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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既见狡童 ...
云胡不喜?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简府的,绣球花下的那个小孩在脑海盘旋不去,我浑身忽冷忽热,坐卧不安。想起明于远临去青城前的那段话,他什么时候知道有这么个孩子的?他不肯明说,只是提醒我哪怕狠心一次……呵呵,狠心。那孩子的模样,……我再不愿承认也得承认,他像极了我。
当他从绣球花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只想转身逃跑,可双腿却不听使唤钉在当场。我看着他挪着胖乎乎的小短腿,看着他蹒跚地走到我身边,看着他揪住我的衣袖。小手上捏着一瓣皱巴巴的花,仰头笑嘻嘻送过来,冲着我口齿不清地说着:“咯……咯……”
我身边传来轻笑,太子不知何时过来了,他对我说:“他在喊您哥哥。”说着弯腰去取花。那小孩躲闪着不肯给,继续仰头朝我笑嘻嘻喊道:“咯……咯……”
我落荒而逃。
几乎是同时,背后传来“哇”地一声大哭,听上去十分伤心。
我也十分伤心,不仅仅是为这个孩子,也为我自己。
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意愿,明知我无法接受与女子燕好,却还要趁我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这样做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了留我,竟能够亲眼看着我与女子……?我胃液上涌,不寒而栗。
我原本可以不辞而别的。因为想到这种离开的方式,可能会给他带来的伤害,我拒绝了明于远同往青城的提议。我怀着那么深的歉意,准备去和他作一次长谈,只希望表示一份尊重,只希望他能多少好受些。哪里想到他的心思如此深沉周密,难怪他要说去留选择权在我手中。
我的手中有什么选择权?
我选择一走了之,然后在每一次想起这个孩子时,良心不安?明于远放弃那么多得来的自由,却因为我的这个无法释怀,所有的快乐都变得不是滋味,——我能选择这个?
或者因为这个孩子,选择留下来?那么这孩子的娘呢?我可以选择无视自己的良心,任那可怜的女子自生自灭?如若不能,于是我得选择与那女子生活在一起?然后,我将选择放弃明于远?
呵呵,多好的选择。
我在书房里枯坐如石,慢慢地厌恨起自己来。明明他们慕容氏一个个都那么精明厉害,做好了罗网,偏偏我这傻瓜要凑过去。一知道慕容敏不愿成婚,我问都不问原因,就以他知己自居,怀着满腔热情进宫,自以为能让太上皇改变主意,结果改变了什么?
明知道慕容毓对我怀着怎样的感情,我却不听明于远要我疏远、冷淡待之的劝告,只顾着以己度人,想尽自己所能,让他能够开心些——我无法报之以感情,但最起码可以报之以兄弟般的友善与赤诚。到头来,人家根本不要这些,小小的一个计谋,就让我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明于远。
我在黑暗中念着这个令人温暖的名字,深深的愧疚漫上心头。如果不是我,他一定不会这么早地想到归隐。庙堂之上,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可他却为了我,把所有的才华抱负换成求田问舍的碌碌。而我给了他什么?与皇帝争夺所爱,他要担多少风险?为了避免这事的发生,我怀着一腔天真,做着现在看来全是十分可笑的傻事。想要每个人都好,最终伤了每个人,还连带一个可怜无辜的小孩。
……那个孩子。
从他的年龄看,一定是那夜宫里发生的事。可是,我再神智不清、意识昏沉,也不可能与女子……难不成是何太医或他从旁协助?一想到那种可能,我脑中迅速闪出一幅令人极之难堪、羞恼的画面,禁不住吐得胆汁尽出。
慕容毓,原来你竟这么厉害。既狠得下心来对我,更狠得下心肠来对你自己。可笑我直到现在,想起那夜你做那种事自己可能会有的伤痛,竟仍忍不住要替你难过。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要怎么做,才能做对一次?
“怀璧其罪”,我想起五年前宋言之对我说的话,不由大笑起来。怀璧其罪,我毁了它,看它还能产生什么罪孽。
我从书桌抽屉里摸出刻刀,向脸上狠狠划去。刀触及的瞬间,脖子一疼,我最后的意识是:割的是颈?也好……
醒来灯烛朦胧,一人宽袍大袖,笑容淡静,立于床头。
我一愣。
妙音?
我惊喜地坐起来,笑道:“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微笑:“阿弥陀佛,在小师弟想重塑这张脸时。”
呃?
我猛然记起书房里的事,忙摸了摸脖子,似乎没有破损处;脸?似乎也不疼……这么说脖子疼并非幻觉,应当是妙音了,他武功极高明,出手阻我是易如反掌。
看来我刚才只不过昏睡了一场,醒来后烦恼仍在,一切问题仍在。
“想不到小师弟有了孩子,竟变得如此冷淡。师兄我远来道贺,却连杯茶都叨扰不上。”
孩子……?我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却吐无可吐。
“哎呀,莫不是师兄我听错了,小师弟现在才怀上?”
我抓起枕边刻刀飞甩过去,他大笑着接过,满脸赞叹:“五年不见,小师弟竟练成飞刀神技。”
我再烦恼也被他逗笑了。
“阿弥陀佛,小师弟这一笑,万古春回。”
我再也笑不出,盯着烛火发呆。外面黑夜沉沉,就像人生烦恼绵绵无尽。我心底一动,问道:“师兄,我跟你回莲花寺出家好不好?”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妙莲师弟一出家,皆大欢喜。先说简相,简相爱子之心,天下难出其右。他宁可自己孤独痛苦,也会全力支持你,毕竟你觉得袈裟一披就能烦恼全消;再谈明于远,出了家你就能摆脱纷扰,他爱你极深,只要对你有利的,他自不会反对。这人又极之骄傲,表面肯定不会流露半分。顶多埋首国事废寝忘食,如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身体每况愈下,你在莲花寺必然代为欢喜,因为这一来他就可以摆脱尘世苦海,早登极乐;至于皇上,他肯定保持沉默。不出数日,昊昂会少一位明君,莲花寺又会多出个僧人。然后,是那孩子。那孩子从此如天地孤鸿,无父无母无羁无绊,如此了无牵挂,长大定然是天下第一等快乐人;最后就是妙莲小师弟了,你一入佛门……”
我越听越冷,最后忍不住打断他道:“别说了师兄,是我想左了……记得某次人家替我测这个‘非’字,他说我终生无忧,但牵绊太多,又不忍割舍,所以难得自由。如今真的是进退两难……”
妙音微笑:“阿弥陀佛,原来这些牵绊都是你想割舍的。”
我一怔,当然不是……不全是。
明于远,简宁,我怎么可能会舍弃?阿玉……他不是我的,所以谈不上割舍……难不成是为阿敏?可是冷静下来想想,阿敏从不给我困扰,他待我已无法再好,哪会做了圈套害我,这样的人,我又怎会想着去割舍?……我糊涂了,既然都不是,那我究竟为什么如此气愤难过?
