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幕一 江火 ...
-
夜色如墨，朗月疏星款摆于苍空，不识人间烟火滋味。
今夜适逢赏灯大会，京城内外，无论贫富门第，家宅老小，一并倾巢而出，未及亥时，大街上早已行人如织，风流才子竞猜灯谜，稚子幼童在杂耍的卖艺人周围尖声喝彩，姑娘们留连于小摊上的胭脂水粉，穿着粗布直裰的苦人们则乐于看那吞火剑，胸口碎大石的玩命表演，不时掷出一两枚用血汗换来的铜板，算是惺惺相惜的表示。粗布绸衫并那五色花灯，光影交错之间形成一股喧涌的暗流，直通江面。
佳节良宵，要说最热闹的地方，还属江渚之上泊于各红船之间的“潇湘楼”，时人有“潇湘楼上斟月色，酌销凡俗万古愁”之句。所谓红船，系江上青楼之统称。潇湘楼是京城众多红馆之中迎客最多的。觥筹新杯，笙歌韵曲并那清词艳舞，每每闹至达旦通宵。往来者不乏附庸风雅之士，大多却是达官贵人，上至名门望族。久而久之，成为上层人物交往应酬的重要场所。
琉璃瓦上没有青楼特有的三丈红绫，门柱窗棂上没有夸饰的雕花，横槛处没有艳冶的美女图，一桌一椅，朴净实在，就连青楼的标志性点缀——牡丹和芍药也不曾见得一盆，如不点破，谁人信，此处乃风流雅仕喜于涉足的烟花之地？
如无别处，吸引人的就只是姑娘了。潇湘楼素有“平康巷中一点红”的美誉，每个月月底都要由到访十次以上的熟客选出下个月的“红魁”，作为当家花旦在大堂里为客人抚琴献酒，所选之人自然才貌双全，比起别的庸脂俗粉，自有一番风味在其中。姑娘们一般都能受到与其才貌相称的礼遇，非真心结合，甚少接受赎身，大多可携着潇湘楼所得银两度其余生。
“好好！我花100两命再奏一曲！！”京城一大富商白员外借着酒劲朝台上喝道，白花花的银票塞进鸨母的手中。鸨母面有难色地看了那油光满面的肥脸一眼，赔笑道：“紫姬今晚已经连奏数曲，我看要不要应对面桌那位客人的要求，让她先与他们对上几句？”
努努嘴看了看对面那桌的客人，全是锦衣华服，璎珞冠带的样子，一看就是朝廷少俊。白员外只得噤了声，要从鸨母手中将银票收回。
“妈妈，没关系的。我可以一边弹一边对。”
台上的女子如是说道，软而不腻的声音让在场的客人都沐浴在细雨清风之中，不愧为两个月连续当选的红魁。
“手冢少尉，你还在等什么……？”穿着浅绿色牡丹花纹锦袍的男子用手肘碰了碰身边那个一直在发愣的人，知道其人该是又犯了职业病，不禁在心里苦笑。
手冢国光，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在担任数年的御前侍卫之后转任汝阳王爷门下少尉一职，平素以维护京城治安为己任，但凡扰乱民泰安生者皆难逃抓捕，拜其所赐，近几年的京城治安有了莫大改善，除了这一年来，传闻中盗圣的徒弟出没……
男子的提醒迫使手冢有些厌恶地抬起了头，向来不沾酒色的自己在今晚硬被王爷的公子拉了来，说潇湘楼里有个名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在值得一见。只是自己终日有要务在身，就算在闲下来的时候满脑子也还是公务，在这里陪着公子坐了一晚，周围的声音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包括那被众人称为天籁的……
急切如大小珠交替砸落，和缓处如清流婉转，逼人的大气而又不至于磅礴，纤细的柔和又不趋于幽怨，这是……青楼女子的琴音？
手冢凝神注视着台上，女子一身紫绫绸缎，素色飘逸没有任何夸饰。两鬓的发被束带挽至后脑，蜜色丝发在灯火通明下映出一片光亮柔润，容不得一支发簪。柳眉之间少了多情女子的哀愁，多了些清新的英朗。微眯的双眼含笑待放，凝而不露。白皙的指尖流泻着行云流水一般的乐音，让他一瞬间竟有些失神。
“手冢少尉，上回我没能赢紫姬，这次就看你的了。”公子拍拍他的肩将无声的责任交付，手冢这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
“只是，她还在抚琴……”
“紫姬说可以边弹边对。这小丫头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少尉你可得帮我出这一口气啊。”
“……”手冢思忖半晌，略得一句，沉实的磁性嗓音扫过琴音破风而来：“佳时赏月，天月圆，地月缺。”
低眉信手续续弹，从从容容一句便答：“游子思乡，他乡苦 ，本乡甜。”
手冢怔楞一下，举杯仰首，一杯白酒入腹：“满地花阴风弄影。”
琴音没有一丝颤动，依旧稳健如初。随着几声清冽的音符婉转，话音亦流泻而出：“一亭山色月窥人。”
“好！”就连附庸风雅的白员外都听出了崮中妙处，连连拍掌。
这回女子没有等手冢开口，反而来个先发制人：“水凭冷暖，溪间休寻何处来源，咏曲驻斜晖，湖边风景随人可。”
手冢听罢，眉头紧蹙，兀自陷入了沉思。公子见他终于也肯与自己认真，笑逐颜开，忙又掏出几张银票打赏鸨母。
“月自圆缺，亭畔莫问当年初照，举杯邀今夕，天上嫦娥认我不？”
话音刚落，琴音随之戛然，湛蓝的眸子睁开，赞许地看着台下那张冷峻的脸庞：“公子好文采。紫姬甘拜下风。”
手冢耸耸肩，凤目亦露出嘉许之意：“承让。”
“好了。各位客官慢聊。紫姬今天有点累了，想先行回房休息，有怠慢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言毕，女子起身扶栏而上，裙摆消失之处空留一缕余香，楼下的倾慕者不知道又要断碎几多相思愁肠。
