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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第七十章 天涯(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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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染面色一喜,低呼道:“方朔望方宗主?白碧落死后,他与杨守一宗主便是天下仅余的两名上三翕,地位崇高,便神子见了也要谦让三分。若他出面,别说简居通挡不了,就算皇兄也没法藏着不见人。明光院内毕竟没有兵马,只要皇兄露面,咱们总有办法抢下来,卫昭自然就没戏可唱。”
楚颉微微皱眉道:“卫昭究竟想做什么?他与七妹亲近,却怎地大肆屠戮起永宁来,岂非自绝退路?”
江染冷笑道:“他杀几个人,却换来永宁一脉的起兵理由,秋往事几日后便要兵临城下,连皇座也给她空了出来,死几个人岂有不值。”
楚颉疑道:“他如此做法,毕竟是与永宁结了仇,又有几人清楚用意?他便不怕将来无以立足么?”
江染轻嗤道:“有秋往事保他,他怕什么。这会儿更胁迫了皇上,看来是要拿永安城做见面礼,想来永宁中人亦无话可说。”
楚颉点点头,瞟她一眼,说道:“若真是胁迫,方宗主一到自然迎刃而解。如今就怕皇上并非被胁迫,而是真心向着卫昭。方宗主随大哥的军,再快总也还要数日光景才能赶到。卫昭势力占优,又有皇上撑腰,就算正面冲突亦未必落败。如今却避而不战,特地带皇上来此,恐怕不会只为保命,必定别有图谋。就怕方宗主未到的这数日间,皇上受他唆使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江染低头不语,片刻后抬眼望向他,目光清湛,说道:“二公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妨开诚布公。皇兄此番离宫,恐怕未必再有机会重返皇座,取而代之者究竟是谁,想来这几日内,便见分晓。”
楚颉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低眉敛目,欠一欠身道:“若皇上果然退位,于情于理,江山自当由公主接掌。”
江染轻笑一声,说道:“二公子这么说,便无诚意了。我若真有此心,也不必主动寻上王爷。”
楚颉略一沉默,神情微敛,问道:“我有一话不能不问,大哥也久已有此疑惑,以公主才略名位,既不满皇上,为何不自取其位,而非要另寻他人?”
江染默然片刻,低叹一声,坦然地望着他道:“皇兄的位子,得来不正,自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立。皇兄登位之初亦非完全无心作为,只因得位手段倒行逆施,反对之声甚烈,为此杀了一拨又一拨,不仅折了天下正气,也折了他的心气,只觉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无人认真理会,因而自暴自弃,听之任之,溺于享乐,朝政尽数甩于卫昭,到得今日,早已不可收拾。今日我若替他,不过是歪上加歪,又一番轮回而已。朝中固有人支持我,可放眼天下,如今朝廷又占得几许江山?出了永安,多少人认我这个临风公主?又多少人至今仍只视我为那个血洗风都的篡逆者的妹妹?于世人眼中,我与皇兄皆是同一根歪枝上的果,纵使我或许生得比他周正些,却也从根脉上起便错了。我面临的局势,远比皇兄当日更糟,而我所能倚靠的,也不过是他当日倚靠过的那些忠贞老臣,就算是他们,凭着对靖室一腔眷恋留了下来,却也大多在这些年中磨去了棱角志气,只剩下明哲保身。不怕二公子笑话,我如今能在朝中自成势力,最早的根底,并非多么拥护我,而是拥护永宁。我是凭着同情永宁的态度才获得了最初的支持,其后与桓弟暗通声气,替他牵起朝中的永宁一脉,才有底气逐渐壮大,得以与卫昭相抗至今。许多人跟随我,不过是因太子已死,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永宁重现之后,我早已岌岌可危。虽说桓弟不幸遇难,可既然身份已露,容王也好,秋往事也好,与永宁的关系皆比我只近不远,未必没有人重新考量。因此我若登位,固守西南偏安一隅或者尚可维持,可出了永安,不必说裴初不服,永宁不服,王爷不服,就算如今跟着我的人,亦未必个个都服。因此这皇位,我接不了,也从未打算去接。”
楚颉听她一番剖白说得诚恳,不由动容,感叹道:“公主当真心怀天下,令人钦佩。皇上但有公主一半心胸,今日想来也不是如此局面。”
江染轻轻一笑,望着他道:“二公子岂非也是心怀天下之人?否则以楚家势力,自也可称霸东南,独善一方,又何必委身人下。”
楚颉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偏过头淡淡笑道:“我有今日,全仗大哥,无论他走到哪一步,我皆唯有倾力追随而已。”说着不等江染接话,又道,“听公主意思,是属意永宁?”
