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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洛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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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洛川
杏花时节,花丞相十二门生相约湖上雅集。
“表姐果然是为了见昭夜才陪我出来,好吧好吧,就让你输得心甘情愿,去见你的昭夜吧!”少女吃下一大片棋子,赢得心满意足。
“分明是弥镜表妹自己想见人家吧,不然怎会百般央求姨父许你上画舫?”
“那煌珠表姐的荷包是做给谁的呀?”弥镜举着青色荷包笑嘻嘻辨认,“这上面绣的是肥鸭子?”
煌珠脸上泛红,恼羞成怒抢夺:“亏你是丞相千金,这是雎鸠!”
弥镜绕过棋枰,起身躲避:“哈哈,原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边躲边笑不可抑,被追来的少女扑到船舷,弥镜惊呼一声,荷包脱手,飞出舷窗。
另一艘画船刚好经过,船上一人接住了飞来的荷包,十一人从他身后涌来。
“哎呀,好肥的鸭子!”左边一人赞叹。
“这不是小姐的画舫么?”右边一人惊叹。
“昭夜运气真好呀!”众人齐声称羡。
众同窗游船宴饮,作诗唱和,轮到昭夜,他立身画船,白衣垂河,手执酒杯,望洛河之洲,多少诗情都不及一篇《关雎》。诗未作出,迎来一枚荷包。
两少女整理出一派从容姿态,站在窗内,瞥向顺河流经的画船之上。煌珠对上昭夜的视线,红了脸颊,恰如海棠白日盛放。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每一次,弥镜都是见证者。弥镜不确定自己意外丢出荷包的样子有没有被昭夜看到,她不想被他误会,更不想做个沉默的旁观者。
“昭夜收下了表姐的荷包,那你知道上面绣的什么?”
昭夜酒酣耳热,白皙的手指抚弄荷包边角,笑意恰到好处:“洛河沙洲嬉戏的雎鸠,略胖一些。”话音甫落,引起身后进士团憋也憋不住的笑。
煌珠羞红了脸,恼怒转身,进入船舱。弥镜从鼻子里哼一声:“嫌胖,你还回来。”
笑意散在昭夜眼底,荷包不知何时入了袖囊。
弥镜不去看他,低着眼睛瞧水上倒影,因此没注意河心驶来一艘商船,被这个时节成群的雎鸠拦了去路,不得不调转方向,撞上了画舫。一阵剧烈摇晃,弥镜抬头看到了昭夜惊慌的神色,不知发生何事。
画舫被巨大商船撞开豁口,河水倒灌,惊呼声响作一片。弥镜牢牢抓着舷窗,河面波光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开始目眩,仿佛听见昭夜在说什么,她努力想听清,河水猛兽一般将她围困,阻隔了声音。她瞧见昭夜纵身跳入河中,向她靠近,冰凉的河水涌入耳鼻,她用尽力气伸出手去。
昭夜从河底抱起了煌珠。
贞鸟雎鸠,执一无尤。说的是雎鸠情意专一,择一而终。
弥镜并未沉入水底,甚至未曾饱饮几口洛河水,画舫沉没时,父亲的十一门生及时将她救出。反倒是煌珠大病了一场,花丞相将一众门生痛骂了一顿,生死关头,竟只有昭夜相救煌珠。
丞相府后宅幽深,杏花层层叠叠。被禁足后,弥镜整日在杏花廊下抱着书卷发呆,或将被风吹落的杏花夹入书页,只剩花骸,却留余香。
杏花廊隔着侧院,弥镜从漏花窗里瞥见一道刺目的身影,如雪春衫玉佩环。昭夜仿佛也才瞧见她,特意转了步伐,朝漏花窗这边过来。
他是探望了表姐,才偶然想起她吧?丞相千金的傲骨,岂会容许自己失意的模样被人瞧见?被花枝所阻,弥镜脚步错乱,终是落荒而逃。
昭夜赶至廊下,捡起落花里的书卷,掸去上面沾染的杏花,望向远去的背影,眸光黯淡,终究无法解释。
煌珠病愈,被关在府里十分烦闷,遂约了弥镜去茶社听书。这一月来,弥镜过得心灰意懒,也想出府走走,便应了表姐之约。花丞相如今对两女严加看管,必不会同意,表姐妹二人决意从后门偷溜。因住在不同的院子,又要避开后宅女眷,脱身颇为不易,便商定在茶社相见。
这个年纪做些叛逆之事,总能令人精神十足。弥镜低落的情绪寻到了出口,灰暗的日子透出一丝光来,哪怕是同煌珠一起做这事。她竭力不去思考这些日子表姐与昭夜一起度过的时光,将昭夜的影子从脑海驱除,只求须臾的欢趣。戴上幕离,遮挡了头脸,弥镜摆脱了丫鬟与嬷嬷,出了后门,仰头呼吸府外的空气,春日花香浮满洛阳城。
东街茶社里的说书先生照例说了几段老话本,听书的客人终于将耳朵听出了老茧,吵嚷着叫老先生换一折新戏。说书先生急智救场,这回书说我朝镇北将军卫延陵。
弥镜对武戏不感兴趣,要不是与煌珠有约,她也不会独自待在茶社昏昏欲睡,耳中听些喝彩声,以及说书先生添油加醋的聒噪声。
依稀说的是——卫延陵十五岁从军,九年间七度出征柔然,功勋卓著。尤其去年寒冬,魏军大举征讨柔然时,分兵五道合击,卫延陵舍弃辎重,率五千轻骑,纵越大漠,雪夜奔袭柔然可汗庭,俘十万柔然人。柔然可汗遁逃,魏军大获全胜,陛下遂于边关设六镇,以藩国门。今年开春,圣旨抵达边关,封卫延陵为镇北大将军。魏国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大将军,举国为之震惊。
一出功成名就的故事,被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听众得到极大满足,弥镜瞌睡得断断续续。春日微风吹入茶社,弥镜倚着胡椅,暖风撩起她的幕离轻纱时,忽然清醒,旁侧一道注视良久的目光徘徊不去。弥镜抬手整理完皂纱,这才透过幕离看去,旁座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子,白色大氅衬着玄鬓深目,不仅不收回目光,还妄图同她攀谈。
“请问小姐可是在等人?”
