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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番外 岁岁年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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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过半,又是一年一度碧落节将至。往年这个时节,须弥山西脚的村落里必定点点翠色、处处竹香,忙碌着张罗过节。村中虽非尽是风人,可多年来各族杂居,习俗相染,早已不分彼此,纵不信枢教的外族人,也能热热闹闹地张罗一桌竹宴,欢欢喜喜地过一回节。
今年的风头却不大寻常。不仅家家户户门前光秃秃一片,不见半点竹枝竹叶妆点,连集场上、小路间亦是冷冷清清,罕有人迹,全无过节气象,倒像碧落女神将这山外偏远之地遗忘了一般。
这日食时刚过,集场西头一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屋子形制颇为特别,虽是木梁木柱的风人构式,却一面平,一面弧,搭成个半月形,倒像一顶横躺的释卢半月帐。村中房屋十有八九皆是这等样式,这一间较其他的略高敞些,壁面木料是清一色刨得溜光的虎杉整木,门面也收拾得格外齐整,房檐角下吊着块四方木牌,镂空刻着个大大的“医”字,牌下坠着三个铃铛,稍有微风便叮叮当当响着。
打开的屋门中慢腾腾走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瘦瘦高高,黝黑结实,面容质朴,眉目间却有异于寻常乡间少年的文质气,一望而知是个读过书的。
少年低着头,神情郁郁,行至门口又回头望去,却似被人自后推了一把,踉踉跄跄撞出来,一步一拖地绕到屋后搬来把木梯架在晃晃荡荡的“医”字招牌下,抬头看了半晌,双手扶着梯子,一脚踩在横杠上,却迟迟不愿爬上。
屋内传来严厉的催促:“阿廷,磨蹭什么,快摘了!非要我这瘸子亲自爬梯子么!”
少年回头望向立在门内盯着他的中年男子,垂下眼,咕哝道:“哪有人自己拆自家招牌的。”
男子双眉一竖,直直拖着左腿,一拐一拐地走出门来。身后一名中年妇人忙奔上来搀扶,他却一把推开,指着少年鼻尖厉声喝道:“你不拆招牌,别人便来拆你房子!”
少年也犯了脾气,头一扬,翻眼道:“我们又不是风人,怕什么!”
“我们不是风人,这上头刻的是风字,你学的是风医!”男子扬手便照他后脑打去。少年不敢躲避,正梗着头预备捱痛,忽听身后远远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宗师傅,阿廷又惹你生气了?”
宗廷一听这声音,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回头看去,果见一名青衫女子盈盈笑着缓步走来。女子看去与他一般年纪,穿的是普通粗布衣,上下更无一丝脂粉饰物,却难掩眉目间的清丽。更难得的是神情恬淡,举止悠然,自有一份浑然天成的风致,自这边陲莽山中走出来,着实令人眼前一亮。她显是走了不少路,喘息微粗,颊上泛着红晕,看去更觉生动,鼻尖几点细碎的汗珠,蹭得宗廷心里发痒,总想伸手替她擦去,本欲打声招呼,却讷讷地在喉中打了个滚便没了下文。
正气冲冲要打儿子的宗举见了她,也收了怒容,点点头道:“随风来了。”
秋随风见他不似平日的热情,眉心低低沉着,似是压着心事,又扫一眼架在医字招牌下的梯子和满脸不忿的宗廷,顿时猜到几分,笑容微敛,低声问道:“风头不好?”
“喏,你看。”宗举指指村口一株光秃秃的大树。树上飘着一面旗,隐隐可见旗上画着个由东指西的大大箭头。
秋随风无奈地笑笑,问道:“又变风向了,这回这么厉害,连招牌都要拆?”
宗举有些忧虑地望着她,叹道:“唉,这回怕要大折腾。辅家老四昨晚刚去山口探消息回来,说是高旭放话要在清州过碧落节,当门以南的人马一个不剩都调过去了。火火堡几个当家趁这机会,正盘算玩一把狠的,说是也要弄个风奴营,须弥一带的风人只怕都要遭殃。山口那里,听说已扫了一次,这会儿逃的逃,杀的杀,抓的抓,已看不见一个风人了。哪怕释卢人,若是会两句风语,同风人有来往的,也逃不了一顿毒打。”
秋随风神情渐渐黯然,默然良久,轻叹道:“乱世求存,本已不易,都是无辜百姓,何苦如此呢。”
宗举瞟她一眼,略一犹豫仍是摸着头说道:“随风姑娘,不是我当着你这风人偏帮自家释卢,说句公道话,高旭这释奴营着实过了分,怨不得释卢人恨。”
秋随风点点头,默默不语。宗廷见她低落,忙插道:“错也是高旭的错,咱们山里的人不管祖宗出自何处,早已没了牵扯,谁不是又会风语又会释卢语,今日穿羽服明日喝娑酒,哪里分得清楚。咱们好好地关门过日子,又不曾造什么孽,随风倒是不知救过多少人,外头世道不好惹出的祸事,做什么要寻到咱们头上来清算。好好的医铺都不让开,耽误了哪个的病情,便好替释卢出气么!”
宗举听他嗓门大,怒喝一声:“住口,你懂什么!”又劈手要打,秋随风忙与宗大娘一边一个拉开,连声相劝。
宗举平了平气,见秋随风正好声好气地劝宗廷去摘招牌,不免也有些过意不去,轻叹一声道:“随风,我不是对风人,你别往心里去。外头凉,先进屋吧。”
宗廷一听,顿时欢欢喜喜地欲领她进屋,宗举却瞪他一眼,喝道:“你在外头,摘了招牌,新做一块没字的再进来!”
宗廷顿时垮下脸,秋随风冲他无奈地笑笑,便跟着宗举进屋。
一进门便见满地铺着一张张油纸,纸上分门别类地放着一堆堆药草,有的已包裹起来,有的仍然散置,墙边几个背篓里亦塞满了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她眼神一黯,问道:“连药草都不能留?”
“唉,咱们无力同人争,总是稳妥起见。”宗举神情中也满是无计可施的懊丧,有些为难地望着她道,“随风,你来的正好,我……”
秋随风会意,当下不待他说完便笑道:“宗师傅若放心,这些药草便先放到我那里去吧。我家在山里头,他们未必进去,便算真进了,里里外外都是风人物件,也不差这几筐药草。”
“想来想去,也只能麻烦你。”宗举听她主动提出,一面松了口气,一面也觉有些过意不去,搓着手讪讪一笑,叹道:“我原不过是个采药的,若不是碰上你娘学了两帖金方,哪里能开起这个医铺。可我那几手三脚猫,到底也只能应付些小病小灾,若不是你每月来坐诊五日,遇有急症也赶来照拂,只怕早已被人拆了招牌,如何能挣下今日这家底。这间医铺,其实倒有大半该是你的,你却分文不取,还叫我一声宗师傅,唉,我又何尝有半分本事教你。”
秋随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摇头道:“如何没有,宗师傅懂得那么多释卢药草虫蛊,连娘都说开眼界呢。上回德合婶子腰上的老伤,我便在方子里添了释卢紫衣根,岂不灵验得很?”
宗举听她这么说,更觉愧疚起来,心下一热,便一拍掌,说道:“你们孤零零留在山里终究到底危险,我看这样,你们释卢语都好,这几日便搬到这儿来,就扮作释卢人,待避过了风头再回去。”
“多谢宗师傅费心。”秋随风摇头笑道,“往事那丫头,真撞上人来搜村保准闹出事来。山里头这么大,我们地形又熟,真有人寻来,随便寻哪里避避便是。”
宗举本还欲再劝,却见宗大娘暗暗递个眼色,心下也渐渐降了温,情知太冒风险,犹豫片刻,终究暗自一叹,另起个话头道:“那小丫头呢,今日怎地没来?”
“她嫌我走得慢,早一个人先跑了。”秋随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抹去鼻尖上的汗珠,笑道,“原本说着今日顺道买些过节用的东西,这会儿不见人,多半是先转到铺子里去了。”
宗举怅然道:“她只怕要失望,村子里想来已寻不着风人物件了。”
“无妨,我们本也不如何看重,无非图个热闹。”秋随风温然笑道,透过窗格见宗廷已摘了招牌下来,便问,“宗师傅,那这几日可还开诊么?”