难道是我自寻烦恼?我轻笑,到最后原来是我不好。
妙音突然叹息:“小师弟,错不在你。你宽厚纯良,宁肯委屈自己也要处处为人着想,你这样的人,就是花了脸,也一样动人。”
我苦笑,起身给他沏了杯茶,决定换个话题,于是问道:“师兄,你来几天了?”
妙音微笑道:“小师弟是想问我怎么会来的吧?佛家讲机缘,我与小师弟碰巧有此机缘。”
他虽不明说,我也知道多半是有人请他来了。这人大约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字:毓。他竟如此了解我,刚才要是何太医、沈都统等人在此,只怕更会触我之怒。可是妙音不同,他化外之人,兼之我又十分喜欢他,所以面对他自会逐渐冷静下来。
哼,阿玉,你算准了一切,是不是?可你大约算不到我无法面对那个小孩,只要想到他,我就忍不住会想起……我一阵寒颤,胃部又开始翻涌。
妙音两指搭上我的左手,他皱眉问道:“你打算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把自己关起来关多久?”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进来,把一盅热腾腾的梗米粥递到我手中。
米粒雪白如乳,不知何故,脑海中突然闪过两粒雪白的小牙……刹那,纷乱的意象拥挤而来,某个无面目的女子,被人扶坐着的傻瓜我,白花花粘乎乎的液体,小孩……我呻吟一声,冷汗瞬间浸湿里衣,忙推开粥盅,大吐特吐。
妙音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股暖流跟着传来,我胸中烦恶顿减,低声道谢。
他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微笑道:“阿弥陀佛,据钟管家说,这粥向来是你喜欢的,你这反应真奇特。”
我十分不自在。这人澄明圆融、智慧深蕴,看来已察觉我不正常的原因。
果然,这疯僧开口了:“原来小师弟如此不喜女子,明于远知道了定然大为欢喜。”
欢喜?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知这小孩的存在,就一定会设法查清当日宫中的那个女子是谁,以及她的下落……他要我狠下心,有没有可能不是针对那孩子,而是孩子的娘?
我心底苦涩,只觉得眼前处境如陷死局,怎么走都是死棋。
“小师弟,你不吃不睡是不行的。别想了,睡会儿吧。”我还没反应过来,某物已被我咽了下去,口中只余一片清凉。
这霸道的家伙,我无奈地摇摇头,对他说:“师兄,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妙音微笑:“小师弟,你何必舍近求远?”
什么意思?我还没说出来,你就已明白了?
妙音道:“罢了,还是告诉你好吧。某天,我先后收到两封书信。一封是皇上的,一封是明于远的。明于远声称你近来可能有事难以想开,至于是什么事,他嘱我去问何太医;皇上的书信更简短些,要我来京城看看你。”
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明于远去青城是有意而为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目前这个局面自然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他是要我静下心认真思考并做出选择吧?
唉,选择。我要是能选择,早就与明于远离开了,岂会落到现在形同困兽的地步?
不知道妙音给我吃的是什么,睡意涨潮般扑来,可我却不想睡,所以支撑着问妙音:“你有没有去找何太医?”
妙音微笑:“去了。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因为你,皇上对明于远是不得不容忍;可皇上如何能允许一个女子与你?”
……啊?!
……这话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看着妙音,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答案;他正好也在看我,笑叹道:“阿弥陀佛,小师弟模样像少年,性情更像少年,偏偏却做了父亲,确实难为你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犹如沙漠中渴得要毙命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汪湖泊,挣扎着走过去,却发现是海市蜃楼一样。
妙音应当看得出我的沮丧与失望,可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相反却讲起了故事:“寺庙中,常有大户人家媳妇因不能生育,来求观世音菩萨送子的。有些尼庵为了香火,让人们相信庵里的送子观音特别灵验,发生过把女子迷昏了,将成年男子的新鲜□□快速移送至她们体内而致孕的事……”
!
我眼前一亮,心怦怦怦越跳越快,犹如溺水之人遇到了浮木,颤声问道:“师兄,你的意思是……”
哪知妙音一指点来:“阿弥陀佛,睡吧。”
我来不及抗议,就坠入了梦乡。
醒来室内光线明亮,可下一刹那,我眼前一黑,恨不能重返梦中。
那小孩!
不知何时,他竟出现在这儿,还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枕边,一动也不动。遇到我视线的瞬间,他立刻笑了,笑得满脸灿烂,露出两粒雪白的小牙,含糊不清喊着“咯……咯……”,热情万分地朝我扑过来,短短软软的手臂霎时缠上我的脖子……
无异于自投环套。
这念头一冒,我冷汗顿出,忙不叠地要把他拉开。他笑容僵了,脸涨红了,摇着头,表示坚决不放,一边着急地喊道:“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我牙齿直打颤,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手上微用力,终于把他相扣的小手掰开了。我站在床边气息混乱地看了看他,他坐在床沿,小嘴扁了扁,又扁了扁,短短的小手朝我坚定地一伸,做了个要抱的姿势。眼眶中旋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雪白的小脸却努力朝我现出讨好的笑:“咯咯……”
我脱门而出。
跑出去很远都听得到那孩子的大哭声,充满无限伤心委屈之意。
简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见到我的神色都很古怪,担心同情,又似乎暗藏欢喜,以至于笑容无一例外地僵硬。
我如芒刺在背,朝他们潦草地笑笑,快步走进简宁的书房,坐下来擦掉额上的冷汗,心里却堵得慌。
还好,简宁去了朝堂,不然……
我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听到钟伯在门外喊道:“小公子……小公子……”人跟着走了进来。
他原本一脸担心,看到我立刻神情放松下来,笑道:“小公子,你近两天粒米未沾了,吃些什么?粳米粥……”
“不!”我飞快拒绝,想了想,又抱歉地笑道,“钟伯,别忙了。待会儿……我喝茶。妙音大师呢?”
哪知钟伯满脸茫然,随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公子说的是莲花寺方丈?他到京城来了?”
我糊涂起来。难道……一切全是我的幻觉?
我暗含希望,试探性问道:“钟伯,我卧房里……”
钟伯一下子笑得不见眉眼,见我盯着他,忙咳一声,语气变得如履薄冰:“小公子……问的是不是……小小公子?”
“哪来的小小公子?他不是我的……”
“可他长得……一模一样……”
“像又能说明什么?他根本就是皇上的……”
“什么?!你……你是说……他是皇……皇上与你生……生……”
亏你想得出!
生?生什么生?我这会儿连气都不想生了,留下眼珠快要弹出来的钟伯,转身就走。
可从此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要来的都无法避开。
又一天。
我独坐书房里发呆,还在想着早晨的事。
窗外小毛球的叫声特别清脆悦耳,我在睡梦中都听得见,这么叫或许是想进来吧?我微微一笑,睁开眼睛。
下一刻,我大咳起来。
“咯——咯——”
这小孩竟趴睡在我身边,这会儿正笑得说不出的灿烂与满足,两粒小牙亮闪闪;可这声“咯咯”却没了以前的热情勇敢,变得有些瑟缩试探,带着可怜巴巴的味道。
我再也无法忍受,沉了声音冲着门外喊道:“出来!”
