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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狂飙突至断江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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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五年二月,谷王朱橞被废为庶民,此事一出,闻者无不惊骇,这谷王朱橞乃是先帝朱元璋第十九子,当年燕王朱棣发起靖难之役时,他与李景隆二人开了金川门,此举决定了朱棣的胜局,朱橞也可谓立了大功,之后自是风光无限,谁想不过数十年,便忽地从云端打落地面,让人始料不及。
“这谷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万岁爷怎么丝毫不念骨肉亲情哪?”山西文水府隐泉镇一座普通农家院落里,一个赤膊上身的少年背向门口,在院中央的炉灶旁忙得汗流浃背,不过忙归忙,嘴里却兀自嘀嘀咕咕。这院落有一半被隔开,摆了几条方桌长凳,挑着一杆写着“酒”字的小方旗,此时天色渐晚,但未到晚饭时间,还没有客人前来打尖。
“你叽里咕噜些什么?若是教锅底碰上了灶台,或是锅里的石子撒出一点,今晚便休想吃饭!”正坐在旁边出神的一个裹着旧羊皮棉袄的老者对那少年喝道。这老者年近六旬,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眼睛总眯缝着,可说这话的时候却张开了来,目光炯炯,他只扫了那少年一眼,在少年看来却似划过一道闪电。
那少年吐了一下舌头,继续左手端锅,右手执铲,将满满一锅碎石子熟练地抛上抛下,间或用铲子翻炒,炉灶吐出一团红黄的火焰,少年让那锅的锅底恰好完全淹没在火焰上端,火焰沿锅底呼呼攀爬,锅底在火焰上滑来滑去,画出一个个的半圈儿,看去那些火焰如同围着锅底跳舞一般。那少年的面孔早被煤灰和汗水抹得黑黑白白横七竖八,后背也密密渗出一幅幅汗水,小溪般的一条条竖着荡下来,裤腰早已湿了一大片,裤筒紧紧贴在身上。
那老者见那少年练得专注,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悄悄走到他身后,在他左肩猛然一拍,那少年左手的锅立即脱手,同时右手的锅铲也飞了起来,锅和铲在空中各自划了道弧线,分别落进少年的右手和左手中,此时少年变为右手端锅,左手执铲,依旧抛动翻炒不停,锅和铲虽然易手,动作却丝毫不见生涩,石子竟也没洒出一颗。
那少年对那老者回头嘻嘻一笑:“师父,这次我应对得怎样?”
那老者收住笑意,重又板起面孔,道:“试了你数百次,也就这回勉强过关,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少年还是嘻嘻笑着:“我就知道师父仍是不肯夸我。”
“我不夸你,你便已是这副摇头摆尾的模样,若夸了你,你还不将尾巴翘到天上?快擦擦汗进屋吃饭去,少时客官们来了,你得小心伺候着!”
“谨遵师命!”那少年哈哈咧嘴一笑,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连跑带颠窜进屋去,一会工夫便洗净了脸披了上衣出来。这少年看去大约十二三岁,圆圆的脸廓稚气未脱,不过已显了少许棱角出来;浓浓的眉毛象是在墨汁里浸过,尾端微微向鬓角挑着,眉头低低压近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似要跌进眼眶中,再与一边上翘的嘴角配搭一起,尤其显得调皮;他的眼睛不大,也总爱学他师父的样子眯起来,不过他的眼黑比他师父的要大一些,眯起眼睛的时候整个眸子便显得深邃许多。
师徒二人正吃着饭,忽听院门口有人叫道:“请问这里可是白一勺白师傅舍下?”
“正是正是!”那少年冲门口应了一声,回头对老者笑道:“师父,来客人了呢!”
白一勺点点头:“靖天,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嗳!”那少年放下碗筷子,还未起身,来人已经跨进院门,远远对着师徒二人笑着拱手作揖道:“久闻白师傅的大名,这位小兄弟一定就是您的高徒聂靖天了——小人祝歧,是镇上祝员外的管家。”这祝管家大约三十出头,低眉顺眼,胡茬修得很短,相貌平平,但穿着甚是体面,举止也颇为不俗。
“祝员外?是镇东边才迁来不久的那个大户人家么?”不等白一勺回话,聂靖天便好奇地插嘴问道,几个月前镇东一处荒废的大宅院被人买下,修葺一新,之后络绎不绝开始有人丁进出,镇上只知道这户人家姓祝,家境颇为殷实,这户人家的老爷名叫祝达昌,是个生意人,才来镇上不久,便开了个酒楼,取名达昌楼,祝达昌这名原本就吉利,用作酒楼的名号,更是一语双义,达昌楼开张以后,生意颇为红火,使得祝家的名气在隐泉镇愈来愈响,于是这家从何处搬来,之前做怎样的买卖,先前是无人晓得,随后是无人过问。
“祝管家请屋里坐。”白一勺眯起眼睛把祝歧往屋里让,“寒舍龌龊得很,祝管家只好将就一些。”
“白师傅忒客气了。十天后是祝老爷的寿辰,他想请您到府上献技,不知您意下如何?”
