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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烽火扬州路 英雄无觅处 ...

  •   沿沪宁线西行,从那火轮车的窗子里可以看到无数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和逃荒的百姓,他们沿着铁路线徐徐前行,几乎绵延了一整条沪宁线。小婵看在眼里,心里顿生哀伤,举国上下,长城内外,此时只求一个“生”字,可是那去了南京的人们,又有几人可以在金陵城得到王气的庇护呢?
      因乘坐的是整装部队的专列,并无安全之虞。陆参谋听命陈维阳,亲自调派了两个机警聪慧的参谋护送小婵。这两个果然举止得体,半句也不曾问及小婵的去处,一路上只是殷勤照顾着,不一时到了南京,小婵一下车就找到铁路的工作人员询问可有去太原的列车,他们方知要去的是太原,都面色微变,这两人是第三十三集团军的高参,当然知道太原之围,都心下暗惊。
      太原在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所有班次已停运。小婵听着,脸上不惊不惧,转身对两位高参浅笑,说:“原来已经不通火车了,我只好回家去。一路上有劳两位军爷照顾,小婵深谢。”
      两位高参连忙还礼,称小姐客气了。小婵与他们别过,走出火车站,来到大街上。上一世她曾以记者的身份来过金陵城,所以街道还算熟悉。又是一年的秋叶萧索时,她并不踌躇,走了两条街,来到一家洋行前。洋行里已有管事的看到,小跑迎出来,寒喧着:“七小姐,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小婵一笑,说:“给我准备辆车,油加满,后备箱里再给我多备几桶油,我要远行。”
      这孔家洋行的管事听得直怔在原地,半晌才说:“您……您自己开……”
      小婵点点头,不再和他罗嗦。
      这管事的见小婵一身男装,满眼泰然,与几年前颇不一般,想来是在外闯荡有所历练,便不做他想,招呼伙计给小姐备车。他哪里知道此时立在他眼前的女子已决意要将一切因果道理抛在脑后,而她在百年后的世界里曾坐着自驾车横穿华夏,游遍古镇,寻楼兰迷路,踏敦煌遗迹,在她的字典里,路就在脚下。

      自南京至太原,恰恰一千公里。小婵得了轿车后,先到南市的杂货一条街买了指南针和简易的地理图,再到隔街上买了男装和剪刀。她坐回车子,换上肥大的男装,然后狠下心来把两条发辫齐根剪下。她对着车前镜修剪头发,忽想起一百年后有网络,一干女人在那网络上常发惊人之言语,中有一句,此时才深深品得深味:看多了小言,再看看身边这个男色的世界,怎么就找不着一个让我可以为之轻言生死的男伦呢?
      当时觉得可笑,现在觉得凄凉。她竟然穿过一百年的沧桑,才寻到一个让她可以为之轻言生死的人。
      一脚踏在油门上,她掌着手中的方向盘,直向北方未知而充满杀戳的战场行驶而去。百年前的道路与现代自是不同,好在大的格局不变,她车开得极快,半日即到郑州。
      日已西斜,战火还没有波及的城市有种惫懒的倦意。小婵开着车子穿过城市,犹豫着该不该停下来休息,她一天一夜未睡,身体已透支,疲惫不堪,可是一想到太原之围,旦夕就会有与纪少永诀之忧,心急如焚,哪里还停得下来,于是很快就穿郑州城而过。
      她中途下车填了次油,然后就依着一条北向的官道猛踩油门,拼了一份现代人自由与无畏的孤勇,直奔战火纷纷之地。
      好在夜晚的官道无甚人烟,偶有几辆货车的车灯遥遥地闪过来,仿佛对面旅人亲善的脸,远远地致意,到了近处又攸然擦肩而过,她久不曾驾车,又是夜中独行,精神极度集中,手脚僵硬已不自知,行至后半夜,她精力已透支到了极点,恍惚着只当车中座上坐的是自己空落落的灵魂,忽见在前方夜色月影的微光下露出一个小城的门楼与围墙来。她急踩刹车,车子在门楼下停住。
      她探头仰望那城楼,只见新月如钩,清雾迷离,门楼越显得高大威仪,看形状竟极是熟悉,分辨了一会儿,忽地惊觉,这里不是那平遥古镇又是哪个?
      一百年的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在这深深的夜下竟一丝痕迹也不剩。这有着两千余年历史的古镇只悄然立在一弯清月之下,小婵蓦地心底一酸,泪水无声地落下。
      龙城太原,不远矣。