总不可能是这小孩自己,天天夜里从宫中跑出,跑到我卧房里来,没有人的帮助,怎么可能?我前几天不问,是我不想深究,但如果他们当我就此可以接受,也太高估我了。
果然。
柳总管走进卧房。我虽隐约猜到是他,但见到了还是暗吃一惊。他看着我,似乎也吃了一惊,低声问道:“简尚书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妙音说你……看见米饭、稀粥就会吐,是真的?!”
我无力再多言,说道:“没什么,谢柳总管关心。以后别再带他到这儿来……”
柳总管轻声解释道:“自从尚书府里见过你,他回到宫中就哭闹不休,晚上犹甚,不肯好好吃饭不肯睡觉。直到对他说带他来看你,才稍稍安静些。宫里多少天不见他笑了,只有对着你,他……”
我满心的疲倦与沉郁无处宣泄,摇手示意他别再说。
这小孩坐在床头,乌溜溜的眼睛,一会儿转向柳总管,一会儿又转向我,似乎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所以他转向我时,伸出热乎乎的小手紧紧握住我一根指头,仰面努力地笑着。
笑得人心没由来一颤又一酸。
我烫着般抽回手。
他圆圆的眼睛里立刻充满泪水,我飞掩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哭出声。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激得我的心都疼。
控制了全身的力量,才没将他抱进怀里……我忍得浑身都在微颤,深呼吸再深呼吸才平静了声音,对柳总管说:“带他回宫吧。以后别……带他来了。告诉皇上……没用的。”
这小孩肯定听得懂我的话,他再次握住我的一根手指,口中着急地喊着:“咯……哥……”
焦急,又不会表达。小脸涨得通红,泪水直往外滚落,大滴大滴,飞快而无声。
柳总管看看我,我平静地说:“带走。”
似乎很久都能听到他离开时呜呜咽咽的声音,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在房中枯坐整天,谁来也不见。小黄鸟也不吃不喝,蜷缩在我袖中,小脑袋时不时蹭蹭我的手臂,柔软温热,使我无一刻不在想那孩子留在我指尖的温度。
窗外花事阑珊,春光将老。黄昏潮水般淹过来,空荡荡的房内,寂寞像一只深隐的兽,把人的身心啃啮得千疮百孔。
阿玉早些时候曾将一张纸条从门缝里递进来,上面四个字:“我们谈谈?”
谈?
谈什么?
他要的,我给不了;他给我的,我要不了。
谈了,徒增他的痛苦,徒增我的烦恼。
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换成是我,我也会如此执着的。只不过他的执着,会强悍地表现出来,而我,或许只会选择沉默。
如果是我迟到十年,明于远身边已有喜欢的人,我可能不会去争取,只会默默关注,竭尽所能提供他最想要的,给他最大的支持;潮涨潮落,全在心底;他永远不会知道,在无人处,在每一个深夜,有人为他黯然神伤与寂寞。
所以,阿玉的痛苦我都能明白,可我没有办法给予更多;如今这个小孩的出现,使我的离开变得艰难。想起那个孩子,我心念一动,或许可以问问阿玉,关于某个女子的事?妙音那夜分明暗示了一些事。
可要如何开口问?这事怎么想怎么难以接受。
或许,简宁?
这几天,简宁来看我数次,都被我拒在门外。我怕他来做说客,更怕他劝我如他当初一样,娶了那个女子……这事就这样一天天地拖着。
如今又是一天。
窗外有翅膀扑扇的声音,跟着一只鸽子落于书桌,腿上绑着一封书信。
明于远。
开头三个字,就令这些天来的我第一次湿润了双眼——
“傻小子”
“我在途中,不日即返。”
短短八个字,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觉得勇气倍增。我点点小黄鸟的脑袋,微笑道:“我们吃饭去,吃完我带你去宫中,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逃不是办法。”
小黄鸟轻快地应了两声,松松羽毛,飞到我肩头。
走出房门,我一愣。
阿玉静静立于庭院中,微笑相向。我忙向四周看,还好,那孩子没带来。
坐在书房内,阿玉注视着我,轻声问道:“怎么瘦成这样?听妙音话中意思,你……”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钟管家亲自送来提盒,我站起来接过,随口问了句:“环儿呢?”
钟管家朝阿玉恭恭敬敬施完礼,转过来对我说:“小公子上次见到环儿,连声叫她出去,还把她熬的粥推还给她,环儿哭着回去了。”
阿玉端坐着,面容沉静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钟伯担心地看看我,又道:“小公子,你好歹吃些,丞相说了,如果你再不肯吃,他就要恼了……”
阿玉微笑:“朕其实一直想看简相恼了,会如何对他的非儿。”
钟伯呵呵笑:“自然是要拍几下意思意思的,只不过,拍着拍着,第三下就搂到怀里去了……”
阿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我把越老越活泼的钟伯推出门去。
阿玉微叹道:“我倒希望你也能像简相。”
我正揭开一只烟青色瓷盅,闻言怔了怔,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决定不接这话题为宜,于是闷头开吃。
这一次换成了碧盈盈的粳米粥,清香四溢。饶是如此,我深呼吸数下,才咽了第一口。
阿玉微皱了眉:“这么难吃?我尝尝。”
这样的话,他一共说过三次,前两次是在宫中喝何太医煎的中药,他说要尝,结果……我觉得他想尝的根本不是中药。现在……我忙从提盒里取出一只洁净的细瓷白胎小盅,分了些粳米粥递给他。
他眼中渐渐漫上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柔和。
我不禁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你要是觉得好,就多吃点,我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他静静地看着我,神色越来越温柔:“那天你从尚书府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一直在外面……我以为从此你连微笑也会吝啬于我……”
夕阳西斜,春日黄昏特有的宁静之中,草木清气自窗口丝丝缕缕流淌进来,和着他低沉清冷的语声,令我心底无端怅惘。
想起十六岁的春天,倦勤斋初遇,我因欣赏他雍容优雅的仪容,喜欢他干净孤高的气质,所以乐于与他亲近、谈笑,——那时我是无忧无虑的傻小子,他又何尝想到日后之苦?
如今,我之烦忧,他之痛苦,一切皆因求不得,何来对与错?或许我们各退一步,彼此都能把死局做活?
目前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在,不问清楚,我无法做下一步思考。
因此,我强抑下不自在,问道:“阿玉,那夜……究竟怎么回事?那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阿玉看着我,突然轻咳一声转向窗外,脸竟微微红了。
我直接发呆。
难不成真是他协助我与女子……我两耳轰鸣胃部翻涌,站起来就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我,低声说:“小非……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
他擦去我额上的冷汗,轻轻把我按坐在椅子上,却犹豫着不开口。
我叹息道:“阿玉,事到如今,你直说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不恨你就是……”
他漆黑的眼底光芒刹那亮愈星辰,映照得整个人明亮一片。
他注视着我,轻声说道:“小非,这世上我容忍了明于远,绝不会再容忍他人染指你。那夜确实有一灵秀女子……别紧张,”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看,全是冷汗……那昏睡的女子与你隔帘而处,陪着她的是宫内最年长的医婆。女子不与男子燕好也能受孕的事,是她说与何太医听的。为确保这事万无一失,何太医和她拿内廷女子与宫中侍卫做过试验。结果,有二人诞下健康的孩子。你别皱眉,这些人是自愿的,他们原本各自有意。事情之后,那些女子配给了与之配对受试的侍卫,放出宫中去了。”
我联想妙音那夜暗示性的话,两厢一比较,顿时明了,不禁暗松一开口。可是转念想到那个女子……她如今在哪儿?