“祝员外抬举老夫了,老夫只配开这一爿山野村店,粗陋功夫,实难登大雅之堂。”白一勺淡淡回绝道。
祝歧一愣,言语更为诚恳,道:“白师傅自谦得很,这百里隐泉镇,谁人不晓您的厨艺,但凡成菜,您只尝一勺便可知味,祝老爷此次诚心请您前去赐艺,若您不弃,祝老爷本人也将亲自登门相请。”
白一勺依旧一副淡淡的神色,话语却甚是坚决:“多谢你家祝老爷的好意,老夫已经老迈枯朽,厨技再也不复当年,若坏了祝老爷的寿宴,老夫担待不起。”
祝歧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多叨扰白师傅,只好告辞。”此时已有陆续几个客人前来,聂靖天忙去擦桌倒茶地招呼,祝歧见此情景,便向白一勺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又是一晚的忙碌,待小店最后一个客人结帐离开,聂靖天忍不住问白一勺道:“师父,以往人家请您去做菜,您都是满口应承,今日为何拒绝了祝员外?”
白一勺用锅铲敲敲聂靖天的头:“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小孩子家别乱打听!”
聂靖天笑道:“我晓得了,师父的道理便是没有道理,否则怎的一次都没说出来过?”
白一勺又用锅铲“啪”地敲了一下聂靖天的头,板着脸道:“你才拜师两年,便开始跟师父顶嘴了么?快去做一盘炒饭来,让为师考较考较你的厨艺可有长进!”
聂靖天一听便哭丧着脸:“师父,徒儿不过多了句嘴,你便出这样的题目为难我,忒不厚道了些……”
“又顶嘴了不是?而且没大没小!再多话,不但去做炒饭,一并加做一盘青菜豆腐来!”
“啊呀!”聂靖天蹦起来就往灶间奔,边跑边嚷嚷:“师父!好师父!炒饭就炒饭罢!青菜豆腐就免啦!”学厨之人都知道,看着越简单的菜越是难做,聂靖天明白自己的能耐,把炒饭做好已是不易,真加上青菜豆腐,不出丑才怪。
白一勺望着聂靖天的背影,禁不住摇头笑了笑,他这小徒儿天资聪慧,聪明却不自负,机灵却不滑头,让他颇为喜爱,几乎倾囊相授,聂靖天也争气得很,自十岁起向他正式学艺,不过两年时间,厨艺便已赶上镇里的几个名厨。以聂靖天的这般长进势头下去,再过上几年,他这个做了一辈子饭的老厨子怕也难望其项背,只是……白一勺叹了口气,虽然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手艺太过出众,却也是个招祸的事。
“师父,叹什么气啊?我可已经把炒饭做好啦!”白一勺一抬头,聂靖天已经捧了一盘喷香的炒饭站在面前,白一勺扫了一眼盘中的炒饭,这是金包银的珍珠饭,米饭粒粒分开,每颗米粒外都裹着均匀的金色蛋层,看去煞是诱人。
白一勺拎起筷子尝了一口,微笑道:“不错,不错,这次手艺比上次更纯熟了,只是这炒饭多了几味,搅蛋浆之时,你为何要放黄酒?”
聂靖天嘻嘻一笑:“放了黄酒,蛋浆便更蓬松了,这样每次可少放一只蛋黄,而包出的米粒与过去无异。”
“有那么点道理,不过你可知道,黄酒味重,厚油猛火也消不得,除非为了去腥膻,否则多放一点,便有害味的风险。还有,你将饭粒下锅以前,丢几只花椒到油里做甚?”
“师父,这花生油的腥味挺重,我在炒饭之前不得不先爆几只花椒,否则这炒饭的味道恐怕就……”
白一勺呵呵一笑:“你小子经常大大咧咧,有时却也心细得很,这次为师特地换了花生油给你,也被你发现了,很好,很好!不过花椒的味道顽固不说,在炒饭中也显得突兀,以后这种情形,你丢几棵葱花下去便可。”
片刻间又得了师父不少指点,聂靖天直高兴得咧嘴笑个不停,只因还捧着炒饭,不便手舞足蹈,仅仅让一对眉毛跌进眼眶中几回。白一勺见自己几句话便教聂靖天开心成这副模样,也忍俊不禁。聂靖天父母早亡,却总能这样乐呵呵,似乎世间烦恼与其一概无缘,自己偶有烦恼,跟这小徒弟聊上几句,烦郁便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自己膝下无儿无女,老来得了这么个徒弟相伴,也算是老怀安慰。
翌日是聂靖天母亲的忌日,他一早便得起床上坟,这天晚上自是早早上床安睡去了,白一勺待他鼾声渐起,轻轻披衣起身,来到后院,盘膝坐在地上,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满院灵活游走,拳掌翻飞,衣袂飘舞,阵阵疾风吹动地上落叶,围着他的双腿团团旋转,腾挪变招之敏捷,浑然不似六旬老者。一直练到天色微明,白一勺方才收住拳脚,擦了把汗,悄悄回到屋内,聂靖天仍旧睡得香甜,白一勺在他床头默默站了片刻,轻叹一声,躺回自己床上——在天亮以前,他还可以小憩片刻,夜夜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