“开总不好不开。”宗举道,“那几个老病鬼你也知道,断不得药的,若再有哪个得了急病,总也不好耽误。几味常用药我都留了些,暂且撑两日,剩下的便只能先拿释医应付着。”
秋随风挽起衣袖,笑道:“那我便帮不上多少忙了,今日来都来了,且给宗大娘打打下手,后头几日便不来了吧,也避避风头。”
宗举知她是避免给他们招惹麻烦,心下更觉歉疚,却也说不出什么,只讪讪笑着。正在这功夫,忽听屋外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道:“哟,阿廷,拆上招牌了,这还瞧病么,我可有事劳烦。”
宗廷刚收完梯子,抱着拆下的招牌一时不舍得扔,闻声回头,见村西头的猎户图宽一瘸一拐地走来,右腿裤管破烂,沾着斑斑血迹,显是伤得不轻。他忙将招牌随手放在一边,奔过去扶着他,问道:“宽叔这是怎么了?快先进去。”
屋内的宗举等也已迎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扶他进门。图宽在靠椅上坐下,先冲秋随风点头笑道:“随风也在,可是我的好运道。那日为了我家马圈犯瘟还特特烦你走一趟,说了待马驹儿大些便送一匹给往事,如今已能骑得了,你一会儿领她去挑。”
秋随风眼中一亮,喜滋滋笑道:“当日一句玩笑,难为宽叔当真了。只是这几日不太平,领了去怕也无心照顾,待节后再去吧。”
图宽大剌剌挥挥手道:“也成,只是你可别又是寻个由头推辞不要,要送你这丫头些东西忒难,这回若又是那样,宽叔可真生气了。”
秋随风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我肯推,往事也不肯,这匹马她可惦念好久了。”又问,“宽叔这是……”
图宽指着右腿笑道:“丢人了,几十年的老手,倒出这种新芽头儿的纰漏,一脚踏进扒皮沟里去了。”
宗廷早已蹲下细瞧他伤势,但见他右小腿上布满长长短短的血痕,皆破皮翻肉,嵌满浅灰色的短刺。小心以镊子拔出一枚,只见短刺头上甚尖,带有倒刺,折断处蒙着已干的乳白色浆汁。他抬头望向宗举,说道:“爹,扒皮藤。”
宗举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粗声道:“你宽叔自己都说了,还用你看!”
宗举涨红了脸,嘟囔道:“明明你前日才说,不可听病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得自己瞧准。”
“还敢顶嘴!”宗举扬手又欲打去,秋随风忙上前拉住道:“扒皮藤与银线条长得极像,毒性却截然不同,不能不仔细辨认。阿廷能一眼认准,也不容易。”
图宽也笑道:“可不是,阿廷也出息了,我这条老腿,今日便交于他打理,宗老哥你别插嘴。”
宗举听他们夸奖儿子,心里高兴,嘴上却仍是粗声粗气地斥道:“还不快说给你随风妹子听听,这伤你如何治?”
宗廷瞟一眼秋随风,又红了脸,原本早已想好了医法,却一时忘个干净,怎也记不起来。正憋得面红耳赤,忽听一个清亮的童音道:“笨阿廷,这都不会。扒皮藤嘛,先把大刺挑了,再拿灰绵草碾碎了,同去腐粉一起和在沼泥里往伤处一敷,用小火烤干,小刺就全变软变酥,把泥一剥便跟着下来,毒性也去了,血也止了,包起来等着好便是。”
宗廷一听这声音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回过头,果见一个轻快地身影蹦跳进来,一身衣裳虽灰灰黄黄的辨不清什么颜色,却不知怎地透着一股光鲜,连屋中似也霎时亮了起来。
宗举一见正是求往事,“呵呵”笑起来,正欲招呼,忽一眼瞟见窗外一角熟悉影子,定睛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吼道:“阿廷,叫你做些事怎就有这等犯难,要你拆个招牌,拆来拆去怎么还在?!”
宗廷一怔,向窗外望去,果见医字招牌好端端地挂在原处,“吱吱呀呀”晃荡着。他顿时愣住,结结巴巴道:“我、我拆了的……”
“拆到流沙坑里去了!”宗举怒喝,“你拆了,难道又有人巴巴地挂回去!”
宗廷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愣愣地望向刚自外头进来的求往事,本想问她可曾看见什么人挂招牌,却见她满脸是笑,又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顿觉羞恼,忿忿道:“又是你使坏!”
秋往事眼一翻,摊手道:“这般高,又没梯子,我如何够得着。”
宗举上前一巴掌抽在宗廷后脑,喝道:“还想赖别人,赖都赖不像!”
宗廷痛叫一声,一肚子不服,虽明知必是秋往事捣了鬼,却也着实猜不透她使的什么法子,只得委委屈屈地垂着头。宗大娘见状当即上前维护道:“阿廷确实摘了,我眼见的,多半不知哪个寻开心又给挂上去了,怎能乱怨他。”
秋随风自然知道是怎一回事,也不能揭破,只得好气好笑地瞟了秋往事一眼,上前打圆场道:“阿廷,你再去摘了便是。”
宗廷听她开口,只得乖乖往外走去,秋往事却一把扯住道:“挂着就挂着了,做什么要拆?”
秋随风拉回秋往事,一面遣宗廷出去,一面道:“往事,别闹,火火堡要来寻风人晦气,大家都得小心些。”
秋往事虽不服气,还是松了手,嘟囔道:“怎地又要来,这儿明明释卢人多,风人没打来,火火堡倒来扫了好几回。姐姐你可知,我刚才往集场转了半天,什么都没买着,没有十二羽衣,没有竹发环,没有九转铃,没有笋尖糕,只从拓叔那儿硬挖出来两个碧落香囊,还是去年的。”一面说着,一面将腰间挂着的两个色泽黯淡的香囊解下一个,皱眉端详半晌,不满地扁扁嘴,替秋随风系在腰间,闷闷道,“该有的都没有,咱们还过不过节了!”
“自然过。”秋随风安慰道,“碧落节要紧的是个虔敬心意,那些花样无非后人一件件添出来图个热闹,没有也不打紧。”
“如何不打紧。”秋往事撅起嘴,“什么都没有不就是过寻常日子,如何叫过节。”
“好好,咱们回头再想办法,不然明日过风境一趟。”秋随风笑眯眯地安抚着,见宗廷一时还回不来,便洗洗手预备替图宽清理伤口。秋往事却抢在前面,拦住她道:“我来医,我来医,姐姐你去备药便好,沼泥三斤,灰棉草要二两,去腐粉……唔,倒两袋吧。”
图宽笑呵呵地瞧着她,打趣道:“哟,二丫头除了捣蛋,原来也会瞧病?我可得问问随风,这方子可对路么,宽叔可还指着这条老腿吃饭,糟蹋不得。”
秋往事不满地扬起下巴道:“自然对路,姐姐会的,我岂有不会,你叫她开方,也不过就是这几样。”
秋随风也笑道:“宽叔放心,往事聪明着呢,都知道。”
秋往事连连点头,忙不迭地推着她进后屋配药,接着便打了水替图宽擦洗起伤口来。
秋随风进了后屋,先揭开屋角一个陶缸的盖子,伸指沾了些缸内黑黝黝的沼泥,在指尖一搓,又凑到鼻端嗅了嗅,正见宗大娘跟着进来,便问:“宗大娘,这沼泥是近两日新打的?”
宗大娘点头道:“没错,阿廷前日才进山挑来,新鲜着呢。”口里说着,已取过一根长竿,熟练地自屋梁上长长短短挂着的许多花草枝条间叉下一串色泛浅灰的阔叶草,正欲拿去碾碎,却听秋随风道:“大娘等等,不用灰棉草,换二两红头根,再加半两地滑,半两秋白。”
宗大娘微微一讶,向前屋方向努努嘴道:“往事那丫头到底说错了?”