“自然。”江染点头,“当今乱世,自永宁遇难而始,也唯有永宁出来收拾,才最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这是大势所趋,无人可挡,裴初若聪明,也当知天命。王爷明打永安旗,实是明智之举。只是……”她眼光一转,说道,“我也有一话不能不问,王爷既入永宁,则如今永宁一脉,是否以王爷为尊?”
楚颉暗瞟她一眼,模棱两可地说道:“若以实力资望论,自是大哥稍长,若以同五弟的亲疏论,却是七妹更近。究竟以谁为尊,想来永宁内部自有公论,我倒也不好妄断。”
江染微微一笑,说道:“依我看,王爷当仁不让,只是未免太过谨慎些,大可明言继承永宁遗志,以领袖之姿示人,免得在名头上输于秋往事。如今暧昧不明,易令人心不定,倘若秋往事先一步进城,王爷再想做主可就难了。”
楚颉想了想,点头道:“此事我亦有所担心,公主良言,自当转告。”
“如此,”江染盈盈一笑,“便先预祝王爷马到功成,早至永安。”
就在城内天翻地覆之时,米覆舟早已无声无息地趁夜翻过城墙,骑一程马又奔走一程,一日下来已行出四五百里,人也有些疲倦,看看前头就要入山,便决定歇上一夜再走。
寻了处水湾生起火来,猎了只野兔串在架上烤着,接着便脱了衣物,跳进河里洗浴。仲秋的河水已颇觉沁凉,他奔波一日,正是一身臭汗,顿时倍觉舒爽,正惬意地一面哼着小调一面搓着满身尘泥,忽听远处有马蹄声响,渐渐驰近。他听着蹄声急促,并无停歇之意,便也不再留心,背转身去自顾自洗澡。马蹄自身后踏过之时,忽听“叮咚”一响,似是掷了什么东西在地上,跟着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对不住,兔子我买了。”
米覆舟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火上烤着的兔子已不翼而飞,空留一阵香味随着远去的奔马轻轻飘来,撩拨得他心头火起,大叫道:“喂,还没熟呢!”猛地跳上岸胡乱套上衣衫,一把抓起那人掷下的足可买十只烤兔的银星子,拔腿提气便追。
那人的马显然已经过长途奔驰,劲力不足,跑得并不甚快。米覆舟全力疾追,很快便拉近了距离,扯着嗓子叫道:“喂,你跑不了,给我站住!”
马上之人听得他声音骤然迫近,也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立刻一收马缰停下步子。米覆舟未料她当真停下,收势不及,惊呼一声,眼看撞上,却见马上人快捷无伦地伸手往他腰间一探,抓着腰带硬是将他提了起来,往上一抛。米覆舟借势一个跟头,正自马头上翻过,安然落地。尚未回过神,便听马上人道:“覆舟,怎的是你。”
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顿时讶道:“棹姨是你,你怎在这儿?”又一眼扫见在她怀中揉着惺忪睡眼的顾南城,便笑道,“南城也在,怪不得棹姨抢我的兔子,你最爱吃的嘛。可惜才架上火,还没能吃呢。”
顾南城仍然罩着面纱,只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外,显然刚自睡梦中醒来,有些懵懵懂懂,待认清了他,方眼中一亮,又惊又喜地笑道:“小米哥哥。”
米覆舟正欲逗逗她,却听杨棹雪急声道:“覆舟你在这儿正好,定要帮我一个忙。”
米覆舟听她语气焦急,忙问:“棹姨有事尽管吩咐。”又瞧她是往东走,心下一动,问道,“棹姨可是去寻秋往事?我也正要寻她去,正好咱们一块儿上路。”
“不不。”杨棹雪一把拉住他,似生怕他离开,“我不寻秋往事,我要上永安。”
“永安?”米覆舟一怔,“上永安怎地走这个方向?”
杨棹雪摇摇头道:“一言难尽,咱们边走边说。”说着掉转马头便又往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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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覆舟愣了愣,一面匆匆抓起包袱牵马跟在后头,一面道:“棹姨这会儿就要去永安?我得给秋往事去送一封信。听得她正往这儿来,也不远了,约摸就耽搁三两日功夫,棹姨可等得?”
“我等不得。”杨棹雪急急摇头,揭起顾南城的面纱道,“你看。”
米覆舟细细看去,见她面颊上的火伤斑斑斓斓地结着痂,痂色深褐,边缘处微微起翘,色泛淡粉,显是新肉已生,即将脱落。他咧开嘴笑道:“杨家伤药果然灵验,这么快便好得差不多了。”
杨棹雪满面忧急,说道:“太快了,本不该这么快。爹参照江未然那丫头带来的王家新方做了新药,好得比料想中快。”
米覆舟听她口气懊恼,不解道:“这不是好事么,再抹两天想来就全好了。”
杨棹雪叹道:“好什么,你忘了我们此趟南来是做什么?”