我无意识地搅拌粳米粥,不敢继续问,更不敢推想那夜的细节。
阿玉微笑道:“小非,再搅下去就要冷了。你现在对着它不会还犯恶心吧?”
我想我连耳朵都红了,忙埋头认真吃饭。
阿玉看着我,笑意越来越浓:“小非,你这模样实在不像做父亲的。估计那孩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比你厉害。小非,孩子的乳名为元儿。你如不想认他,他就姓慕容。”
最后,直到阿玉离开,关于那女子的去向我都没有勇气问出。
夜里我一合上眼,就听到那孩子呜呜咽咽、如受伤小兽般的哭声。
明于远果然于第二天黄昏回来了,他意态闲淡地走进书房时,我怀疑他不是才赶了几百里路,而是刚刚去作了一次郊游。
他状似随意地看了看我,一看之下却变成头疼模样:“好不容易养圆了些,怎么又瘦回去了?”说着,一把将我拥进怀中,轻轻抚拍我着的背,在我耳边正式道,“没事,别担心。”
不知是他说没事,还是他回来了的原因,我只觉得连日天的彷徨、郁闷减尽了许多。
他突然低笑,小声问我:“听说这些天你见到某样东西就吐?晚上我看看,一定要把这毛病给治好了,不然以后……”
我脸上发烫,语气却力求自然地打断他:“已经好了,不相信现在吃……”
他手臂用力,把我更紧地贴近他,笑着低问:“现在?小非非,几天不见你竟变得如此大方了?”说着,咬了咬我的耳垂,“那我就细嚼慢咽开吃了。嗯,你说我们这次到几更?”
我猛然醒悟这家伙说的是什么,忙着把他推到一边;哪知他不放手,紧紧地抱着我说:“这么忙着把我往外推?小非非,你真伤我心。”
他那语气是说不出的哀怨。我明知他在说笑,还是不由自主地反手抱紧了他,小声说道:“明于远,我以为你会不要我了。那个小孩……我没有办法不认他。”
明于远突然松开了手,走到窗口坐下,神情淡淡地问道:“这么说,你准备要那孩子?以及……那个女子?”
“不!……不是……是那孩子太可怜了,我无法狠不下心……”
“嗯,我明白了,你无法狠下心来对他,但可以狠下来心来待我。”
“不是!明于远,你明知道我……”
“知道你什么?”
我看着明于远发呆。他明明离我这么近,伸手可及,可为什么这会儿我却觉得他突然离我极远,远到眨眼间就会消失?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上前一把抓了明于远的衣袖,说道:“明于远,除非你不要我……不对,不要也不行!你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别想离开我。”
他微咳一声,拿起一把林岳要我写的扇面似看非看,说道:“你的意思是你准备拖家带口跟着我?”
原来他果然嫌我……
我心底一空,尴尬地松开他的衣袖,笑道:“差点儿忘了,林岳的这两幅扇面,答应尽快给他的。你如果有事,尽管去……”
“我碰巧无事。”
我低头专心磨墨,努力忽视他的存在,忽视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挑了支毛笔,试了试墨,展开扇面准备写,可几次都落不了笔。
毛笔在我手中不受控制地颤动;换了右手,还是不行。我笑着向他解释:“昨夜睡不着,正好新得了一块田黄,灯下刻了大半宿,可能劲用过了。明天给王秋源送去,他应当会喜欢,这次刻的是……”
“为什么睡不着?”
我一愣,又继续笑道:“我刻的是‘石藏大千’。想想这些石头,亿兆年来,集天地之英华……”
“你连声音都在颤抖,想必昨夜刻石时,喉咙也跟着做劲了。”
我再也笑不下去,一口气涌上来,想也不想冲他说道:“明于远,你没事请回吧。”
“迫不及待赶我走,是想把那女子娶回来么?”
我看着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咳一声,转过头看向窗外。
原来,天已暗了。
暮霭模糊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声响,天地间只余下深深浅浅的灰。
我放下手中的活,呆坐着。过了不知多久,听到自己低沉迷茫的声音在絮絮叨叨:“……我想了又想,无法娶她……娶了她,她不可能幸福,我也……那孩子……我昨天狠下心把他赶走了,结果耳朵里全是他的哭声……明于远,我不怪你会嫌弃我……我其实也嫌弃自己……一夜之间,好好的一切全毁了……”
“你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娶了那女子,要回孩子,不就完好了?”
我微笑起来:“明于远,你要笑话我就尽管笑吧。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
明于远没笑,呛了。他咳了数声,才气息不稳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给你?那可不行。要嫁,也得你嫁才对。”
他的话音还未落,我人已落入他怀中。
耳边传来他的低笑声:“傻小子还没傻到家。你刚才要是告诉我你有娶那女子的打算,我一定会让你通宵睡不成。”
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欣悦与满足。
我这才明白,又上了这家伙的当。可他居然还貌似大度地作了让步:“看傻小子满脸通红模样,算了,我们就到四更天吧。”
妙音来辞行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探访王秋源,结果石头被妙音抢走了,理由是:“这田黄晶莹通透,温润细腻,见它如见小师弟。”
我简直哭笑不得。他有时看似尘心未息,其实内里如秋江明月,澄澈浩渺,毫无挂碍。所以现在这番举动颇令人费解。
妙音微笑:“阿弥陀佛,小师弟不会舍不得一块石头吧?罢了,这个与你换。”
他扔给我一个十分古朴的挂件。素色麻穿着,末端是椭圆形的通体玄黑的似石非石的物体。
我想想以前他给我的易容丹,《锦阵图》以及《克敌之举》的册子,不免有些迟疑:“师兄,这次不是恶作剧吧?”
妙音宝相庄严,双手一合什:“阿弥陀佛,水远山长,小师弟善自珍重。”
说罢转身而去,人海茫茫中,渐行渐远。
我在阶前站了很久,心中怅然,简宁过来都没有察觉。
“非儿,我那儿新到了一些云雾,正好宋将军昨天送来一瓮谷帘水……”
我一愣,哪位宋将军?
简宁微笑:“我朝只有一位宋大将军。”
我顿时眼前一亮,转身就想去宋府。简宁拉住我,笑道:“他还在返京途中,水是前锋快马送来的。”
坐在简宁书房中,我取出谷帘水,煮开了一试,果然甘腴清泠,堪称绝品。云雾经它一冲,翻腾舒展,如浪花崩石,翻腾起一窝香雪。
我笑着央求:“爹爹,这云雾你得分给我一些。等宋言之回来了,我沏给他尝尝。”
哪知简宁还没回答,明于远已在窗外接过口去:“什么好东西,巴巴地要送给他尝?”进来后,拿起我的杯子微抿一小口,“谷帘水?只有谷帘水才能尽展云雾之香。”
我作景仰状,笑道:“厉害。”
他一笑,在我身边坐下。
简宁道:“非儿肯定不知道,明国师前些天去青城,其实是做了些调查。”
什么?他不是说到青城去安排我们同游事宜的吗?