“她没错。”秋随风道,“小刺入肉,水毒侵肌,最常用的便是灰棉草。只是已入深秋,沼泥里多有新落的腐草烂叶,肃降之气未沉,本是尘性的泥便偏了水性。原本秋季天候已属水,扒皮藤又带水毒,灰棉草也是水性,加在一块,未免水气过甚。若是旁人,这小小偏差倒也无碍,只是宽叔右腿上有旧伤,年年冬天都要发作,去年调理了三个多月,才总算安稳了一冬,如今尚未巩固,若用这偏水的方子,只怕一入了冬又要犯疼。因此还是小心些,改用属火的红头根,再配属风的地滑秋白调和诸气便稳妥了。疗效虽较灰棉草略缓,可多敷两次也尽可痊愈,并不差什么。”一口气说完,才见宗大娘迷瞪着眼,显然有些发懵,不由面上微微一红,讪讪笑道,“瞧我一说这些便停不住。”
宗大娘也讪笑几声,挥挥手道:“别的我听不明白,只明白你的医术是越来越精了。只是先前在前头怎地不说,还说往事的方子妥当。”
秋随风又红了红脸,抿嘴笑道:“我并未说她方子妥当,我只夸她聪明。”
宗大娘嗤笑道:“都开错方了,还聪明呢。”
“方子并不错。”秋随风忙摆手道,“只不算最好罢了。她并未正经读过什么医书,更未医过人,不过帮我采采药,零零碎碎听我念叨些,可就这么着,也颇能应付些寻常伤病,若换作是我,必定不成,她当真很聪明的。”
“你就护着她吧。”宗大娘一面利索地取齐了秋随风所说的几种草药碾磨起来,“先前还夸她,她这尾巴又上了天了,哪里还知道尚需精进,将来再遇着如此情形岂不误事。”
“这倒不愁。”秋随风低头调着沼泥,微微笑道,“她无心为医,知道些浅显道理已是足够,也已不容易,又何必败她的兴致,回去免不了又要硬看医书,看不进去又要闹脾气。宗大娘莫瞧她爱出风头,其实那无非是小孩子心性,她内里并非不知轻重,医事关天,不可轻忽,她心里知道,若没有我在场点头,她从不会胡乱给人下方治病的。”
宗大娘无奈地摇摇头,笑叹道:“这丫头成日里上蹿下跳,没天没地的,原还指望你管管她,如今瞧着倒都是你惯出来的,这下可好,只能等着日后哪位姑爷收了她了。”
秋随风“噗嗤”一笑,悠悠道:“往事嫁人,不知是什么模样。”
宗大娘取笑道:“你这般宠着她,只怕她一辈子不愿嫁。”
秋随风摇头笑道:“宗大娘说反了,不是我宠着她,是她宠着我。我手可笨,除了笔墨药草,什么也摆弄不来,虽是姐姐,可家中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她干。我每日除了习医,便是吹吹曲子,理理书册,什么也不必做,吃的穿的自有她打理。”
宗大娘不以为然地说道:“她那丫头还不是胡折腾,瞧把你瘦的,定是吃不饱。”
秋随风面上一红,赧然笑道:“往事很能打猎,我们顿顿不少肉的。我吃得可多,一顿能吃一整只竹兔呢,只是不长肉,光长个。”低头冲身上的外衫努努嘴道,“喏,之前那件藕荷的又露腕子了,这件还是她前几日新缝的。”
宗大娘伸长脖颈,斜眼瞟着她皱皱巴巴的外衫上纵横交错、歪歪扭扭的线脚,“嗤”地笑出声来:“这缝得狗啃一般,倒一瞧便是那丫头手笔,也只你肯往外穿。”
秋随风低头左右瞧瞧,抬起手背压压不甚服帖的前襟,笑道:“这衣裳挺好,虽没什么花样,可结实着呢,又宽松舒服,宗大娘穿过便知道了。”
“我可不穿这个。”宗大娘忙不迭地摆手,“待我改日得了空,好好给你缝件漂亮的。你虽长得好,可也不能没件像样衣服陪衬。村里那些个姑娘,生得没你半分姿色,哪个不是涂脂抹粉地扮俏。你若也扮起来,只怕满村的年轻小子都要跟到山里去了。”
秋随风红了红脸,讪讪道:“宗大娘别取笑了,若真要缝,倒不如缝给往事。我的衣裳她倒还乐意缝,自己的从不乐意,扯破了也只拿线绕上便完,如今身上那件,都成百衲衫了,怕不有三层厚。我想了好久替她缝件新的,只是总不知上哪里学去。也不知她怎地不用人教便会,我便连块帕子都缝不出来。”
“好,好。”宗大娘无奈笑道,“我给你们一人一件便是。”
秋随风眼中一亮,欢欢喜喜地道了谢,听得秋往事在外头嚷嚷,知道伤口已清理好,恰好药泥也已调妥,又嘱咐了宗大娘莫要透露换药之事,便出去同宗廷一起替图宽腿上抹上厚厚一层药泥,用小火烤至九成干,敲去外壳之后,将内里略带湿润的药泥细细搓下,见伤处血已止,肿亦消,便上药包好,着他连来换三日药,其后小心将养便好。
这一番忙碌下来,日头便已偏西。秋随风领着秋往事同宗家三口道了别。宗廷很是恋恋不舍,本想帮她们将理出来的风人药草背回去,怎奈秋往事个头虽小,气力却不小,一个人又背又提又挑将满地箩筐全扛了起来,秋随风只分到一袋轻飘飘的花葛须提在手里,宗廷更是无用武之地,加之宗大娘也不放心他回来时走夜路,因此只得弃了念头,闷闷送走了她们。
秋随风回到山中家里,本想安安静静在家窝上几日,奈何秋往事嚷嚷着定要过节,硬拖着她走了两三日山路,去山西面的风境买了些过节用的器物,待大包小包欢欢喜喜地回到家,已是九月二十三日傍晚。秋随风早已累极,一进屋便先哀哀叫着爬上床睡去。秋往事兴致仍高,将屋里屋外皆打理一遍,插上竹枝竹叶,挂上风铃羽饰。天色愈暗,不知几时飘起小雨,渐渐纷纷洒洒地大了。她也并不介意,仍旧一时上屋顶,一时跑后院。待布置妥当,早已浑身湿透。这才觉得腹中饥饿,想起两人皆尚未用饭,便乱抹干头面,进灶房点起灯,翻出两块土封肉,落水一煮便欲叫秋随风起来吃饭。才端着灯走到外间,忽听门外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她愣了愣,正扒到门边竖起耳朵,自风雨声中仔细辨认,却陡听门被“砰砰”地拍响起来,不免吓了一跳,低呼一声向后跃开,手中的油灯亦“哐当”打翻在地,“滋”地一亮便灭了。
秋随风顿时惊醒,却仍有些迷糊,只听屋外风雨潇潇,门被拍得“砰砰”作响,隐约还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屋内却漆黑一片,只闻一股烟火气。她立刻警觉起来,压低嗓子唤了声:“往事,你在?”
秋往事惊魂甫定,听她出声,忽一醒神,但觉自己有责任保护姐姐,脚下虽无意识地一步步后退,却仍是挺起胸,大声喝道:“谁!”
拍门声停了停,片刻后方听一个嘶哑虚弱的声音道:“随风,开门。”
秋随风怔了怔,立刻跳下床,问道:“是宗大娘?”
秋往事也已听出宗大娘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一时也忘了爹爹反复嘱咐的人前不可轻露枢术,枢力一送,隔着老远便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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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大娘踉踉跄跄扑跌进来,几乎摔倒。秋随风忙抢上扶住,上下一扫,见她虽面色惨败,气息急促,身上却并不见什么伤痕,暂时安心,扶她去床上坐下。秋往事已倒来一杯水,宗大娘一径摇头,双手紧紧抓着秋随风小臂,哑声道:“随风,你、你救救阿廷。”
秋随风见她情状早知必定出了事,却仍不免心下一个“咯噔”,取出几片定心凝神的药材着她嚼下,柔声道:“宗大娘,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阿廷怎么了,宗师傅呢?”