弥镜对这无礼男子有些不悦,冷淡回应:“是啊,可是关你什么事?”
男子不以为意:“冒昧问一句,小姐等的是情郎,还是女伴?”
弥镜冷声:“情郎如何?女伴又如何?”
男子微笑:“若是情郎,此人必不值得小姐久候,若是女伴,恐亦非结交之人。”
春日茶社,人群熙攘,那热闹鼎沸的一门之隔,有白衣身影驻足,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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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弥镜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回府后,弥镜遣丫鬟青鸾前去煌珠院里打探情况,得到的消息将她定在了原地。
青鸾吞吞吐吐:“我听表小姐院里的紫凤说,昭夜公子来过。”
许久后,弥镜笑了笑:“紫凤还说什么了?”
青鸾声音低下去:“紫凤说,还听见表小姐同昭夜公子说,她依昭夜公子所言,说动小姐前往茶社,现下小姐不在府中……”
弥镜已是浅淡的笑意冷下去:“然后呢?”
青鸾涨红了脸:“然后……昭夜公子说了句‘好’,在表小姐房里呆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弥镜发觉手心生疼,原来是指甲嵌入了掌心:“我爹呢?”
“丞相进宫了。小姐,表小姐同昭夜公子逾矩之事,需禀报丞相么?”
“闭嘴!出去!”
青鸾退去,弥镜捂住了脸,泪水在指缝间蜿蜒。原来自己竟成为昭夜私会表姐的障碍,需要昭夜费心思安顿的多余人。自己竟傻傻地以为不去思念,不去相见,便不会打扰到他,不会叫他为难。原来自己这样蠢。
丞相回府时,暮色四合,却命人叫小姐到书房一趟。
父亲极少在书房见她,虽心生诧异,弥镜却不敢耽搁,父亲必是遇着了急事。弥镜连忙敷了眼睛,借着夜色掩护,强行打起精神,去了父亲处理政事的书房。
谁知,书房外站满了花丞相十二门生,一个不缺。昭夜在檐下风灯里,看见了弥镜,朝她走了一步。弥镜从他身边走过,未曾停留。夜风微凉,她嗅见他身上杏花的香气。
“大将军卫延陵回京了。”花丞相的开场白,叫弥镜迷茫了。
“哦。”这关她什么事呢。
“卫将军求陛下赐婚。”
“嗯。”父亲说话越来越没有重点了。
“陛下问我的意思,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哦……嗯?”弥镜彻底糊涂了。
花丞相看着女儿,弥镜回看她爹,半晌,她失色。
花丞相叹口气:“没错,卫将军向我求娶你。你若同意,我便去回复陛下和卫将军,你若不同意,我也如实回复。爹爹就你一个女儿,着实舍不得,你想嫁不想嫁都可以告诉爹爹,不如考虑几日……”
“我嫁。”
花丞相惊愕:“你说什么?”
弥镜平静道:“我说我嫁,嫁给卫将军。”
“你可以考虑几日,了解一下卫将军……”
“雪夜奔袭柔然可汗庭,俘十万柔然人,可汗遁逃,卫延陵遂被圣上封为镇北大将军,年仅二十四岁。”弥镜淡语,“这样年轻有为,功勋卓越,还有比他更好的夫婿么?”
走出书房的一刻,弥镜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昭夜依旧站在风灯里,露水打湿了衣角。弥镜向他走去,仰头对他道:“我要做将军夫人了,昭夜。”
“愿弥镜小姐与卫将军白头偕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