我的心突然怦怦怦直跳,只觉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就喝。
明于远笑了:“谷帘水,云雾茶,你这么大口猛喝可谓牛嚼牡丹。”
简宁语声平静:“你要是一回来就告诉非儿,非儿何至于这么紧张?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恼非儿糊里糊涂就有了孩子。”
我冷汗冒出来更多,怕替明于远辩解:“爹爹,明于远他没有……”
简宁抬手擦了擦我额上的冷汗,安慰我道:“非儿别担心,不算很坏的消息。倒是你,别太心善。尤其对皇上,别轻易原谅。他们慕容家当我们简家这么好欺负的么?皇上上次跟我说,元儿名为慕容简。”
什么?!
“为什么要姓慕容?!爹爹你怎么回的?”
简宁语气平淡:“自然是赞美皇上无所不能,亲自生下这么可爱的皇子。”
我大咳起来。
明于远边拍我的背,边拖长了声音问道:“你心虚什么?难不成真是你与他……?”
我咳了一半,堵了,只觉一口气不上不下,满脸发涨地僵坐于椅子上瞪着他。
他似乎吓了一跳,笑道:“傻小子,这么不禁逗……”
简宁冷冷地笑了:“明国师,非儿向来单纯,哪是你们这些人的对手?这事别说他没错,他就是错了,也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不事先提醒他些?有些时候,该说的还是要说说的。当然,说时要尽量温和婉转,非儿胆小不禁吓……”
“哦?既如此,简相为什么不亲自说说你的非儿?”“说说”二字被他说得又重又长。
“那还要你明于远做什么?”简宁毫无愧色,微笑道。
明于远看着简宁,满脸叹服。
我想笑又不敢笑,重新喝茶。
简宁静看着我,突然微笑道:“时间真快。非儿,你幼时几乎与元儿一模一样。那天我在宫中见着他,吓了一跳。”
明于远微笑反问:“吓了一跳?应当是满心欢喜吧?”
简宁这次没有否认,他正色道:“欢喜自然有。但想到非儿要是晓得了,还不知道会怎样难过,我再欢喜也大打折扣。我只怕他像我当初一样执意要娶那可怜的女子,结果使三方受其害,还连累非儿从小无人疼爱……”
明于远看着我,满眼笑意:“幸亏小的这次没犯傻。”
他停了停,在我耳边磨牙般补了一句,“有我在,你想犯傻,也没有机会。”
那是。看到你,我只会犯晕。
我被心底冒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连脖子都热了起来。
明于远低笑出声。这下我浑身温度飞升。
简宁也笑了:“非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却稀里糊涂有了孩子。非儿这性子,无法想像他做人家丈夫。”
明于远说:“不得不佩服皇上想得深远,挑了位性子淡泊独立的蚕女。据我调查,这女子出生书香门第,四年前选入宫中,为宫中掌管图籍的女史。
事前医婆征询过她的意见,并说明不会告之孩子的父亲是谁,而且试验未必能成功。她回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宫中岁月寂静漫长,有个孩子流光或许容易渡过。如果孩子收不住,就算多个十月怀胎的体验,也不是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她并不知道世上有元儿。”
蚕女之说,我原也知道。在某些地方有些女子愿终身为处女,彼此结拜为姐妹,相互为盟,滴血为约,永不外嫁。从此风雨与共,生死不渝。想不到阿玉居然挑的是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就是硬着头皮想娶她,她也不可能嫁给我。
阿玉真是计虑周详。这一来,我对那女子的歉疚似乎稍淡了些。他谋划多久了?从四年前选女官就开始了吧?我想着这人的决心与耐心,一时滋味难辨。
明于远看我一眼,微笑道:“傻小子又开始冒傻气。”
简宁神情略带沉思:“非儿若是少了这份傻气,皇上用情或许不会如此之深。唉,希望元儿能让他的执着稍稍转移些方向。对了,皇上提到元儿的教育问题,我当时提议让非儿教。皇上微笑起来,说非儿做玩伴还称职,若做老师,简氏小魔星指日就会重出江湖。”
明于远笑道:“皇上这次错了。傻小子若做玩伴,简氏双魔转眼就能横空出世。”
我苦笑,耳边不禁又响起了那孩子小兽般的伤心呜咽。
简宁温和地说:“非儿,如果还是不愿认回元儿,别勉强自己。即使姓了慕容,一样是我们简家的血脉。”
明于远大力赞成:“嗯嗯,等长大了再拐回来。只不过现在是他哭着求你,将来你哭着求他;大家颠倒着玩才更有趣嘛。”
我……沉默。
我自然知道明于远话中之意,但是要我认这小孩……我心里一疼,似乎又听到了他的哭声。
简宁微笑道:“那依明国师的意思呢?”
明于远放下茶盏,站了起来:“不必急在一时。过段时间再说吧。”说罢,笑看我一眼。
简宁也慢慢笑了。
唉。
过段时间过段时间,他言下之意是等我要再见那孩子几次,只怕会抵挡不住那孩子的笑容或哭声。我要是立定主意避开他呢?他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宫中不也……很……蛮好吗?
结果,一连几天那孩子也不露面。一天我梦中惊醒,问明于远有没有听到小孩的哭声,明于远醒了,手一伸把我圈进怀里,低笑道:“傻小子,一夜问了三次……睡吧,明天去宫中看看。”
宫中。
朝殿应当还没散。我独自往后走,途中遇到李卫二小子,他俩见到我不约而同神情幽怨:“这些天一直哭闹不休,谁哄也不要,除了皇上。他似乎记得皇上带他见你的事,所以见到皇上才安静些,夜里也只有蜷在皇上身边,才肯稍睡会儿。柳总管嘱我二人带他出来玩……咦,人呢?”