宗大娘紧紧盯着她,似要从这张脸上寻到些安慰,散乱的眼神许久方渐渐凝聚,咽下几口唾沫,喘着气道:“夜里、夜里火火堡的人来搜村,凶神恶煞的,风人早已跑光了,他们。我们家该藏的都藏了,本以为可以过关,可来了个放千里蛛的,竟叫他嗅出屋里有碧落花的味道,一下子来了好多人,一点情面不讲,拿我们当风人一般,逼着直问。”
秋随风怔了怔,正欲问宗大娘医铺内为何会有碧落花味,忽见秋往事神色紧张地低头望着腰间,这才陡然想起她当日曾买过两个碧落香囊,里头的主料正是碧落花蕊。她心下一沉,见秋往事神色愧疚,低着头遮遮掩掩地似想把香囊遮起来,便也不忍揭破,只问:“后来如何了?火火堡虽对风人凶暴,却也轻易不会对释卢人下手,应当不会如何为难才是。”
“原本是不如何为难。”宗大娘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嘴唇发颤,哽咽道,“老头子已编了个说法蒙混过去,他们也预备走了。可阿廷,那傻小子、傻小子,他唯恐他们靠着千里蛛又循着气味找着了你们,一声不吭地忽然就把那放蛛的给打了,跟着便没头没脑跑出去,那帮人‘呼啦啦’全追着去了,还要连我们一块儿抓起来。幸亏他们一个小头目曾得老头子医过,村里的大家伙儿又力保,才总算没把我们拉走,可还是要捉阿廷。老头子连夜找人想办法去了,原本叫我在家里等着,可我如何等得住,我、我只好……”她忽坐直起来,抓着秋随风胳膊,睁大双眼渴切地望着她,说道,“随风,他们要抓的是风人,你、你跟我去见他们好不好,也许、也许见了你他们便放过阿廷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只要阿廷回来,我拼了老命也去救你,就委屈你几天,就几天,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秋往事不等秋随风便大声叫道,“风人落到他们手里,都不知还有命没有,祸是我闯的,要去也是我去。”
宗大娘也无心细想她为何说自己闯祸,只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住点头道:“也好,也好,你……”
“这不行。”秋随风打断,“火火堡与高旭打仗死了许多人,他们深恨风人,不会念在你是个孩子就手下留情,一旦被擒便凶多吉少。”
宗大娘顿时面色灰败下来,急道:“可阿廷、阿廷……”
秋随风柔声道:“宗大娘,你别急,我们不会不理阿廷。我先问你,他这会儿是被人捉了,还是仍在外头跑?”
宗大娘胡乱摇头,捂着脸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来时只看见山上星星点点亮的尽是火把,都是捉他的,都是捉他的。”
秋随风见她又要哭,忙安慰道:“他们还在搜,那便是没捉着。阿廷在山里采药,路熟得很,随便寻哪里一躲他们便寻不着。他毕竟是释卢人,又不曾做什么了不得的,这会让儿夜了,又下着雨,火火堡搜上一阵,过了气头想必也便回去了。”
宗大娘如何放心,呜咽道:“火火堡玩蛊,他躲不过的,躲不过的,也许这会儿已经、已经……”
秋随风抚着她背脊道:“宗大娘,没事,我们这就出去寻他,一定将他寻回来。”说着冲秋往事打个眼色,着她好好安抚着,自己转进灶间,片刻后端出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宗大娘道,“你先喝了这个,暖暖身子。”
宗大娘推开杯子,晃晃悠悠地又想下床:“我不喝,我们去找他,这就走。”
秋随风强按着她,以平淡却坚决的语气说道:“宗大娘,咱们得走许多路,你如今张样子会病的,得喝了这个咱们才走。”
宗大娘无心多做纠缠,只得随手接过一气饮下,正欲起身,秋随风问道:“宗大娘,你可瞧见阿廷往哪里跑了?”
宗大娘心不在焉地摇头道:“我只知他跑进山里了。他这孩子没事就爱往山里跑,一抬腿便是那里。”
秋随风又问:“你瞧见那些火把,是在什么地方?”
宗大娘正欲回答,张了张口却觉模模糊糊地想不清当时情景,一时烦躁起来,甩甩头推开她便站起来,才一使力,却觉头晕眼花,浑身发软,一声呻吟尚未出口,便无力地瘫倒下去。
秋随风适时扶住,与秋往事一起将她抬上床,无暇换去湿衣,只得大致擦了擦,盖上被子,放了个火盆在边上烘着。
秋往事心神不定地跟着秋随风忙碌,满心惶惶不安,一低头又瞟见腰间香囊,忍不住低声道:“姐姐,都是我闯的祸。”
秋随风一面收拾着药囊,一面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说道:“不怪你,大家当时都在,只没想到火火堡蛊术如此高明,这般淡的碧落花香也能分辨。”
秋往事点了点头,稍觉安心,又忧虑地看着宗大娘道:“姐姐,咱们去寻人,宗大娘一个人留在这儿岂不危险。身上又湿了,要捂出病来。外头也路滑不好走,还是你留下,我出去寻人,若是碰上了火火堡,我也打得赢。”
秋随风摇摇头道:“他们用了蛊虫,你一人应付不来。这儿不好找,咱们把灯熄了,关上窗板,外头寻不过来。我刚才喂宗大娘喝的茶里添了安神驱寒的药,她体质又好,没那么容易病,就算真病,能见着阿廷也便好了。”
秋往事仍不欲她出去,可见她沉着眉心,抿着嘴角,神色虽温和,却偏透出几分刚强,情知说不动。再看看外头雨狂风骤,漆黑一片,若无她陪伴,心下也着实有些发虚,便也不再说什么,跟着她关严窗板,吹熄灯烛,接过她用油布包好的药囊背着,戴上斗笠便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劲风迎面而来,挟着冰凉的雨丝扫在面上,叫她激灵灵打个寒颤,看秋随风缩着头走在前面,顿时又生了勇气,跑到前头拉着她。看着四周黑黢黢一片不辨方向,脚下又不免有些发虚,回过头不安地问道:“姐姐,咱们往哪儿走?唉,先前该等宗大娘说清地方再让她睡。”
秋随风任她拉着,并不抢上前,只微微笑道:“没事,我知道他上哪儿了。”
秋往事讶然回头,问道:“你如何知道?”
“宗大娘说得没错,他平日就爱去那几个地方,遇上了事,一抬腿必定也是那里。”秋随风又将心中头绪细细理一遍,肯定地点点头,说道,“他常去采药的几条沟多在咱们家附近,只有婆婆沟隔着半个山头,路也最难走,他既是要引人离开,必是去了那里。”说着柔柔笑道,“往事,我瞧不清路,咱们全靠你啦。”
秋往事一挺胸,用力点头,拉着她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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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人住处到婆婆沟并无什么正经道路,只几截断断续续的小径,中间还夹着数段乱石密布、全无路途的荒山。就算白日里,秋随风寻常也不走这条路径,需要什么独生于那里的药草皆是由宗廷或秋往事摘来。今晚无星无月,漆黑一片,又大雨滂沱,泥泞湿滑,一路上更是惊险不断。秋往事虽走得甚熟,脚下也灵便,却仍不免心下惶惶,紧紧拉着秋随风,也不知是为了搀扶她还是为了给自己寻一点支撑。秋随风心下也有些急,既担心着宗廷,只想快些赶去,又怕路上失脚牵累了秋往事,不得不仍是稳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摸着黑跌跌拌拌地走了大半个时辰,转过一个山坳,乍觉眼前一亮,只见星星点点许多火光,近的就在数丈之外,撩人的热气和嘈杂的语声也似开了闸般一气涌来,惊得秋往事只觉乍然曝露于阳光下,忙拖着秋随风向后一闪,隐在灌木之后。闷头屏息良久,心下飞快转念,既是害怕,又觉不能如此畏缩,正百般挣扎,忽觉身旁的秋随风探头探脑地欲向外张望,她忙一把按住,心一横,压低嗓子道:“姐姐,小心,被瞧见就糟啦。前头就是婆婆沟,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转转,看能不能引开他们,你去找阿廷。”
秋随风见她身子一躬便要蹿出去,忙揪住她道:“别急,你瞧,他们往外撤呢,没发现咱们。”
秋往事怔了怔,偷偷露出半个头向外望去,才见火光果然蜿蜿蜒蜒地向山口而去。众人皆扎着火火堡的红头巾,彼此交头接耳,并无人望向这边。她这才松了口气,想起彼在明,我在暗,原不必如此紧张,不免有些脸红,更觉该有所表现,便问:“姐姐你说他们撤回去,是不找了还是已捉着人了?”
秋随风也正担心这点,皱着眉摇头道:“我也不知,可惜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
秋往事立刻道:“姐姐,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探探,若真被捉了,就设法弄回来,若没有,我便去沟里寻寻,沟里路不好走,你别进去了。”
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蹿了出去。秋随风阻止不及,眼见她身形一闪便没了影,一时也无法可想,知她足有自保之能,也只得暂且稳下心思,静静等待。
夜色愈黑,雨势连绵,压得火把光芒亦似透不过气般地扑闪不定,只余幽幽几星暗光。四下一片沉闷,只闻风雨声、脚步声和不时传来的几声咒骂呼喝。秋随风伏在暗中,虽知他们距离尚远,绝难发现,却仍不免提心吊胆,先前秋往事在,尚觉有所依傍,此时心下更是轻飘飘的没个着落。稍有动静,便惊得心头直跳,生怕是秋往事被人发现;若迟迟没有动静,却又发愁宗廷多半是不知所踪。忐忑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渐低微,火光亦慢慢隐去,黑暗和寂静更是一点一点包覆过来,终于吞没一切。她久久不见秋往事回来,愈来愈是心焦,正自着急,忽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向这边而来,她一听便知是谁,舒一口气,低叫道:“往事。”
秋往事黑暗之中似能视物一般,落脚毫无犹疑,飞快奔来,也叫道:“姐姐。”
秋随风听她语气有些慌张,忙循声跌跌拌拌迎上去,问道:“怎么了?伤着哪里没有?”
