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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院外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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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府里内外点了灯。老太太嘱咐人请了圆通寺的和尚来念经,敲敲打打,响彻了整个方宅。
清心堂里头,李嬷嬷伺候了老太太喝了碗薄粥,劝道:“老太太早些去睡吧,外头事情办得都有章程,又有阮嬷嬷督着,他们也不敢来劳烦老太太。”
老太太坐在桌面眯着眼,掐捻着手持的一串紫玛瑙念珠,口中诵咒念佛。等过了一会,才歇了下来,“我哪里睡得着,越是年岁大,越是睡得少。何况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李嬷嬷叫小丫鬟将碗碟都收拾了出去,自己转身去内室捧了鎏金异兽纹铜炉出来,搁在了右侧软榻的小案上。“门口迎风,老太太吃罢了就来这边软榻上坐着歇会。”李嬷嬷跟在老太太身旁,自是伺候惯了的,样样事情都做得得宜得体。
老太太叹着气过去,脱了鞋盘腿坐了下去,由着李嬷嬷替她盖了条玫瑰紫织锦薄被。“四丫头那怎么样了?可伤着哪里了?”
李嬷嬷笑了一笑,“老太太先前已经问过一遍了,四小姐并没有大碍。怎的一顿饭功夫,老太太又问了。”说着,又往老太太身后塞了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想是老太太心里头最心疼的还是四小姐。”
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隔了许久才道:“也是那丫头有心,便是忍着这样大的委屈也不遣人来告诉我。这性子……真是像极了老三。”末了半句,声音也弱了许多。“老三当年,也这般什么事情都忍着。”
“老太太别伤心了,四小姐是有后福的,前些年受了些苦,将来总会甜回来的。”李嬷嬷见老太太触及了伤心事,忍不住劝慰。
一侧的琉璃风灯内烛火明暗了一下,老太太闭着眼捻转佛珠,“圆通寺的大师怎么说的?”
“说姨太太伤心过度致使邪物缠体,要做驱邪法事,做了法事之后也要在院子里休息将养两个月,不好多出外走动。”李嬷嬷说得一板一眼,声音中也透着刻板。
老太太点了点头,闭着眼隔了许久才道:“那就按大师的意思。”
虽是借着大师的口,可到底也能让这位姨太太安生些时日。李嬷嬷心道老太太清心寡欲多年,对姨太太不甚管重,可这事情上到底是偏向四小姐的。她见老太太静心念着经,自己便也拿了簸箩里的针线活计来做。如今,她也五十开外的年岁了,自打过了年,便觉得眼神一日日不如以往,可这小香囊绣了一半又舍得丢了不做,好在也只要再绣巴掌那一块,遂拿了出来做。这才绣了一片叶子,就听见外间有人道:“母亲,儿子来给母亲请安。”
李嬷嬷抬眼往老太太那一瞧,搁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出去。刚行了两步,就听老太太幽幽开了口:“叫他进来。”
李嬷嬷伫在门口清了清嗓子道:“快请五爷进来。”
外头自有守门的丫鬟打起了厚重的毡帘,方怀云弯身进了来,抖了抖身上的几片残雪,搓着冻着通红的手问道:“母亲睡下了吗?”
“老太太这会子哪里睡得着。”李嬷嬷模棱说了句,就带着人往里屋去。
方怀云到跟前立即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老太太磕了个头。他今年不过十四,正是带着少年人的稚气,是老太爷最小的儿子,尤氏所生。平日里在四十里外寒予山中的恪悟书院念书,只一个月放学才回府住两日。“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叫母亲劳心了。”
老太太这才睁开了眼,将之先前持着的念珠绕了两圈重新带回了手腕上,神情也甚是悲伤,“我便是劳些心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你姨娘伤了心。”说着,语气竟也哽咽了起来,“真是可怜了妍姐儿这丫头。”
李嬷嬷立即对着跪在底下那人道:“老太太这伤心才稍稍止住,倒又叫你引了出来。”
方怀云连忙告罪,便不敢再提这些话,只挑着说了些书院读书的事情。再又说了会话,老太太也倦了,只说尤氏今日受了邪,催着方怀云回驻春院主持事宜。
方怀云出了老太太屋子,陪同前来的小厮立即将织锦皮毛斗篷替他系在身上。这斗篷原不该他一个庶出的儿子能用得上的,不过尤氏颇得老太爷的宠爱,每趟回来什么好都紧着送去驻春院。金银不愁,自然能上身的物什都是顶好的。
他睨了眼蹲在台阶上的小厮安宝,踢了一脚,“想什么这样出神,竟我出来也没发觉。”
安宝同方怀云同样年纪,不过是个家生子,老子娘都是方府的奴才。他转过脸看了眼方怀云,才慢吞吞的拍了拍屁股起身,嘟囔着道:“既然回了家,我就不跟着五爷去驻春院了。”
几人同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方怀云才睨了他一眼。见他眼神闪躲,身子也叫往日畏缩上几分,晓得他又是短了钱银,掏了一贯钱抛了过去。
安宝没去接,由得那贯钱落在了地上,又抬头看了眼方怀云,讥笑着道:“五爷也太小瞧人了。”他不过一个小厮,却是好大的气性,瞧也不瞧那铜钱一眼,径自转身就走了。
安宝走了出去,又一时不知往哪里走,四处扫了眼,像离着三房枕云院近,未多想,径直沿着青石小径往那处去。他娘在后宅当差,安宝也是自小养在后宅,方府每房的院子他都是进进出出极为熟稔。又惯来嘴甜,与后宅的丫头们厮混一处,姐姐妹妹的常挂在嘴上哄人。
走了会,越发觉得心里头不痛快,他在内宅混得好好的,偏叫他娘弄了他去给五爷做陪读,书院清苦,又哪里有在方府后宅这般快活。何况……短短几日,便觉得手头上钱紧,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呸!”安宝往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那小小一贯钱他却是看不上眼。平日里他手头富裕,打发街头赖利头叫花子的都不止这个数。
片刻功夫,已经到了枕云院跟前的。却说这四小姐方寻仙回府日子不久,倒很是念着他们以往的交情,每回去安宝定能混到好些东西,他总是乐意前去亲近玩闹的。安宝正要踏脚进去,却被一人拉住了。
“我的小祖宗,府里闹了这样多的事情,你这刚回来可给我安生些吧!”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安宝的娘,在二房太太跟前当值的满祥嫂。她料准了自家儿子的脾气,想着在此间堵上一堵,不想倒真是堵了正着。
安宝无端被人坏了好事,一见又是自己那个素来喋喋不休的老娘,脸上便不痛快起来。“你不在二太太跟前,在这候着我干吗?”