李卫二人着急起来,朝我深深一躬,找孩子去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不知不觉来到兴庆宫前。那株绣球,阳光下开着大团大团的花,洁白如云。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他双手正揪了花瓣往嘴里塞——那时他尚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人的存在,所以小小的心里全是欢乐……我不由叹息一声。
谁知我身后也传来一声叹息,声音稚嫩柔软,竟也充满落寞之意。
我忙回头看,心中一喜又一疼。
只见那孩子坐在台阶上,抱着一只虎皮花斑猫,盯着绣球花发呆。雪白的小脸几天不见,竟变得黄瘦暗淡,下巴尖得可怜……我走到他近旁,轻声喊道:“喂……”
他缓慢地转过头,看过来。刹那,那小脸亮得……我鼻子没由来一酸。
“哥哥!”他笑得特别灿烂,似乎浑忘当日被我赶走时的伤心,叫声里全是兴奋。那只花斑猫转转耳廓,抬眼看看我,跳出那孩子的怀抱,尾巴竖得像支柔软的旗杆,在我腿边绕了两绕。
我微怔,这猫何其眼熟。忽记起我曾经画过一只十分类似的花斑猫。那幅画后来被阿玉收走,一直没还我,想不到这世上竟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猫。
“哥——”
许是见我盯着猫看的缘故,那孩子抱起差不多与他一样高的猫,喘着气半举着摇晃晃挪到我跟前,仰面笑着。
我恍然明白他并没有忘记被赶走的事,不然不会笑得如此小心翼翼和讨好。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把猫送给我。
我再也顾不得别的,蹲下身一把抱住他,小小软软的身子一落进怀抱,我心里竟升起奇异的满足。他却不笑了,扔了花斑猫,静静地贴在我胸前,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好像怕我如以前那般又转身跑了。
我深深愧疚,不由把他抱得更紧。兴庆宫外一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只有一阵阵的东风,和暖舒畅,吹得人中酒般微醺。
我心头一动,贴在他的小耳朵轻声说:“喂,我们不给他们知道,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他乌黑清亮的眼睛变成了两梳月牙。
我把他藏进袍服里,可低头看腹前鼓起的球状,胃里一寒,忙把他拖了出来;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担心我改变主意。
我后悔来时没穿件氅衣。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摇了摇我,接着生怕摔着般,双手微张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往前走,两只小短腿挪得特别快,走了几步,又缓慢回头,看神情是示意我跟上。
我跟着这小家伙,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贴着兴庆宫西侧的长廊径直向前,逢弯则左转。这边的长廊向阴,一路没碰到一人。估计他常一个人摸着来玩,不然哪会如此熟悉?……就这么一分神,我再抬眼时,竟不见了他。
长廊尽头,竹丛深处依稀可见一道宫墙。我四下里找,人呢?
“喂——”我压低了声音喊,除了微微的风声,竹叶沙沙的摩擦,远处轻灵的鸟鸣声,什么都没有。
摔着了?
我忙跑进竹林—— 这才发现竹林尽处,宫墙的左侧有一道门,我推门而出。
愣了愣。
一溜官轿。
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京城有府第的,他们中午往往会回去吃饭。这会儿离晌午还有段时间,所以轿夫们并不在轿旁。长长的夹道上,除了站得笔直的侍卫,不见人影。
这孩子哪儿去了?
突然,我左侧的一乘轿子轿帘微掀,慢慢探出一只小脑袋,——我顿松一口气,忙钻进轿中。小家伙立即偎了过来,我将他抱坐膝上,小声笑道:“小坏蛋,你很不简单啊。快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儿的?”
他仰面咯咯笑,神情里是躲藏成功的得意,两粒小牙在微暗的轿内一闪一闪。
“太挤……”他说。
太挤?我忙松了手臂,只让他靠着我;他却挪挪小屁股,只差没贴到我身上来。
我呵呵笑,这口是心非的小坏蛋。
我四下打量轿内,宽敞舒适,四壁无任何纹饰,一派疏朗之气。
我笑道:“你倒会挑。你说主人来了见到我俩,会不会吓一跳?”
他咯咯笑,兴奋地重复:“跳……跳……”
我忙掩住他的嘴,示意他小声些;他小脑袋直摇,嘴里呜呜有声,我松开他,他迫不及待朝我笑着解释般:“太挤……”
我轻笑,自己手中根本就没有用力,挤什么挤?
突然轿子微一晃,跟着竟离了地,稳稳地向前走去。
我吓了一跳,忙轻轻掀帘看,轿子一路往宫外走。小坏蛋也贴过来看,眼睛亮闪闪。
我看着依偎在怀中的小脑袋,笑道:“这会儿又不嫌太挤了?”
他热乎乎的小手握着我的一根指头,仰面笑道:“哥哥……”
我左右看了看,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喊我爹……爹爹。”
咳咳,幸亏周围没人,否则一定会笑话我满面通红的窘迫之状。
哪知小坏蛋摇晃脑袋,软软地喊道:“哥哥。”
“爹爹。”
“哥哥。”
“爹爹。”
“哥——哥。”
“爹爹。”
“哥——!哥——!”
天!声音奇大,涨红了小脸,握着我食指的小爪子还加大了力度。
算了算了,哥哥就哥哥吧,以后再纠正不迟。
我坐正了,决定大人大量,不与小坏蛋计较。突然发现轿子已经停了,外面声音杂沓,似乎是停在车水马龙的街口。
我悄悄掀帘看,呛了。
帘外,一极之英俊的白衣少年正微笑相向。
太子。
小坏蛋扑过来大喊:“太挤!”又转身炫耀似的搂了我的脖子,对太子笑道,“哥哥!”
哪是什么哥哥,听这兴奋的语气,分明是他的战利品。
我这才明白他口中的“太挤”原来是“太子”,看来他二人常常乘轿子跑到宫外玩了。
我暗中调匀呼吸,自轿中出来,朝太子躬身施礼,问道:“太子是何时发现臣等的?”
太子深深微笑。
我猛然醒悟。一路上我只顾着不发出大的声响,免得被人听到;却没有想到自己再瘦,轿子抬起来也会有感觉,人家不上前揭发,自然是知道轿中藏了人。
不禁面红耳赤。
太子又笑了,温声说:“简非,据说你向来不拘礼节,所以,我们也你我相称吧。”
我还没有回答,小坏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仰面笑对我说:“我——”,又指了指太子,道:“你。”
这还差不多。你要敢指着太子称“我们”,看我不打你小屁股。
太子轻笑出声,注视着我说:“简非,难怪你先前不肯认阿元。”
我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来回他,只得尴尬地笑道:“哪里哪里。”
身后突然传来清朗的大笑。
我一怔,忙惊喜地转头看,哈,果然!
风神秀爽,雅致天成,宋言之!
“大哥!”我顾不得还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激动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宋言之微僵,跟着双手亦用力抱住了我,笑道:“觉非——”他顿住了,在我后背微用力地拍了拍。
我看着他微笑。
五年来,我时时想起他,想起青江出游时的自由时光,想起他给予我的最无私的关怀,想起那个……胡杨木雕。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备了些云雾茶,要沏给你尝,还有许多话要说与你听……”
宋言之还没回答,我的衣袖已被人抓住。
“哥哥——”小坏蛋一脸委屈。
我这才想起身旁还有两人。忙将太子介绍给宋言之,宋言之微笑着见过礼,转向我身边的小孩子,眼睛一亮,慢慢地笑了,笑容越来越深,他俯身抱起小坏蛋,问道:“觉非,这孩子叫你什么?”
不等我开口,小坏蛋已笑出两粒小牙:“哥哥。”
“哥哥?”宋言之看看我,又看看小坏蛋,朗声大笑。
风姿超迈,洒脱难言。
小坏蛋两眼发直,突然他双手搂住宋言之的头颈,极之兴奋地喊道:“爹爹!”