米覆舟怔了怔,一拍脑门道:“是了,去疤。”
杨棹雪点头道:“枯荣草便是要在伤痂将落时敷上才有效用,待落下之后,疤已结成,便无用了。前几日南城被人劫走,所幸劫匪没多为难便放了人,哪知我带她回到永安,却竟然封了城不放人入内。我盘桓了几日,原想寻机会进去,哪知局势越来越乱,城门守卫也越来越紧,南城的伤又好得太快,再不进去寻药草医治这张脸便救不回来了。我无法可想,只好去寻秋往事帮忙,虽已不大来得及,也只能尽力一试。如今你既在此,那是再好不过,无论如何陪我走一趟永安,送我们进城,也不过耽搁一两日功夫,于南城却是一辈子的事,我同雁迟皆感激不尽!”
米覆舟迟疑片刻,心忖顾南城小小姑娘,在面上落了疤未免终身憾事,可卫昭也曾吩咐此信紧要,想来想去,说道:“南城的事的确不好耽搁,只是秋往事这头也不好误了。不如这样,我送南城去永安,棹姨你替我把信送给秋往事。”
杨棹雪微微一愣,心下固是一百个不安,却也想不出其他折衷之计,又毕竟不能叫他就此撂下秋往事的差事,犹豫再三,终究只能一咬牙,点头道:“只能如此。小屏山在明光院外,未必随便任人采药,届时便全凭你随机应变。”
顾南城听得又要和母亲分离,不免有些不安,仰头看了看她,却也不愿因自己之故误了旁人之事,便拍着手,强笑道:“好好,我和小米哥哥一块儿。”
杨棹雪见她眼中黯然,岂不知她心思,顿觉不忍,却也无从宽慰,只能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轻声道:“南城好好的,听米哥哥的话,娘过几日变来找你。”
顾南城点点头,冲米覆舟张开双臂,由他抱过马去。米覆舟自怀中抽出卫昭书信交给杨棹雪,又自她处接过顾南城的衣物药品等,便与她一东一西,分别上路。
杨棹雪知道米覆舟赶路从来径取直线,平路则驰马,遇有山川险阻则弃马奔纵而过,较常人省去许多曲折。她虽也可以奇正法翻山越岭,可毕竟脚程不及,又怀有身孕,不好消耗无度,衡量之下,还是取官道绕行。因知必定不及米覆舟之快,也便不敢休息,连夜赶路,一有机会便更换马匹,如此全力疾驰,第三日夕阳西斜时已遥遥望见了白岚城。杨棹雪连日奔波,着实气力不继,眼前也有些发花起来。正打算入城稍事歇息,也打听打听秋往事行军已至何处,忽见前方一骑人马驰来,约摸二三十人,虽皆着朝廷军服,却队伍散乱,衣甲不整,倒似溃军散兵。她心下一动,枢力聚于双眼,举目看去,骤然清晰的视线之下,赫然可见城头上飘扬的赤色大旗上,正是“永宁”两个大字。
她大喜过望,知道这城已被秋往事占下,她人想必也正在城中。正欲加紧奔去,可心绪连日紧绷之下骤然一松,却忽觉一阵晕眩,几乎跌下马去。忙紧拽着缰绳勉强坐定,正自喘息,却听一个轻浮的声音道:“哟,夫人这是怎的了,小心呐。”
她抬头望去,见那股散兵正松松散散地围过来,领头之人已驰到近前,眼神不怀好意地在她面上身上来回扫着,却偏还要摆出关心之色,叫道:“夫人面色不好呐,瞧你这一头汗。”
杨棹雪知他存心不良,不欲纠缠,冷哼一声偏转马头欲绕过去。那人却陡地打马,蹿上前拦住,腆着脸笑道:“夫人这么急是上哪儿呢?白岚城这会儿可去不得,咱们那没骨头的城守降了秋往事啦,这会儿大军已入了城,往日里人模狗样的那起子当官的一个个狗一样迎候着。我们哥儿几个却是知道义字怎么写的,怎能服了那个造反的小娘们,因此偷溜出来给皇上报信去。夫人遇上我们可算是好命,你不必慌,反贼虽凶,只要跟着我们兄弟,必定保你太太平平。”
杨棹雪听得不耐,几次想绕过他,那人却兜兜转转地只是横在跟前。她一时火起,枢力一凝,聚于右臂,蓦地一鞭甩出,正缠着那人脖颈,振腕一甩,便将他硬生生拖离马背,直摔出去,“砰”一声跌在地上,哭爹喊娘地叫起来。她反手一鞭抽在马臀上,纵马疾驰而出,趁着其余散兵未回过神来冲出围堵,向前狂奔。
众散兵愣了愣,立刻“哇哇”叫着追上前去。杨棹雪虽奋力打马,奈何这马也已奔驰大半日,早同她一般精疲力竭,越跑越慢,不片刻便被追上。众人呼哨着围过来,纷纷伸手向她抓去。杨棹雪一面疾驰,一面瞧着时机挥出马鞭,每一卷一甩必有一人落马,挥洒之间身后已哀号着滚了一地人。余下之人见她厉害,也胆怯起来,又见离城下越来越近,不敢再追,便渐渐慢了下来。杨棹雪见他们渐渐落后,正松一口气,却忽觉腹中一痛,手脚一软,顿时被甩离马背,虽立刻一个翻身落了地,不曾摔得狼狈,却是脚底踉跄,身形一晃,仍是软软倒下。
众人见她落马,顿时又来了精神,疾冲上来。杨棹雪勉强抬头,却无力起身,只能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心急之下更是眼前发黑,几欲晕去,却忽听身后有人高叫道:“喂!做什么!”