满祥嫂废了好大气力拉着安宝走开了几步,“这时候,人人都避着三房,只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往里头凑。我若不来堵着你,还不知你要给我惹出多少祸事来!”
安宝脸色越发不好看,“我不过就去看看寻仙姐姐,哪里惹什么祸事?”他跺着脚恨声道:“你便是嫌弃你这儿子,看我处处不顺眼,我做什么都是错了!”
满祥嫂见自己心肝宝贝红了眼,立即急了起来,道:“你这孽障说的什么浑话,你娘一心一意为着你好,自是将你心肝宝儿的疼着,你可想想你长这么大,虽不比少爷小姐,可一应吃穿比寻常人家不知好了多少。只恨你这没良心,处处惹我伤心难受罢了。”
安宝被娇惯得无法无天,也当即哭了起来,恼着跺脚道:“你若真是疼我,如何舍得叫我去什么劳子书院做陪读,我在府里头自是样样都快活,偏你还是我娘,却见不得我快活。”
满祥嫂抹起泪来,这番话当心伤了她的心,可到底是自己儿子,说话重了也心疼得紧。“你满了十四,如何还在后宅厮混?当年你年纪小,没人拿着这事说事,可如今越发见长了,却这样没有个分寸,家里头几个小姐都是适嫁的年纪,你整日里往小姐闺房里钻,便是今日不曾怎地,来日也是个折你的好借口!”她这番话,憋在心中许久,如今正好借机都说出了出来,“何况这府里头隔三差五的少东西,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今日不送你出府,难不成后日叫人扭送你去见官?”
安宝原本被他娘抓着手,一听这话,当即觉得没了脸面。一张脸涨得酱紫,甩了满祥嫂的手,昂着脖子道:“不过是那些她们用不到的东西,既是平日里用不到,又为何不能让我拿了去变换钱!不说旁的,寻仙姐姐就是心肠极好的人,纵是拿了她又哪里会真生气。”
满祥嫂见他不认有错,反倒振振有词,知是平日里太过纵着他了。“你这孽障!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要叫我摊上你这混世魔王找我讨债!”说着便哭嚎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在府里的体面了。“如今府里头出了这些事端,你还上赶着过那里,可是想要你老娘的命!”
安宝听她哭了一会,又脱不开身,心中厌烦的不行,皱着眉道:“好了好了,我不去就是了!只我如今在外头欠了些钱,需得这几日就还上。”
满祥嫂立即抹了泪,“到底缺多少?”
“……十两。”安宝打量着自己娘的角色,斟酌了半分才道。
“这样多!”满祥嫂立即变了脸色。
安宝见她神色见也不痛快果断,便扯了唇角笑道:“你要不舍得,我这就去找寻仙姐姐了,寻仙姐姐待我极好,出手也大方。”
满祥嫂迟疑不定,撇着嘴道:“她才回来几日你就姐姐长姐姐短的!仔细被她骗了去!”
安宝哼了声,“我又能被她骗去什么!”自顾自的朝着枕云院进去了。
“哎,我的小祖宗!”满祥嫂立即追了上去,拉着安宝咬牙发了狠心道:“十两银子就十两银子,你可别去那院里趟浑水了。”她是二房的人,自是不愿意自己儿子和三房的人多来往,且不说这里头是安着什么心思!
安宝立即换了笑颜,亲热的挽了满祥嫂的手:“娘这样疼我,儿子也晓得不好给娘生事端。”又抹了蜜似的哄了满祥嫂几句,哄得这老妇方哭过又高高兴兴的笑了开来。二人同往二房的院子去了。
却说那墙角后来另站了一人,来时不巧遇见了院子前正拉扯不清的二人,便避开了,没成想却是听了一出好戏。这会子人走远了,她才从浓黑阴暗处出了来,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屑啐道:“下贱东西。”
一转脸想起此来的正事,又换上了悲苦模样来,缩手缩脚的入了枕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