我呛了,眼睛无处放。抬头看四周,这一看更不自在:街道两旁竟挤满了人,全笑嘻嘻看向我们这边。
太子微笑着过来抱小坏蛋,哪知他紧搂着宋言之不肯松手。
周围一阵笑声,跟着议论声渐大。
“……是简状元?年龄不对头吧?看着只有十六七岁……”
“肯定是简状元,五年前我见过,想不到越来越好看……”
“……宋将军……听说西境安宁,皇上招回宋将军……”
“这白衫少年又是谁?……从没见过……”
“这小孩子是谁……竟真有这么好看的小人儿?”
“没听见他喊宋将军爹爹么?肯定是我们宋将军的孩子。”
“不对!应当是简状元的……不过,简状元什么时候成的亲?”
“我们打赌!我赌孩子是宋将军的……”
“我赌简状元……”
赌赌赌,我赌明于远听到一定又会喊头疼……到头来真正浑身酸疼的只有一人——
我。
呃?似乎怕什么来什么,侧前方那个负手缓步而来,意态悠然的不是明于远又是谁?
我……转身去抱小坏蛋:“喂,你过来,让宋将军歇歇——”
这次他很听话,立刻扑了过来,冲力之下,我差点儿没摔倒了。
身后有人扶住了我,跟着轻笑声传来:“傻小子,小家伙的脖子快被你抻成丝瓜了……”
我低头看,阿元被我圈着脖子,小脸通红,两只胖乎乎的手揪紧了我的衣服,可小小的身子还是被拉得长长的……我手忙脚乱把他捞上来。
明于远清了清喉咙,把小坏蛋抱了过去。小坏蛋眼睛似乎想挣开又不敢,冲我喊道:“哥哥——”
我微涨了脸,小声威胁道:“叫爹爹!”
“哥哥!”他指指宋言之,“爹爹。”
宋言之与太子全笑了。
明于远拖长了声音问他:“我是谁?”
我……笑道:“他哪认得你……”
小坏蛋看看我又看看明于远,突然冲他笑得极之讨好:“爹爹!”
我简直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才两岁不到的小孩么?!
明于远低笑出声,对我说:“再过几年,你这傻小子就对付不了他了。赶紧给他找个好老师,不然,简氏小魔星要复活了。”
唉,小魔星。
我对太子说想把阿元带回家;太子微笑道:“宫里有专门的人照应他,他们比较熟悉他的生活习性。”
这么说就是不同意?
我还想继续争取,明于远已把阿元递给太子,微笑道:“天色不早,小孩子不能玩得太累,太子带他回宫吧。”又转对宋言之说,“守默,简非早就备下了茶等你回来,走吧,今天我跟在你后面沾沾光。”
小坏蛋哭着被带走了。
我在书房里沏茶,结果烫了手。
明于远取来碧玉生凉膏替我涂上,笑道:“傻小子心不在焉。守默,今天你就将着喝明某沏的茶吧。”
宋言之笑了,看看我的手,取过我面前的水壶放到小竹炉上,“守默有幸,当朝没几人喝过明国师亲自沏的茶吧?”
明于远微笑:“除了傻小子,没别人。”
宋言之又笑了,看了看我,终于问道:“那个孩子……住在宫里?”
我讷讷地解释说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竟然有个……孩子。
宋言之微露不解,我的脸越发烫起来,脱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与女子……是阿……”
宋言之震惊了,随又自我否定:“皇上他……不对,此事绝无可能。”
我苦笑:“怎么不可能了?这事不是阿玉,我哪会糊里糊涂就有了一个小孩?”
宋言之僵了。
明于远哈哈大笑。
“守默,”明于远一边沏茶,一边笑道,“那孩子,皇上近期内是肯定不会让他回到简府的。”
唉,确实。
又连着两天见不到人。我不敢往宫里多跑,阿玉这人,心思难测,经过此事,我突然有些怕他。
两天里,我坐卧不宁。第三天,我逼着自己在书房里练字,忽然听到外面呜呜咽咽的哭声,心里一沉,扔下笔正站起来,柳总管已抱着阿元走了进来。
小坏蛋哭花了脸,见到我,无限委屈地伸出两只小短手:“哥——哥——”
我忙抱他坐在膝头,他这次没笑,依在我怀里哀哀地哭。
这样的弱小,随便谁都可以欺负他,欺骗他。
我心疼莫名。
拍着小小软软的他,我低声说:“别哭了阿元,哥哥以后再也不离开你。”
留下来未尝不可,毕竟明于远辞官不成,我一人能走到哪儿去呢?
他闻言止了哭,抬头看我,看着看着,眼睛一暗,又哭了。泪水大滴大滴,怎么哄也哄不住。
柳总管解释道:“这两天,他在宫里不见了好几次。每次找到他时,都发现他一个人藏在太子的轿子里……今天,实在哄不住了,才又来打扰……”
我鼻子一酸,忍了又忍,才平静了声调说:“柳总管,麻烦你回禀皇上,就说我简非哪儿也不去了,只留在京城……”
柳总管脸上一亮,又立即微低了头说:“简尚书,你别恼皇上……皇上……实在太……寂寞了。”
阿元呜咽着说:“皇……爹爹……”
又来一个爹爹。
我暗感羞恼,小坏蛋不会逢人就喊爹爹吧?
柳总管高兴地回去复命了,书房内除了阿元低低的哭声外,只听到窗外小毛球轻脆悦耳的啼鸣……我心念一动,将他放在椅子上,起身开窗,小毛球一下子飞到我的手中,唱得极欢。
阿元抬起泪汪汪的小脸,盯着我的手看;我笑着把小毛球递给他,他迟疑了一下,小手指轻轻点了点小毛球茸茸的脑袋,小毛球侧转过头,轻轻叫了两声。
他眼睛刹那晶亮,于是一下子把小毛球握在手中,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神情是说不出的欢喜。
我暗松口气,总算不哭了。
小毛球似乎也很高兴,小脑袋露在外面,冲着他连叫两三声。小家伙咯咯直乐,我不禁也跟着微笑。他咿咿呀呀,似得了极心爱的玩伴,流露出欢喜不尽之意。他由左手改为双手握着,送到眼前,我以为他要凑近了看,哪知眨眼间,他嘴巴一张,就把小毛球塞进口中。
我目瞪口呆。
可怜小毛球脑袋在小坏蛋口中,只余小翅膀在外面拼命地扑扇,竹枝般的小爪子徒劳地划拉……
完了!