秋往事一头撞进她怀里,拉着她便往外走,一面道:“我找着阿廷了。”
秋随风觉出她扣在腕上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心下更是发紧,忙问:“阿廷出事了?”
秋往事气息急促,慌乱地摇摇头,颤声道:“他、他没事,躲在个山洞里,只是洞口、洞口……有虫子……”
秋随风见她如此惊惶,也知必定不是普通虫类,先自背囊中掏出两粒药丸两个香囊,一面跑着一面与她分别服下系上,说道:“这是辟毒驱虫的,一会儿你离远些,我来应付。”
秋往事不出声,只是扣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紧,一面提点着脚下情况,一面拉着她向前行去。
秋随风来过几次,对沟内地形也有些了解,慢慢辨出些方向,脚步也加快起来。约摸行出二三里地,但见前方隐隐约约露出一点荧荧的光亮,似雪似月,看不分明,渐渐靠近,也并不见光亮更亮,只是慢慢向外晕去,成了白荧荧的一片。再近一些,借着这微弱的白光,便瞧出那是一处低矮的洞口,其上似蒙着一层薄薄的网,细细密密地挂着点点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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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走到这里便缓下步子,浑身绷得紧紧,脚下越来越重,似不欲靠上前去。秋随风见了这泛着荧光的白网便已有数,心下微微发沉,低声道:“食髓?”
秋往事紧抿着唇,惶然无措地抬头望着她,问道:“姐姐,阿廷在里面,我们、我们……”
秋随风沉默片刻,拍拍她肩膀道:“往事,你在这儿呆着,我去救他出来?”
秋往事睁大了眼,飞快摇头道:“你如何救?食髓的丝网一旦扯破便四处飘,沾到身上便钻进皮肉里。丝上幼虫遇血即活,食人血肉,不死不休的。”
秋随风蹲下身望着她,微微笑道:“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秋往事抿抿嘴,皱眉道:“自在法自可破网,只是食髓丝又轻又细,防不胜防,必定有散落出来的,阿廷从里头出来,必定还是会沾染。”她想了想,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抬头道,“姐姐,还是你等在这儿,我去抓个火火堡的人来,把他扔进去,瞧他们救是不救。”
秋随风这回有所防备,不待她拔脚便一把拉住,说道:“往事,别乱来,火火堡岂是好招惹的,你一个人如何应付。他们把阿廷封在这儿却不抓走,倒未必是要他性命,多半还是为了逼村里人配合清剿风人,你这一去,不仅自投罗网,或许还给村里藏着的其他风人惹祸。”
秋往事看看洞口白惨惨的细网,急道:“那如何?难道扔他在这儿?我不要!”
秋随风微微笑道:“所以我说,你弄开网,我进去救他出来。”
秋往事怔了怔,更是摇头不迭:“最多叫他自己出来便是,你进去做什么?”
“他出不来。”秋随风摇头,“食髓吐丝是散处的气味有毒,会叫人头晕目眩浑身麻软,阿廷在洞里许久,还留有神志便算不错,必定是动弹不得了。”
秋往事先前在洞口唤了半晌确实只听断续的呻吟,也知他多半无力移动,挣扎半晌,心一横道:“那我进去。”
秋随风拉着她不放,说道:“往事,你个子小,架不起他,只能硬拖出来,必定两人都要沾着丝。我进去,替他解了毒,他便能自己走,我们小心些,拿衣服包严了,便都能平平安安出来。”
秋往事虽觉有理,却毕竟不放心,仍欲再争,秋随风已站起身抚抚她头顶,说道:“往事,听话,我们能不能平安出来,可全看你的自在法。”
秋往事被她柔声细气地一叫,不知怎地便觉没法违抗,只得勉强点点头,低声道:“姐姐,若是阿廷不能好好走,你便自己出来,不带他了。”
秋随风抚着她头顶笑道:“好,你放心。”
秋往事点点头,拉着她向前走去。靠到近前,渐渐看清洞口的网是无数根细若游丝的丝线交错而成,泛着诡异的银光,在风雨下荡漾不定,几缕断头飘飘拂拂地摇曳着,人一靠近,便似受了吸力般指过来,直直绷着,赫然可见挂在丝线上的串串珠光竟是一只只银色小虫,数不清的细密小足扣着丝线,背上软壳分作两片向两旁翘起,露出细长空瘪的腹部,一阵一阵地收缩着,抖落泛着微光的细细银粉。原本皆是轻飘飘地挂在丝线上一动不动,像是蜕下的空壳,此时人一走近,却皆似懵懵懂懂地活了过来,挣扎般地扭动着,嘴部两枚鲜红的钳状大齿飞快地一开一合,发出一片刀刃相剔般的“嚓嚓”声,虽轻微得几不可闻,却没来由地叫人毛骨悚然。
秋往事曾见过食髓入体的惨状,见此情景更是面色发白,不由在三五丈外停了脚步,再也不敢向前。抬头见秋随风冲她微微笑着点头,心下稍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两枚凤翎向前激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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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网轻不受力,才被凤翎一沾便轻飘飘地垂了下来。凤翎上一瞬间便被成百上千的小虫覆得满满,只觉无数尖利的小齿轻轻啮咬,虽并非咬在身上,不觉疼痛,骨髓中抓挠不到处却又麻又痒,连带心尖上一阵阵发毛。秋往事挨着秋随风,紧紧捏着拳头,压着心中的恐惧,小心翼翼地稳着凤翎,贴着洞口边缘将细网缓缓挑开揭下,不敢有丝毫大意,唯恐稍一用力扯破了丝网,那侵肌蚀骨的丝线便会四散飘拂,避无可避。饶是一再小心,毕竟有丝丝缕缕的细线散落下来,被风一吹,便夹裹在雨丝中没了踪影,只迎着月光偶尔可见一两丝银白的微光,飘忽不定,诡异莫名。
秋往事将网撩开一个角,凤翎已被丝线密密裹住,动弹不得。虽大可强行挣脱,可牵扯之下难免将网撕碎,不可收拾,便又送出两枚凤翎,仍旧贴着洞口小心挑开。如此反复,直至六枚凤翎皆被丝线缠得紧紧,网也已被大半揭落,只余一角挂在洞上。
秋随风见扯出的洞口已足够两人出入,便紧了紧外衫,拉起盖领遮住颈项,说道:“往事,你撑着网,我一会儿就出来。”
秋往事紧张之下只觉虽是又轻又细的一张网也撑得甚是吃力,又要抵御无数食髓虫啃咬凤翎带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麻痒感,因此虽不放心,一时也无力多说什么,只焦切地盯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秋随风也知她颇有负担,便不再耽搁,向前跑去。
到得洞口,只听蚕啃桑叶般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隐隐有金铁相擦之声,直叫人汗毛倒竖。更有一阵怪异的气味,初闻似颇甜腻,让人忍不住细细去闻,多吸两口便觉泛着浓浓的腥味,中人欲呕。秋随风虽已服了祛毒药丸,也不敢大口吸气,更不敢抬眼去看洞口一角上密密麻麻聚成一团的食髓虫,在洞外微微停步,瞧清并无散落在外的丝线,便低着头,紧紧拉着领口,侧身快步闪入。
洞中黑黢黢一片,借着丝网上黯淡的荧光,隐约可见洞内颇深,高低曲折,一眼还瞧不见宗廷所在。秋随风摸索着向内行去,到得底部通路一个转折向右弯去,地势也逐渐向下,再走几步,洞口荧光便被完全阻断,只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秋随风侧耳细听,闻得前方隐约有细弱的呼吸声传来,试着呼唤几声,虽无答话,却听得几声含糊的呻吟和衣物摩挲之声,知道宗廷就在近处,便取出火折晃亮,四下一照,果见前方不远洞便见了底,宗廷伏在地上,低声呻吟着,动着手脚似想爬起来。她见他尚有神志,略觉放心,忙跑过去将火折插在岩缝中,弯腰将他翻过身来,唤道:“阿廷,阿廷。”
宗廷皱了皱眉,用力睁眼,眼神迷迷蒙蒙地恍惚片刻才似看到了她,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秋随风取出诊木,扎了他一滴指血验看枢相,见枢痕末端浅淡断续,有不继之相,主干却仍清晰凝聚,未见散乱,知他中毒不深,松了口气,先取出两颗祛毒药丸喂下,又取碧落针,以归引聚冲手法封住杂脉,迫散乱的枢力凝聚起来,再取出一小块启源香,凑在火折子上点燃,放在他鼻端来回熏着。
宗廷双目微闭,睡得昏昏沉沉,起初无甚反应,渐渐地眼皮轻跳,指尖发颤,似是憋着一口气,浑身不安地抖动,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愈来愈是急促。秋随风见差不多,便扶他半躺起来,碧落针沿着脊骨一节节向上刺去。宗廷抖得越来越厉害,针刺也遇到越来越大的阻力,待扎到后胸处,几乎已刺不下去。秋随风见宗廷面色通红,手下加劲,用力一刺,终于扎破肌肤,“嗤”地溅出一股鲜血,宗廷也似终于压抑不住,身体一挺,“哇”地接连呕出几口粘稠似痰的浊物,腥臭难闻。
秋随风见诊木上的枢痕色泽一遍,末端处重又鲜红连贯起来,知已无碍,便收回香针,将他移至干净处,唤道:“阿廷,怎样?”