      平遥古镇是极好的,百年后竟无大变,依稀着“晋腹龟城,汇通天下”的气韵。小婵寻了一处客栈上房,倒头大睡,睡梦中尤觉得全身的血管如通电一般地突突乱跳。晕晕地直睡了一个白日,黄昏时分才醒来,挣扎着爬起身,洗了把脸,便走出房间,想要寻店家问前方的战事。
      走下楼来,却见楼下的厅中热闹非凡,数十个人围在一起,听书般地簇着一个拄拐的伤兵。那伤兵正说得口沫飞溅, “……我们在忻口杀死了一万多日本兵,娘的,要不是黄老狗子丢了娘子关,我们不得已回守太原,小日本子早就被打回去了。”
      旁边有人问:“我听说太原现在被三十多万日本兵包围得水泄不通,道路都封死了,天上的鸟儿飞进去,让日本人看见,一枪就得打死。”
      那伤兵脖子一梗,说:“围是围了,可是你们要知道,他们围得可是咱们的纪总司令啊,纪帅有祥龙护身,回到山西就是蛟龙归海,这几十万人,能困住他?”
      纪家在山西晋地老有根基,晋人都相信有神龙守护,所以这伤兵的话得到了一致的附和,小婵却皱起眉来,转身不欲再听,忽听有人又问:“小日本怎么样?真像河北人说的那么厉害吗?”
      “唉,人家的武器都是现代化的,你们看看我这只腿,这伤就是坦克的流弹炸伤的,飞机,大炮,坦克,娘的还有毒气弹,都使的是下三烂的调调。围城的四方部队里,板垣,长岸川,土肥原,还有一个叫和田薰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婵听到和田的名字便呆住了,僵在楼梯上好一阵子,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待回过神来,她便转身上楼,走回房间去。她极快地换回了那身中性的马甲西裤,梳了梳短发,再把鸭舌帽扣在头上。
      小婵走下楼退了房,店家这才看出她是女客,见她独自开着车子离开,啧啧称奇。小婵开车先寻了家粥铺喝了碗热粥,吃了几块平遥牛肉,身上顿时有了暖意,也有了力气。她并不急着赶路,却是到那平遥的南大街上,在乐器行里高价买了一把古琴。
      她抱琴从那店中走出,看着街口浓重而迅速消去的暮色,一脸的凝重。

