,满目都是争艳的花朵。

      属于孩子的笑声惊扰枝桠上的鸟雀,潺潺的水流带来春的亮色,寒冬已过,呼吸间氤氲的水汽都是暖意。

      细风拂过烟波,她和族人一起踩着残落的樱花踏青,有绿叶红花洋洋洒洒地落,浮在流动的绿水之上,像斑驳的远舟。

      夏天的时候,旷野的草疯长。

      盈绿的草浪在晃眼的日光中一波接一波,随着远山的清风起伏,带来苍穹上低垂缭绕的雾气。

      山坡上,云絮被盛大的日光照得雪白,她迎风张开双手,在草原上肆意地奔跑,累了就躺着任由自己滚下的草地,然后埋进绵羊蓬松而柔软的卷毛中。

      金黄的秋天,残阳在天空上铺就,风带来令人安心的枯草香,她仰面躺在干涩的草丛里,看到周围毛茸茸的蒲公英被吹得满天都是。

      不远处,羊群的叫声轻轻浅浅,她听到辽阔的天地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三三两两的同龄小伙伴牵着她的手,一起挥着树枝将稀散的羊只聚集到一起,他们踩着被秋日的太阳晒得发白的土地,赶着羊群踏上回家的路途……

      过去的种种,在回忆中变得安静得不可思议。

      搜集来的书,喜欢的戏曲俳句,桌上放有几颗辉煌的橘子,开得繁茂的绿植从窗边耷拉下去,还有冒着热气的杯沿……

      “很遗憾,也许不能陪着你了。”
      “请你别怪罪父亲大人,他只是做了他觉得对的选择,我也一样,我本来就应该死了——在我的父母被杀死的时候,在我还在千手地牢的时候……”

      “能苟活至今,仰仗了许多人的帮助,这次从狄野大名那里逃回来也是,有人已经拼命救过我,就如同你一样,但天意如此,我已经无憾……”

      浮光掠影的走马灯中,她看见地牢里亮起的火光,看见谁伸来的手,温暖,柔软,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

      她看见自己和谁走在热闹的小镇大街上,瓦檐上的纸风车咿呀呀地转,夕阳下,谁牵着她的手,那么难过、那么难过地看着她。

      她还看到自己拖着十二单,站在高高的城池上,有谁带着寥落的花香来,又带着她偷偷溜进了千手族地里,她看见自己站在纷落的槐树下,对谁说着自己再也不会理他了。

      “有人让我努力地活下去,我努力过了……”

      冬夜的雪寂静而圣洁,有谁抱着她,不断地往前跑。

      如同信任一般,她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里,眼帘中,晚风把少年的脸吹成近乎冰凉的苍白,耳际边雪白细碎的发丝微微扬起。

      冬夜的空气好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晦暗光影微微掩去了明明灭灭的表情,他们的影子晃荡,伴随着颤抖的呼吸和一种近乎脱力的紧绷感。

      月光下,少年披着月白色的衣衫,跑起来时火急火燎的身影,像一匹即将带着她奔向春天的小马驹。

      “但是,我好像只能到此为止了……”

      “多楹,我的妹妹,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姐姐。”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我们是依靠一个谎言相遇的姐妹,是由一个荒唐的互换游戏造成的意外……我也真心地爱着你……”

      “你曾问过我,人死后会有转世吗?”

      “如果,真的有转世的话,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想生活在和平的时代里,父母都在,每天看看书,睡睡觉,也许,会有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妹妹,我会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玩,我也希望能再次遇见你和喜欢的人……”

      “想和他一起手牵手走在太阳下……”

      就此,生命的最后,她好像看见自己被喜欢的少年背着,在夕阳下不断地往前走。

      手中的纸风车和她凌乱的黑发被稍大的风扬起,远山送来温暖的清香,她低头,微笑,看着他盈白的发梢被耀眼的光晕穿过,勾勒出了浅薄的暮色。

      那一刻,她好像忘记了一切,所有的嘈杂荡然无存,自身也变得没了重量,空荡荡的,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太重要。

      她只觉得异常的安心,甚至想从此化作一抹沉默而静谧的影子,任由他背着她,一路远离人世的喧嚣。

      死亡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盛大的寂静。

      原来,世界原生的安静才是它最初的模样。

      但是……

      她还是……

      “好想,坚强又美丽地活下去……”
      ……

      十七岁的桑麻骤然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校车外正在下磅礴的雷雨。

      她捂着莫名生疼的心脏坐直身子,抱紧了自己放在腿上的书包,看见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在车窗的玻璃上,蜿蜒着往下流,割裂了自己映在上边的脸。