宗廷缓缓睁眼,只觉浑身无力,先前沉甸甸的滞重感却已消失,说不出的松快。他也学医,大致知道发生何事,正欲道谢,抬了抬头,却忽醒觉正躺在秋随风怀中,顿时又憋红了脸,“嗯嗯啊啊”地吱唔几声,自己也不知是何意味,愈发觉得尴尬,挣扎着欲站起来。
秋随风见他神志已复,便也顺势扶他起身,取下即将熄灭的火折,说道:“洞口还有食髓封着,咱们先出去再说。”
宗廷刚刚清醒,又与她肌肤相贴地挨在一处,脑中更是浑浑噩噩一片,只知点头,顺从的随着她勉力向外行去。
秋往事在外头早已等得心焦,见两人到了洞口,顿时大喜,挥手叫道:“姐姐,快出来!”
宗廷靠在秋随风身上,呼吸之间皆是她的气息,正自晕晕乎乎,忽听秋往事的声音,顿觉羞窘,轻轻一挣欲同秋随风分开。哪只中毒之后手脚乏力,一挣之下便觉脚下一软,身不由己地一歪,正向着挂在洞口一角的食髓网倒去。
宗廷骇得脑中空白一片,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小虫齐刷刷张着尖利的钳齿转向这边。他一瞬失了心跳,只能闭目待死,几乎已觉无数小齿麻麻痒痒地触到了肌肤,却忽被人一扯,天旋地转地摔跌出去,撞得头晕眼花。他呻吟一声,躺在地上张眼望去,先见食髓网荡荡悠悠地挂在头顶后方,忽觉雨丝打在脸上,才知人已在洞外。尚在迷糊,便听一人问道:“阿廷,没事吧?”
他听出是秋随风声音,醒了醒神,勉力仰起头,见她正蹲在身前俯身看着他,忙晃晃头撑起身体道:“没事。”
秋随风扶他坐起来,上下检视一番,微微笑道:“没事,没沾上网丝。”
“姐姐!”秋往事也飞奔过来,盯着洞口晃动不定的丝网,几乎说不出话来,怔了片刻,才伸手想去拉她起来。
秋随风轻轻让了让,抬头道:“往事,帮我扶阿廷起来。”
秋往事见她似是无事,才放了心,帮她扶起宗廷。
宗廷淋了雨,脑中渐渐清醒起来,见她两人虽戴着斗笠,却也皆是衣发尽湿,变身泥泞,不免过意不去,喃喃道:“我真没用,本想帮你们,到头来反要你们冒险救我,真是……”
秋往事气哼哼道:“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自会看着姐姐,你只管看好自己便是。”
秋随风也笑道:“以后可别如此鲁莽,出了岔子,叫我们如何担待得起。”又扶着他走了几步,问道,“如何,自己能走么?”
宗廷本无大伤,被雨一淋,精神不少,祛毒药丸也渐渐发了效力,只觉气力稍复,虽仍疲软,走动却已无妨,便点点头,离了她扶持,说道:“没事了,咱们快走吧。”
秋随风却道:“这路你应当是熟的,再过一会儿天也便该亮了,你自己回我们那里去可成?”
宗廷与秋往事皆怔了怔,齐声问:“为何?”
秋随风指指挂在洞角飘飘摇摇的丝网道:“此处常有人来采药打猎,这网快掉了,万一被风吹散,未免不可收拾,只要有一截三日之内沾上了人,闹不好便会染了开去,后果不堪设想。我和往事留下来,把这网埋了再回去。”
秋往事张了张嘴,想自告奋勇留下收拾丝网,让她先随宗廷回去。可看看天色墨黑,雨势不歇,想想要一个刚捡回命的宗廷送她回去,也是一百个不放心,便也收了口不出声。
宗廷也立刻道:“那我也留下帮忙。”
“这不成。”秋随风摇头,“你娘还在我们那里,我喂了她些药让她睡了,不久后便该醒。她醒来见到我们都不在,必定发急,多半要出乱子,你得先赶回去,让她安心。何况你没处理过食髓网,这会儿又没力气,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们倒还要腾出手来照应你。”
宗廷听得娘一人在她们小屋中,也知她脾性,毕竟不放心,犹豫半晌,问道:“你以前收拾过食髓?”
“是。”秋随风点头,“和娘一起做过几回,你放心,我若无把握,也不拖往事冒险。”
宗廷知她素来最疼秋往事,听她这么说多少放下了心,终于咬咬牙,点头道:“好,那我先回去,见着娘便回村找人过来接应,你们千万小心。”
秋随风应了一声,催着他快走。宗廷一步三回头地磨蹭一阵,终于隐入黑暗。
秋往事听得他脚步声远去,回头有些疑惑地望向秋随风,问道:“姐姐,你同娘收拾过食髓网?什么时候的事?”
“我瞎说的。”秋随风眨眨眼,“不快些将他骗走,怕多生事端。”
秋往事听她语音有些低呀,只道她担心,当即拍拍胸口道:“放心,就算你不知道如何收拾,我也做得来,只消隔得远远的拿衣服一裹,挖坑埋了便是。”
“我也这样想。”秋随风点点头,倚着棵小树环膝坐下,声调听来有些懒洋洋,似是倦了,“我也帮不上什么,便交给你了,小心些。快些弄完,还有别的事要你做。”
秋往事正脱下外衫摩拳擦掌地预备动手,闻言回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秋随风微微一笑,下巴搁在膝上,轻声道:“待做完了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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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看看洞口扯裂的丝网,被风吹得飘摇不定,随时可能落下,知道耽搁不得,立刻动手,先跑至远处深深刨了个坑,又脱下外袍隔空送至洞口,由下往上飞快一兜,将丝网裹卷在内,严严实实团了几团。
一股脑儿做完,她才松了口气,料想虽有些零碎断丝散落在外,可断了与母虫联系之后又不得血肉滋养,必定存活不了多久,眼下也无法收拾,便只得随它去了。
布包之内鼓鼓囊囊,不知多少齿爪在抓挠啮咬,没头没脑地扭动挣扎。秋往事只觉浑身发痒,想想包内之物,更是头皮发麻,忙不迭地将布包扔进坑里,人站得远远,隔空将先前挖出的土推入,待堆得高高隆起,才走过去用力踏实,又叠上许多石块,压得无一丝缝隙才算满意。
一番忙完,天已有些蒙蒙亮,她又是紧张又是使力,着实有些疲惫,也顾不得泥泞,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片刻,问道:“姐姐,这样可成了?不然待雨停了再点把火烧一烧?”
等了半晌不闻回音,她微觉讶异,唤道:“姐姐?”回头看去,见秋随风仍是坐在树下,脸埋在膝间,似是睡着。秋往事料她累了,见她的斗笠歪在一边,半边身子皆被雨淋着,顿时皱眉嘟囔一声,起身跑过去,推推她肩膀道:“姐姐,别在这儿睡,快起来……”才刚推上她,却觉她身体软绵绵的,似是虚不受力,应手向边上倒去。她吓了一跳,低呼一声,慌忙扶住,想看她出了什么事,一时却怔怔地不知从何处下手。呆了片刻,忽醒过神,立刻拉起她手看她腕上灵枢。
尚未瞧出名堂,秋随风却似被惊醒,肩头轻轻一动,缓缓抬起头,眨眨眼,似还有些迷糊。秋往事见她醒了,大大出了口气,急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累了还是病了?”见她似有些发懵懵然,便拉过她手腕将灵枢凑到她面前,说道,“姐姐,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些风气不畅?”