众散兵听得喊叫抬头望去,才见自城下驰来一队人马,皆搭弓欲射。虽不过五六人,可毕竟背后城中便是千军万马,众散兵哪敢招惹,当下立刻“呼啦啦”调转马头,七手八脚地拉扯上先前坠马之人,急匆匆逃命去了。
城中兵士知他们不成大患,也无意远追,驰到杨棹雪跟前,领头之人下马扶起她道:“夫人没事吧,不必怕,那帮人已被我们赶走了。”
杨棹雪满头冷汗,眼前金星直冒,挣扎着仰起头抓着那人衣襟,喘着气道:“我……要见秋往事。”
那兵士一怔,见她似自永安方向长途赶来,恐有要事,忙问:“敢问夫人名号?我立刻去通传。”
杨棹雪阵阵发昏,勉力说了名字,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兵士不敢怠慢,忙率众抱她上马,率众回城,嘱咐下属带她去医馆歇养,自己径自去城守府禀报。
秋往事刚又是开仓放粮地安抚百姓,又是三令五申地约束兵士,好容易自入城的忙乱中抽出身来,回到府内书房,便见桌上叠了厚厚一堆待阅公文,不免一阵泄气。想起以往这等文案之事必定是李烬之打理,便愈发烦闷起来,心中狠狠腹讳一回,重重往椅中一坐,终究还是不能不将文书一封封拆看起来。
正聚精会神,忽有兵士来报,说是有人求见。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人?”
兵士答道:“杨棹雪。她这会儿……”
“杨棹雪?”秋往事一怔,抬了抬头,旋即又低下头随手捞过一封文书拆开,轻哼道,“她寻我能有什么好事。先让她……”一语未毕,忽地住了声。那兵士低着头跪了半晌未听她说下去,忍不住抬起头,却见她盯着手中书信,睁大了眼,满面诧异。兵士又等片刻,见她将手中几页纸连同信封反反复复不知翻了多少遍,却始终一言不发,浑似忘了他的存在,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将军,那杨棹雪……”
“不见不见!”秋往事烦躁地挥挥手,喝道,“你下去下去!”
兵士见她情绪不佳,忙告了退,匆匆离去。
秋往事呆坐半晌,忽地跳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冲着门外侍卫劈头问道:“今日的文书谁送来的?”
那侍卫吃了一惊,讷讷道:“是、是典书帐的……”
话未说完,秋往事就挥手打断道:“去把他叫来,快去快去!”
侍卫躬身一应,拔腿就走。片刻后带回一名神情惶惑的书吏。秋往事仍在门口来回踱步,一见他来,立刻问道:“今日的文书是你送的?送来之时可曾点过有多少封?”
那书吏答道:“点过。今日是二十二封,皆有记录,将军可要……”
秋往事听他报了数字便立刻回身进房,抓过桌上文书匆匆一点,面色微变,低声道:“二十三,果然,果然……他来过了,他来过了!”忽又一步跨到门口,瞪着侍卫张口欲问什么。
侍卫紧张地等了半晌,却见她愣愣出神,一声也不出。正自忐忑,秋往事却忽泄气地一把推开他,叹道:“罢了,怎会让你瞧见。”
她反手关上门,怔怔地靠了片刻,忽不知怎地来了气,走到桌前抓起那封信胡乱揉成一团狠狠往墙角一掷,咬牙道:“你就连我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