我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跑过去。小坏蛋显然被吓了一大跳,扭头看过来,嘴巴大张,小毛球落在他胸前,小脑袋湿漉漉。
我捧过小毛球,小毛球冲我特委屈地叫了两声,小脑袋轻轻蹭了蹭我的手掌。
幸好幸好。小坏蛋才长了两粒小牙,不然……
小坏蛋眼巴巴地看着我,小手指了指小毛球,五根短短的、胖乎乎的手指张开,说道:“要。”
小毛球惊魂初定,从我掌心跳出来松松了羽毛,高叫一声,向小坏蛋飞过去。
小坏蛋哈哈笑了,伸手来握;小毛球却避开了,径直飞到小坏蛋面前,又飞回头,立在我肩头,高兴地叫了。
小坏蛋“哇”地哭了,指着小毛球对我说:“坏……”。
我心中一疼。
小坏蛋雪白的前额,被啄得鼓起一个小小的红红的包。
我拎起小黄鸟,想惩罚这个不知轻重的毛球。它似乎知道我要做什么,冲我软软地叫两声,小脑袋蹭蹭我的手;小坏蛋脸上泪痕未干,清亮乌黑的眼睛已盯着小黄鸟,冲我伸过手来:“要。”
我还没想好,小毛球又高兴地飞到小坏蛋的手中。
雪白的小坏蛋,黄的小毛球,红的小包……
这生活还真是五彩缤纷。
明于远却不过我与简宁的劝,答应阿玉出任太子太傅,兼管教阿元;我仍做回朝中五品侍讲,偶尔出谋划策,不站朝班;林岳仍三不五时的参我不应卯、不守朝规,可私下里我们也会相约喝茶什么的,那时他却从来不提那些事;
我也会去宫中,与阿玉对坐分茶闲聊,多数时候我说他听;有时手谈几局,多半是他认输,因为我输多了就悔棋悔棋再悔棋,他被悔得头昏,最后哈哈笑着推枰认输……其实他应当多笑笑;
一天黄昏,阿玉要我陪他在宫内随便走走,一路沿着兴庆宫向东南徐行,我微笑道:“你这宫中可真冷清,走半天也没遇见个人。”他说道:“那你搬进来住。”
本来我说完就在暗自后悔,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无言以对,于是专心走路。哪知他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看我,微笑道:“小笨蛋。”声音里的温柔……我差点儿没一个踉跄撞到他身上去。
“其实,……我已经很高兴。”
事已至此,我不想他更不开心,也不想敷衍他,因此认真地说:“阿玉,我并不后悔。能看着阿元一天天长大,一切就已很值得。何况,我也不舍得让我爹爹挂念。”
阿玉眼中的微笑……我转头看落日长霞。
阿玉转了话题:“小非,妙音上次来,送了你一个小挂件?”
我笑了:“有的。不过被阿元抢走了,我一要取回来,他就哭。那挂件……怎么了?”
“……也没什么。他说有……安眠作用。”
安眠?
我笑道:“那我就不需要了。看来给阿元是对了,幼儿需要充足睡眠才能充分成长。”
他想了想,补充一句:“可以……无梦。”
直到某天我又一次从那个并生白莲的缠绵梦境中醒来,才恍然明白阿玉话中之意。到太子宫中找阿元要挂件,小坏蛋笑嘻嘻,却说不清挂件的下落。
……算了。
闲暇之余,我常同宋言之或阿敏去深山里寻访、采集名泉珍水;
有一次宋言之越墙到云露古刹,从方丈的禅室里,把人家的镇寺之宝——一瓮云露给偷倒回来一半,理由是“觉非要喝,就是银河水也要把它给引下来”。我分辩自己没有那样的意思,我只是在你面前提过两三次,咳,七八次,好吧,许多次……
宋言之看着我越笑越大声。
我拖着这位当朝一品大将军,去寺中请罪。净室中,那位胡子垂地的老方丈喝着我沏的茶,边问我云露如何。
宋言之笑看我一眼。
我想我一定脸红到脖子了。
因为当时在书房里,我一边指责宋言之不该做盗窃之事,一边兴奋地将云露煮了,期间我们喝得津津有味,得意时我还大赞云露果然不负天下奇水之名,言下大有为什么不早些偷来喝的意思。
现在人家方丈不问云露带来了没,而是问云露如何,果然高僧就是高僧。
我只得据实回答:“空、静、妙、奇、清,实乃天下至水。”
方丈笑了,合掌一叹:“阿弥陀佛,水赠有缘。”结果,剩下的半瓮云露也送给了我。
我不要不好,要又不好;后来我得了好茶就去找老方丈,明于远却笑我又去骗吃骗喝。
骗吃骗喝?云露最起码有一半是他喝掉的,他喝的时候还称赞过我有本事,哪知喝完就忘了,你说究竟谁骗谁?
说到骗,王秋源那儿,我被骗去的石头越来越多,他其实没骗我。我有了好石头想找人一同品鉴,首选自然是他;结果,他拿着石头就不肯放手了。石头拿多了,我有要求他也就不好意思说不。有一次我让宋言之把阿元从宫中偷出来,住在王秋源家中玩了十来天。外面找得人仰马翻,最后要不是明于远……他笑得说不出的开心,在我耳边说:“一共出去了十七天。一宵按三个时辰算,小非非,这次你再怎么求饶我都不会放过你了……”
我很怀疑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我与阿元藏在哪儿……
算了,不说了。
幸亏我还有一名学生可供欺负,可是阿朗待我越来越不像老师,他似乎越来越深沉厉害;我向明于远抱怨,明于远低笑:“别人一涉足官场,一年起码长大二十岁;傻小子再过二十年,仍是傻小子。”
我愤愤然,傻就傻吧。其实,有些时候我很困惑,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厉害的。
我私下里求证于简宁,简宁微笑道:“非儿,简氏与慕容氏相处,历代以来都是一方强了另一方会弱些。而就我们简氏,则是上一代温和了,下一代会厉害。非儿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元儿会帮你把慕容氏给欺负回来。”
我简直不知恼好笑好。
可转念一想,世间事,常常心是身非,所以,我觉得还是选择笑着度过吧。
那天,我新得了一块上好的田黄冻,细腻润泽到拿在手中就担心它会化掉。书房里,我坐了两个时辰终于治好一方闲章。正按了印泥,想钤在纸上看看效果,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它拿走了。
我抬头一看是明于远,暗松一口气,嘿嘿笑道:“这一次再也不怕王秋源来抢。”
明于远细细看了,大力点头表示赞成,然后一派理所当然地把它顺进了自己的袖袋。
我愣了两秒,立刻跑过去抢,他居然一动不动,张开手臂等我自投罗网,当我发现这个阴谋时,已经收不住,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这家伙抵在我的耳边低声笑道:“小非非,你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热情……‘忙人之所闲,闲人之所忙’,这枚章内容真不错。利名场中,想必正熙来攘往,奔竞不休。嗯,我们不忙他们之所忙,总得忙些我们自己的事,对不对?”
我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啊?是什么?”
他轻笑着咬了咬我的耳垂,反问一句:“你说呢?”
声音秾绮。
我大窘,一边挣脱他的怀抱,一边结结巴巴地斥责他满脑子……满脑子……
他十分不解:“小非非,我只不过想邀你去后园看海棠,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僵了……看着他,羞恼万状,说不出话来。
“傻小子——”他伸指弹上我的前额,“走吧,我们这就忙人之所闲去。”
我报怨:“我就是傻,也是你弹傻的。”
他哈哈大笑,拥着我出门。
说它结局也好,番外也好,现在可以贴出来了。
还有两个番外,分别是以明于远与阿玉的视角写成的。
想想竟隔这么久没有见面了,问候诸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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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既见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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