秋随风见到灵枢,眼中才渐渐清明起来,勉强抬了抬手腕,说道:“你瞧,这枢痕支脉断续,的确是风气不畅之相,可是主干色薄,为火灵不旺,形瘦,为水体不振,边缘毛糙,为尘底不实。水火不济,自然风气不起,因此莫看支脉断续得厉害,其实根源并不在风,而在水火两伤。”
她声气甚弱,秋往事好半晌才听她慢腾腾软绵绵地说完,也未全然明白,只急道:“这岂不是好严重?”
“是有些重。”秋随风皱了皱眉,低低呻吟一声,“这食髓,比《东疆百障录》内写得还厉害些,不知是记载不确,还是隔了二十余年,释卢养蛊术又精进了。”
秋往事大吃一惊,面色陡变,失声呼道:“食髓?!你、你沾上了?!”
秋随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道:“先前出洞时不小心沾上一点。”说着皱起眉,轻叹道,“我明明瞧准了碰不上的,哪知拉阿廷回来时他袖口挂着一些,不知怎地一甩便落了一根到我颈子里。《百障录》还说食髓网质粘易付,沾上衣物便难脱落,分明有误,这不一甩便落了。唉,娘说书中所言亦不可尽信,需亲身验证才可确知,今日可算是亲身验证了,只是,未免……疼了些。”
秋往事听她说到一半时,已慌忙拉开她领口向内望去,一看之下便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她后颈沿着左肩直到脊背,蜿蜒着一串十来个骇人的血泡,每个皆有拇指盖大小,撑得鼓鼓,皮绷得极薄,隐隐可见其下血肉翻腾,似有什么在不停搅动。血泡间有一根极细的血线相连,色泽浓淡不一,几段深红近黑,又几段鲜亮如透。
秋往事浑身发寒,瑟瑟地打起颤来,眼泪无知无觉地淌个不住,人却似傻了,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秋随风满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勉力抬了抬头,向后靠去,笑道:“往事,别怕,你若怕,我可便糟了。”
秋往事眼角一跳,强自镇定,却仍止不住发颤,双眼似被吸住般盯着那些血泡,吞了口唾沫,轻声道:“我、我不怕,姐姐你别怕,不就是几只小虫,我、我帮你挑出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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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勉强压下惊惧,咬咬牙预备动手,却听秋随风道:“往事,你小心,必得活着取出,不能弄死。”
秋往事一怔,问道:“不能弄死?”
“嗯,”秋随风声音细若游丝,听得人提心吊胆,只恐不知何时便会中断,“它们、连在一根线上,便能彼此感应,此时尚在浅表,若一只死了,剩下的便会发狂,拼命往深处钻去,据说速度极快,瞬息入骨,那时便难以收拾了。”
秋往事愈发惶恐,颤声道:“那、那我先把丝线挑断。”
“不成。”秋随风道,“食髓性喜聚群,不寻到同伴不能安心。你挑断丝线,它们会再吐,反而腐蚀血肉。”
秋往事怎么想都觉太难,哀声问道:“便、便没有其他法子?”
“若能一次将所有虫一同戳死,应当也成,可你只得四枚凤翎,怕不够用。”秋随风勉力仰起脸,见她脸上一片绝望之色,也觉太过为难,便笑道,“这是《百瘴录》里写的,这书颇多不确,未必便准,你只管放手做,真弄死了也未必如何严重。你别靠太近,别上手,用凤翎,小心别反被它们沾着。”
她虽如此安慰,秋往事却哪里敢冒这个险,情知别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强笑道:“姐姐你放心,不弄死就不弄死,有什么难。我……娘总夸我枢力精细,爹也说我用凤翎比旁人用手还灵便些,我、我能拿凤翎扎蚊子,你见过的,你可记得?”
秋随风微微笑道:“记得,自然记得,我用手也打不着,你凤翎转一圈,便一只也不剩了。”
秋往事似得了安慰,心下稍定,不敢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盘膝坐好,让秋随风趴在她膝上,心念一凝,凤翎闪动,已将她背上衣物划开。肩背上那串骇人的血泡便一目了然地裸露出来,只这片刻功夫,已较先前更变大了些,色泽亦更深浓,一个个鼓胀得几欲破裂,愈发狰狞得叫人心下发寒。
秋往事明知不应多看,双眼偏似着了魔般被牢牢吸在血泡上不能挪开,忽听秋随风低低呻吟一声,才陡然回过神,用力一咬唇,凤翎既轻且快地向她背上一划,顿时将一串血泡尽数划破,汩汩地冒出血来。
深浓的浊血很快流尽,接着便见食髓虫饱食血肉而鼓胀的肥胖肚腹一颤一颤地翘在血肉之外,不住翻腾扭动,孜孜不倦地往深处钻着。秋往事只觉阵阵恶心,忍着呕吐的冲动,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划开皮肉。渐渐见整只虫露了出来,两条后腿攀附在丝线上,其余四足深深扒着血肉,头上两只镰刀般的大牙飞快地一张一合,贪婪地撕扯啮咬。
秋往事瞧得一阵心悸,恨不得立刻下手将它捏死,却还得牢牢控着凤翎,小心地剜着皮肉,不敢触及食髓分毫,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将它不过米粒大小的身躯削作两截。
秋随风一声不出地伏在她膝上,不知是否伤处早已麻木,虽被利刃细细割着却也似不觉疼痛,毫无反应。
秋往事见她昏昏睡去,倒觉庆幸,动手间也少些顾虑,集中精神,细细清除食髓周围已被钻得模糊一片的血肉,直到整只虫的身体清晰地露出来,才喘息片刻,蓦地呼吸一凝,凤翎一闪而过,已将一只虫连着小团血肉一同剜出。
她心下狂跳,眼光一扫,瞄向剩下的十余只虫,见仍是留在面上翻覆蠕动,似并未受到惊动,这才松一口气,立刻将挑着虫身的凤翎狠狠往土中反复插了数回,直将它碾得不留半点痕迹方才罢休。
一次既成,后面便轻松许多。她接着如法炮制,将食髓一只一只挑出体外碾死,渐渐地熟练起来,越来越快,心下亦慢慢放松。秋随风额上有些微微发烫,气息虽弱,倒还平稳,想来除去失血发烧,其余并无大碍。
忙了近半时辰,终于只剩最后两只。秋往事喘一口气,想着若先取一只,余下一只同伴尽失,定要吐丝寻友,凭添伤势,必得两只一同取出才好。可同控两枚凤翎终不似一枚精准,与其活取,倒不如先将两只一同扎死再取较为稳妥。主意既定,她便又添一枚凤翎,瞧准位置,不敢太快,小心翼翼地缓缓刺下,愈是接近,愈是紧张地东瞄一眼西瞄一眼,生怕分出先后。两边都已几乎触到虫背,她细细比较过高低持平,正待扎下,哪知其中一只食髓偏在此时一个翻转,肚腹正划过刃尖,顿时破裂,“噗”地洒出一蓬血。
秋往事顿时呆了,慌忙俯下身去细看这虫究竟死了没有,尚未瞧得分明,已听秋随风闷哼一声,剧烈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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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秋往事只觉浑身冰冷,牙关“格格”发响,呆若木鸡地看着抽搐的秋随风,一动也不能动。腿上被她死死掐着,能感到黏黏的血一丝丝渗出来,却丝毫不觉疼痛。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伏在她膝上的秋随风已停了动弹,她心下“咚”地一跳,震得喉口一堵,弯下腰“哇”地干呕一声,眼泪也喷涌而出,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直哭得生嘶力弱,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搭,却忽听耳边似有低低的呼唤之声。她一个激灵,立刻直起腰,扳着秋随风双肩用力摇晃着,急叫道:“姐姐,姐姐!”