      ***

      日军板垣部所辖三十余万人在太原城郊形成合围之势已有两天了。
      依军部的计划,需在最短的时间以最有效的方式占领□□,可是仅忻口一战,就得到了中国军队极顽强的抵抗,板垣的精良部队损失了一万余人,进攻受挫。这使得日军狂傲稍减,板垣调谴了三个集团军,和自己的主力部队一起形成对太原城的四方合围,方圆十里,缝隙全无,誓要让太原城中的二十余万晋军插翅难飞。
      围城的各集团军首领中,以守南门的和田年纪最小。这位和田薰少将是日本海军良知派大将井上诚的养子,他的父亲是已故的日本文化运动的左翼领袖,所以小时候曾接受传统的美学教育,少年时期更显示出了对艺术很高的鉴赏力。
      至战时,他和所有的日本少年一同得到了攻击和侵占的合理解释:解放殖民地、相互尊重彼此独立,将支纳并入大东亚共荣圈。于是一路打来也和所有的日本军人一般热血沸腾,野心勃勃。
      晋地的夜晚凄清,这几日每晚都有月,在城墙上游走,更显得这一座被团团包围的古城有种绝世孤标的傲气与森然。这种气氛让和田有些不舒服,在他的心中,深深地以哀为美,而眼前这种颇具悲情的傲然,使得兵临城下,使鸟兽远遁的杀气亦成了下等。
      他独自从指挥所出来,只觉得四野肃然,信步走下来,唯闻风号。这时忽听得右方有异动,他闻声看过去,见一队的士兵已长枪上膛,团团地围住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一个身着马甲西裤,头带鸭舌帽的妙龄少女正从车上走下来,面对十几只黑洞洞的枪口,脸上毫无惧色。
      “我要见和田薰将军。”她用流利的日语大声说。
      和田远远地看着,有些惊奇,他极力在脑中搜寻,却一丝与这女子相识的记忆都没有找到。那中队的小队长已跑过来,低声说:“少将,这个女人说想要见你。”
      和田并不回答,走上前去,让士兵把枪放下。少女眨眨眼,上下打量他,忽然微微地笑了,“和田将军,很久不见。”
      和田见她认得自己,想来必是故人,可是自己不知为何对这美丽的女子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听这女子言谈语气,不像是日本人。当时华人到日本留学蔚然成风,想是有过匆匆一晤的留学生也未可知。不过即使是旧相识,这女子孤身一人闯入两军阵前,这份胆气亦是令人刮目相看。
      女子见他呆立不语,又是一笑,返身从车上抱下一只古琴,说:“和田先生,我记得您是和歌高手,绯句名家,我特地带了琴来,想要颂歌给先生听,还有一事相求。”
      和田见她立身兵戈之中,毫无惧意,落落大方,且身形袅娜,着男装亦难掩俏丽的姿态,不禁心生好感,说:“即然如此,请到我的行营吧。”

      孔小婵眼波流转,听了和田的话,脸上笑意盈盈与月华相映,心弦却已绷紧,自己孤身赴险,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口上,只是,不这样做又怎能越过连鸟儿都飞不过去的包围圈呢?
      她尾随着和田,一步步地向行营走去。和田与一般的日本男人不同,背影极高大,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心下感慨:原来和田先生年青的时候,也有着挺拔的身材。
      记得是在九六年,她正在京城读高中,因从小修习日文,口语也是极好的,校方便把她推荐给当时的中日友好协会,与几位语言大学的学生共同接待一个日本访华团体,那团体中有一位老先生,正是这位和田薰少将,他已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亦是著名的学者,曾整理过数百万言的日本和歌和绯句,对诗辞歌赋在日本的传承做了很大的贡献。
      这位老先生脾气很古怪,不爱理人,可是唯独对她很有好感,觉得她很眼熟,很亲切。
      这个团体是文化团体,一路寻访文化古迹。老先生行走已有不便,一路上都被人搀扶,背脊躬如弯月,那时不觉,后来却常常想起,是怎样哀伤的岁月磨砺使他的背脊弯曲呢?
      后来,行程接近尾声,大家来到了黄河古道。和田独挽了她的手,走到最近的河沿去,对滚滚长河肃立了好久,然后竟扶着她的手,颤颤地跪了下去,面上流下了两道热泪。
      她是十来岁的少女,见此变故被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做编剧写到民国故事,这才体会到那一跪的层层深意。
      历史已然,幸能知悔。
      于是在她的心里对这位老先生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后来听说他回国后不久无疾而终,死在一个樱花胜放的春日里。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安慰,怅然了好久。
      原来这位古怪的老先生曾经有过这样英姿飒爽的青春,只可惜,他的青春绽放在一九三七年的日本。

      和田的行营很是简陋,只有一床一椅。小婵便席地而坐,把琴放在膝上。和田见状双膝及地,长跪在她的对面,以古礼相待。小婵见他礼数周到,一派雅人之姿,紧绷的心弦稍缓。
      “请先生细听我歌词中的意趣,正是相求之事。”
      小婵说罢,敛蛾眉,手指轻挑琴弦,唱道:

      “单丝难织锦,处处不逢双。独线穿珠玉,安知有凤凰。
      入夕云端望,伊人不可攀。相思徒有恋,天上与人间。

      骏河田子海,也有不波时。千里思君意,从无一日疲。
      夕照山头树,松针四季同。正如心上恋,永远属精忠。

      念彼常磐山,有岩名踯躅。难言苦恋情,只好藏心曲。
      思念无人知,苦心难静默。何如末摘花,开出鲜红色。

      山上杜鹃鸟,如吾也恋君。哀声啼彻夜,不寐我常闻。
      夏夜蚊雷阵,驱除用火熏。浓烟无烈焰,心事闷如焚。

      浅茅生小野,细竹满条原。忍苦人知否,无人为一言。
      思人人不知,思念有何益。近在芦垣间,相逢也绝迹。

      相恋思念苦,相期竟不来。松弛交结手,衣纽自然开。
      贱子痴狂甚,诸君且莫哗。巨船浮大海,思念正无涯。

      莫道恋情苦,须知生命欢。百年诚可贵,一死有何难。
      此身今已惯,见面永无期。唯有心头恋,缠绵到死时。

      都道梦中好,相逢定有缘。如何今夜静,转辗却无眠。
      浮萍浮水上,其下是深渊。我有心深处,知音却杳然。

      入夕观衣袖,泪痕渐渐干。不图秋露下,湿袖又多寒。
      地久天长日,从无不恋时。秋来迟暮夕,何以最相思。

      细雪飘难聚,飞花破碎姿。我心劳忆念,正是乱繁时。
      雪降深山里,侵凌薛草根。恋情如雪化,思路正纷繁。”(选自《古今和歌集》恋歌)

      十段五言的律诗,轻轻唱来,每辞每句都是相思。双丝成锦,凤凰双飞,磐石至坚,纽袢双结,听得山田薰双眉紧蹙,心底叹惜,这首无名的恋歌他少年时就曾经修习,如今小婵从数句中摘取十句,句句诉说离别之苦,相逢之念,一句已是深情,况有十句。
      小蝉唱罢,琴声一抹,窗外冷月清苦之意刹时间直透进来。山田已听得无语,长长叹惜一声。
      小蝉低声说:“我的爱人现在正在城中,请先生放我进城。”
      山田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盘膝而坐的女子,见她面容削瘦,皮肤白得恍如透明一般,小小的脸上此时仿佛只余下了两只大而清明的眼睛,而那双眼睛中却燃烧着火焰。仿佛有最灿烂的樱花飘浮在他的眼前,抵死盛放。
      小蝉也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我与先生有缘,希望你可以帮助我。”说着指尖轻轻地弹拔一个音律,又唱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宴歌席莫辞频。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纱》)
      和田低声叹惜:“你现在入城,就是一死。”
      她清如茶波的眼波安然地望着山田,说:“死与离别,是短痛与长痛,中国人的思想里,长痛不如短痛。你我是故人,请珍惜这份情谊。”
      她的一番话,深深地震撼着山田薰的内心,他依然紧紧地皱着眉头,嘴角却绽开了一丝萧瑟憾然的笑容:“好,我放你进城。不过下次在战场之上如果再遇到你,我的枪炮可没有情谊。”
      小婵展眉一笑,不再多话,起身欲走。
      山田也站起身来,让她等一下。他从床头的一个檀木小盒子里取出了一个物件,递到了小婵面前:“这是护身符,送给你吧。希望战争结束以后还有机会看到你。”
      小婵心底感动,深深地行了一礼。她将那物件接过来,仔细一看,饶是见惯大是大非,也禁不住花容失色。
      此时的掌中物,竟是一块鸭血石,石上纹理,与曾经的那一枚,一般无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烽火扬州路 英雄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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