      原本预计去山区郊游的校车内载着几十名同班的同学,但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发大水,冲垮了山上的泥土,途经盘山公路的校车被泥石流前后堵住了道路。

      夏日沉闷的空气夹杂着发酵的恐慌。
      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随时有危险,只能苦苦等待支援的人,车里很多人都哭了,纷纷拿着没有信号的手机给家人留信息。

      她也留。

      她在备忘录里打下这样一行字:

      ——「爸爸妈妈,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身旁的女同学哭得泣不成声,桑麻没有哭,她还安慰她,告诉她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但其实她心中也很怕,只是她没有说出来。

      “要坚强一点,桑麻。”
      她妈妈总是这样对她说。

      从小到大,为了工作而外出的爸爸妈妈总不在她身边。

      当时的电话还是座机,她最怕的就是停电。

      若是夜里停电的话,小小年纪的她就只能点着一根小小的蜡烛,靠着小小的光亮,倚着书桌的边缘,听着爸爸妈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大声地哭泣。

      她的妈妈总是无奈地安慰她,说:“你要坚强一点,桑麻。”

      后来,知道他们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才无法陪伴她,纵然感到寂寞,她也只是强忍不舍,抹掉眼泪,在只有一个人的空屋子里等他们。

      夏日里融化的冰棍。
      冬天里取暖的火炭。

      没有玩伴的童年,陪伴她的只有形形色色的小说和杂志。

      要坚强一点,桑麻。
      她告诉自己。

      再长大一些,她就踩着自行车,背上越来越重的书包,开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玩,一个人上下学。

      没有抱怨,也没有生气,她理解自己的父母,知道他们是爱她的,这就足够了。

      要坚强一点,桑麻。
      她依旧这样告诉自己。

      咀嚼着那份爱,她独自一个人坚强地撑过了升学压力大的考试。

      十六岁的她升上了高一。

      那个时候,同学之间流行看漫画,课间里讨论剧情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大。

      高中的同学多为住宿生,大家有固定的小团体,作为走读生,为了不再一个人,为了融入班级体里,她也开始看漫画,想要寻找共同话题。

      大家都喜欢借来借去的漫画书被翻烂,谈及喜欢的漫画,同学们开始热情地安利她:“桑麻!看《火影忍者》吧!”

      “先看《银魂》才对!”

      两个本命不同的同学为了各自的所爱争吵不休,两本画风不同的漫画书被扔在她面前,桑麻夹在其中,随便拿起了其中一本。

      那一本故事的主人公是个银发红眼的废材大叔,名叫坂田银时,他和另外两个小伙伴经营着一家名为「万事屋」的店,总体来说,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故事。

      ……银发红眼,莫名有一丝亲切感。

      但这不是桑麻一开始喜欢上坂田银时的理由。

      ……那么,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因为坂田银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想成为那样坚强又美丽的人……”

      那一刻,莫名的,心中的某一个地方被触动。

      十七岁的她坐在教室里,在傍晚璀璨的夕阳中淌下泪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坚强的人。

      不管是感到寂寞也好,还是独自等待某个人也好……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的平静和从容。

      所以,当夏日的暴雨中,她所在的校车终于迎来支援的人时,她也忍不住哭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也是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也一直在强烈地渴望着一场拯救。

      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在夏日的车厢里这样祈祷。

      救救我,我不想一个人死掉……

      救救我,我不想一个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响。
      她在这样的哭泣中跟随着指引下了车。

      她本来是安全的。

      但是,脚下的山体突然发生坍塌,身后的校车和差一步就可以赶上的同学往盘山公路外的山崖坠去。

      她本该安全的了。

      「努力活下去……」
      耳边有这样的声音在说。

      但她转身,下意识伸出了手。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下辈子。」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阻止她。

      她本来可以活着的。

      那场意外本来波及不到她的。

      「你并不是生来就注定凋谢的奈落之花……」

      但是,她还是在须臾间拉住了身后那个快要赶上的同学。

      那一刻,她迎着骤亮的车灯,瞳孔因畏光而放大。

      在和校车一起跌下盘山公路的那一瞬,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求生的想法。

      好想,坚强又美丽地活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A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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