秋随风皱了皱眉,却似无力睁眼,勉强抬起手搭在她腕上,轻声道:“往事,别、别摇……”
秋往事立刻住了手,既想将她扶起又想将她放下,直着胳膊僵在半路,不知如何是好。秋随风胸口起伏,动了动手指向上一指。秋往事会意,立刻扶起她,让她靠在怀中。
秋随风无力地倚着她,喘息片刻,呻吟般低喃道:“往事,它钻进去了,你得、你得找着它杀死,不然、不然哪怕只有一只,也会不停吃,直到只余、只余一具空囊。”
秋往事胡乱摇头,抽噎着道:“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姐姐、姐姐要死了,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我不要你死,你不要……”
秋随风轻轻摇了摇头,勉力低低笑了一声,说道:“往事,我不会死,你能救我,你有法子的。”
秋往事惶惑地一味摇头,哭道:“我不会,我找不到,我杀不了。”
“别急,有法子的。”秋随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你看看伤口,可是还有丝线露在外头。”
秋往事被她一步步引导着,渐渐定下神,忍着心惊胆战,凝目往她血肉模糊的左肩背处细瞧,并不费事便在最后一只食髓钻进去的地方见到白莹莹的一片绞作一团的丝。她吃了一惊,低呼道:“这、这哪里来的,刚才还没有。”
秋随风问道:“可是有一大蓬?”待得她肯定,轻笑了笑,说道,“《百瘴录》这回没错,食髓足细弱无力,只能攀附丝网,不能爬行,移动全凭喷吐丝线,少喷则缓移,多喷则快移,刚才一下钻那么深,想必喷了许多。”
秋往事看这丝线远较之前的丝网粗,只怕由数百股丝绞成,顿时心下一动,枢力入内一扯,只觉颇为强韧,喜道:“姐姐,这丝牢得很,我扯着它,便能把虫子带出来了吧?”
秋随风软软道:“你一面扯,它自然一面吐,如何扯得到头,还是、还是得先弄死才能扯得出来。”
秋往事顿时又发了愁,急道:“这、这……它钻得那么深,若沿着丝线割开皮肉寻找,要流、流好多血,一定不行的。”
“何必割开。”秋随风道,“你又忘了,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秋往事怔了怔,犹疑着道:“自在法?”
“嗯。”秋随风点头,“你用枢力沿着丝线摸下去,不就能摸清它的位置,再从外面扎死便是。”
秋往事为难地皱起眉,摇头道:“丝线在你身体里头,沾了你的枢力,我的枢力一进去便浊了,感应也便断了。”
秋随风缓了片刻,勉力抬起头,微微睁开眼望着她,说道:“往事,书里的话不可尽信,你天赋异禀,与常人不一样,爹娘一直夸你枢力纯。我与你血脉相同,枢力多少相似,又从未练过枢术,这会儿又虚弱,枢力淡薄得很,未必妨碍你许多,你试试,集中精神,能成的。”
秋往事自初修枢术起便知自在法不能入他人之体,心下并不如何相信她的说法,只是也毕竟不能就此放弃,只得姑且一试,凝起枢力,注于丝线之内,尽量收束在中心处,以免触到表面的杂驳枢力。初时倒当真顺利,一鼓作气地一冲,待留心时才发觉枢力已顺着丝线入于她皮肉之下,正自欣喜,可心神一分,顿觉枢力倏然消散,没了踪影。她却并不沮丧,反倒惊喜地笑道:“姐姐,好像真的行,你等着,我再试试。”
秋随风苍白的面上也露出几分欢喜之色,轻声道:“别急,慢慢来,一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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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喜不自胜,虽已精疲力竭,仍是尽聚浑身枢力,收束得细而凝练,几如实质,于体内运转时仿佛有一根绷得极紧的细线在磨,勒得筋骨生疼。她指间夹一枚凤翎,缓缓举手悬在秋随风背上,另一手拈着露于体外的丝线头,深吸一口气,枢力孤注一掷般直贯而入,不管不顾地往下扎去。一入她体内,精纯的枢力便迅速涣散,如一线冰柱刺入沸水,愈来愈细,愈来愈淡,就在即将消散之前,终于体会到一丝震动,又奋力向前一冲,以仅余的一线游丝触到了食髓的所在。
秋往事浑身紧绷,只觉气也透不过来,因枢力过度凝聚,令得身体木木的几乎动弹不得。持着凤翎的手止不住地颤动,一面集中精神维系着那一线游丝,一面勉强挪动右手,寻找着准确的位置。出了一身大汗,才终于勉强寻准,尽量稳着手腕一寸寸往下挪。刀尖才扎破一点皮肉,稍遇阻力,便觉刺不下去,指腕间用不出一丝力,光将凤翎抓在手中已是不易,再无半分多余的气力。
她心下发急,拼命使力,恨不能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上去,偏偏枢力枯竭,浑身无一处听得使唤。心下清楚此次若再失手,绝无余力再来第二次,更是急得又要哭出来。忽觉手背上一凉,低头一看,只见秋随风背着胳膊,反手按在她手上,轻声道:“往事,你不必使力,只需摸清楚,那虫可有移动位置?”
秋往事只觉声音自耳边滑过,几乎连辨认的精力都没有,更遑论回答,只勉强点了点头。秋随风虽低着头,却似知道了答案,说了句:“你忍着些,会割到手。”便蓦然用力一挣,按着她的手,整个人仰面向下倒去。秋往事浑身无力,被她一带,顿时也坐不稳,跟着向下扑,“砰”一声,但觉指上一痛,已压着秋随风重重砸在地上。
秋随风浑身一绷,一口凉气抽到一半,忽猛烈呛咳起来。秋往事一阵紧张,正欲努力提气开口,却听她一面呛着,一面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声气虽弱,却没了先前的紧绷之感,明显松快下来,半晌终于稳住了咳嗽,笑道:“它死了,它死了,它没在咬我了。”
秋往事心中一松,愈觉最后撑着的一丝力气也蓦然抽离,低低呜咽一声,便垂下头搁在她肩膀上,一动不动。
秋随风也是精疲力竭,双手又反压在身后,勉强挣了挣,实在使不出力,只得唤道:“往事,你挪一挪,让我翻过来。”
秋往事无力地趴着,昏昏沉沉道:“姐姐你等等,我睡一会儿。”
“不行。”秋随风道,“下着雨呢,就这么睡了,咱们都会病的。乖,别偷懒。”
“病就病了,反正你会治。”秋往事咕哝道,“我不要动,我等阿廷来搬。”
“胡说。”秋随风似有些生气,“我既为医者,别人的身体,自己的身体,都需珍惜,岂能任由说病就病。”说着忽抬起头,对着秋往事肩膀狠狠一口咬下。
秋往事忽然吃痛,惊呼一声,本能地向上一缩。秋随风趁势用力挺身,终于撞开她翻了过来,不待喘息,便一手拖着她,一手撑着地面,奋欲向山洞爬去,只是毕竟力弱,虽奋力挣扎,却也未能拖动分毫。
秋往事这一摔也略微清醒过来,见她背上血肉模糊,凤翎尚且埋在体内,如何忍心要她拖,少不得咬咬牙,也翻过身来,爬到她前头,伸手想去拖她。秋随风虽任她拖着,自己却也努力爬着,大致与她齐平,并不要她花多少力,一面喃喃道:“食髓网能令人麻痹,这般折腾,倒也不大疼,得带些回去,将来用创术时或许派得上用场。”
到洞口的短短十来丈距离两人互相拖拽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完。秋往事将双脚一拖过洞口便“砰”地趴在地上,再也不愿动弹。秋随风倒竟还有力气,挖出些药粉药膏自己连抹带倒地敷在背上,又掏出几颗药丸,与秋往事分别服下,还取出包裹内的松油火把点燃插在秋往事身旁,才就着火边躺下,长出一口气,低声道:“总算女神保佑,不至死在碧落节。”
秋往事听得“碧落节”三字,睁了睁眼,恍恍惚惚道:“我想喝竹叶粥。”
秋随风道:“咱们回去便喝。”
秋往事不满地皱起眉道:“回去再煮,定然过了碧落节,不是碧落节的竹叶粥有什么好喝。”
秋随风轻叹道:“可惜,咱们来不及回去过节。”
秋往事闷了片刻,忽笑道:“罢了,今年不喝,明年喝两碗便是。姐姐,明年咱们去风境过节,不不,以后都去风境过节,不不,咱们就搬到风境去,不住这除了虫子什么都没有的破地方。”
秋随风已迷迷糊糊睡去,含含糊糊道:“嗯,明年,明年……”
秋往事得了她允诺,也安了心,闭上眼沉沉睡去。
洞外风雨交加,渐有鸟鸣声疏疏落落地响起,天色混沌不清,似已放明,却藏在阴云之后吝啬着光亮。
承宗元年的碧落节便这样过去了。