“公子，那名女子是什么人？”漠然如手冢，也对青楼女子发生了兴趣。公子淡笑一声，心想你个闷葫芦也终于有开窍的一天，筷子在碗盘上玩味着打转：“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潇湘楼，鸨母见她样样都精，没有问身世就留下了。名字什么的也记不清了，只是经常一身紫衣示人，所以大家都叫她紫姬。”
“……”低下头兀自陷入不知名的思绪里，却被一阵起哄的声音打断：
“呜哇，公子好厉害！紫姬当上红魁以来还没有人能在对联上赢过她！！”
众人纷纷举杯要为手冢的才情干杯，手冢推却，却被主子笼络着将赠饮的花雕一一饮尽，待到幕终人散之时，已是午夜时分。
清冷的江面上，烟波袅袅。潇湘楼不时传来姑娘与客人调笑的声音，偶有打更人的声音和狗吠声掺杂其中，夜已深凉……
“站住！！”雷鸣般一声断喝扰乱了江面的宁静，楼中的人以为又是江湖厮杀，没有多作理会。暗夜中一名少年慌不择路地跳进了潇湘楼一扇微启的窗户，怎奈地板比预想的要低，重重地摔出了一记闷响。
“这边！！”追兵们听到声响，改道而来，少年捂着后脑站起身来，还来不及呼痛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呆。
足以媲美一个小型浴池的大浴盆，扑鼻而入的清香味道，还有那一双，楞楞地置于烟雾袅绕之中，写满了惊愕的莹蓝颜色……
“我……！你……！”意识到眼前状况的少年脸涨得通红，琉璃的琥珀色眼底下满是尴尬的错愕，舌头像断掉一般噎不出半个字。那人却突然起身把他整个人都拉进澡盆里，哗啦一声响，溅起了满室水珠。空气中的躁动因子还未停歇之际，几个提着大刀的黑衣人破窗而入，惹来蜜发人儿的一阵惊叫：“呀——妈妈快来，快来啊——有人偷看我洗澡！！！！！！”边说着边背对着那几个已经垂涎三尺的男人。其中一个压下喉头的冲动沙哑道：“小姐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请问刚刚你有看到一个矮个子少年这边经过吗？大概是墨绿色头发，金黄色眼睛的样子——”
矮个子——
屏着呼吸的少年听到这里火冒三丈，想要冒头出去跟他们拼了，却被那只细瘦却有力的手死死按在身下，仰头不经意间，似乎……
不说她是小姐吗……？而且这里，好像是名妓聚居一堂的潇湘楼啊，那，那个跟自己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我一个人在这里洗澡怎么可能会有男人进来嘛！”边说着，边用眼角余光风情万种地在热雾蒸腾中闪了一下，两道蜿蜒的血流立刻很不争气地从几个色狼的鼻孔冒出。领头的那个硬是克制住将那几个要扑上前的狼拧了出去，一句“冒犯了”以后很潇洒地奔出窗外——跌入江中。
“呼哈——”少年冒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散乱的墨绿色的丝发贴在颊上，浑身上下泡成了发水面包，狼狈不堪地看着那个，好整以暇的救命恩人——
“谢、谢谢……”
“谢就不必了……只是人家什么都给你看光了，你要负责。”微笑着拧干浸染了香气的蜜色长发，肩膀比起孔武有力的男人来说的确是过于细窄，却也不至沦为女子的纤细。一袭紫衣加身，融男子的清朗与女子的柔媚于其中，正是恰到了好处。
“我……负责……”少年低低地吟哦着，脑子里逐渐烧沸成一锅浆糊：他真的是看光了别人，所以要负责……？但是不对，这个人不是跟自己同性吗……？同性，可是别人的确是潇湘楼“小姐”，所以还是要负责……？所以说，要对一个男人负责……？
看着少年拧眉沉思很伤脑筋的样子，紫姬掩面而笑：“开玩笑，开玩笑。作为交换，小朋友答应为我无条件做一件事情，如何？”
“什么事……？”少年边说着边掂了掂身后濡湿的包袱，瓷白色的一角自肩部露出，只是一霎，却没有逃过，莹蓝色的眼睛。
“我还没想到耶。想到再告诉你。”食指抵在唇上，笑意加深。少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木讷地点点头：“好。”
想问他是否是个男妓，话语却始终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越与之交谈，想问的话越多，只是心底却很明白，就算是问，眼前的人也有1001种方法可以糊弄自己……
“ne，怎么了？”紫姬掌灯过来，修长的手指蜷曲着护住手中的火苗，缓缓移至窗台。
“没……”
“呐，有兴趣的话，看看这个。”示意对方过来，微笑着望着漆黑的江面，欣欣然打个响指，先前几个窜逃的黑衣人身上瞬间飚起了火苗。星火点点，如暗夜中盛开的红色芍药。
听到远方惨烈的嚎叫，少年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张在明烛的映照下有些发白的脸庞。
“呐，小朋友答应我的事，不会食言吧？”飘散着淡淡水汽的脸庞凑近少年未脱稚气的脸蛋，越发浓郁的芬芳搅得少年的脑中一片浑浊——
“不……不会……还有，我叫越前龙马，不是什么小朋友……”
最后一丝倔强仍在负隅顽抗，只是已架不住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紫姬自然地接他在怀，嫣然一笑。
江面上，影影绰绰几枚星火，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浓浓夜色之中。风过处，碧波明镜，平静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